摘要:蝉声在午后三点达到顶点时,我正用树枝拨弄着河滩上晒得发烫的鹅卵石。陶清河在这个七月显出罕见的温柔,C型弯道处的水面像被熨过的蓝绸子,只有偶尔跃起的白条鱼搅碎倒映的云影。十八年来,我熟悉这条河的每道褶皱——西堡水库泄洪时它如何咆哮着啃噬岸边的黄土坡,旱季又如何蜷
蝉声在午后三点达到顶点时,我正用树枝拨弄着河滩上晒得发烫的鹅卵石。陶清河在这个七月显出罕见的温柔,C型弯道处的水面像被熨过的蓝绸子,只有偶尔跃起的白条鱼搅碎倒映的云影。十八年来,我熟悉这条河的每道褶皱——西堡水库泄洪时它如何咆哮着啃噬岸边的黄土坡,旱季又如何蜷缩成泥缝里几道羞怯的细流。
右手边第三棵老柳树的树皮上,还留着我和满仓去年刻的“川”字,树瘤凸起的地方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当时满仓攥着生锈的削铅笔刀说:“等咱俩都考上大学,就在旁边再刻个‘仓’。”此刻,树荫下堆着新鲜的渔网,尼龙绳上还粘着银亮的鱼鳞,可它的主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河水漫过脚背的凉意让我打了个激灵。弯腰掬水时,忽然看见河底沙床上交错的车辙印——那是挖沙船的履带留下的伤疤。最深的一道陷坑边缘,几根芦苇正以诡异的角度折断,仿佛被什么重物拖拽过。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水底阴影的轮廓,直到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
“小川!你聋啦?”满仓的声音裹着热浪劈头盖脸地砸来。他光脚站在简陋的石头堤坝上,裤管一高一低卷着,晒脱皮的鼻尖沁着汗珠。这个和我同天出生的家伙总像只不安分的跳蚤,此刻正挥舞着用尿素袋改装的渔网:“快来看!我在白家沟那边的铁路桥下捞到条红尾巴鲤鱼!”
我踩着硌脚的河卵石向他跑去,经过那片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沙滩时,去年夏天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满仓就是在这里教会了我“打水漂”的终极奥义。“得找带青苔的扁石头,”他当时捏着我的手腕示范发力角度,“出手时要像甩扑克牌一样。”此刻,那些教学用的石片还零散地躺在岸边,最远的那枚黑石片斜插在沙里,旁边有串新鲜的赤脚印。
满仓已经蹲在柳树下剖鱼,他总爱用那把缺口的旧瑞士军刀,刀刃在鱼腹划过的声音让我牙酸。“听说县里要招河道清洁工,”他忽然抬头,睫毛上沾着鱼鳞的反光,“一天八十,够买大半年的《科幻世界》了。”我注意到他后颈晒脱了皮,红肉上粘着沙粒,像碗撒了辣椒面的凉粉。
对岸的采砂船正在作业,钢铁抓斗砸进水面时,我们同时缩了缩脖子。满仓冲着机器竖起中指,这个动作让他腕上的铜钱手链哗啦作响——据说那是他奶奶从五台山求来的避水符。“等八月汛期来了,”他舔着嘴角的鱼腥味说,“这些铁王八都得撤。”
我们并排躺在滚烫的沙滩上分食野山杏时,满仓突然说起死亡。他说陶清河每年都收人,前年淹死的是来写生的美院学生,去年是捞河蚌的刘瘸子。“要是哪天我没了,”他吐出杏核砸向水面,“你就往铁路桥下的漩涡里倒三瓶长治高粱白。”我听了,踹了他一脚,却看见他锁骨上的月牙疤泛着诡异的青白色——那是西堡水库的荆棘留给我们的共同记忆。
日头西斜时,满仓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他狗刨式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苇丛里的野鸭,我数到第七个气泡他才冒头,湿发贴在额头上像抹了油。“下来啊!”他喊着甩过来一团淤泥。我摇头指着对岸新立的警示牌,红色“禁止游泳”四个字正在暮色里渗出铁锈味。
回家路上经过村委会,公告栏贴着《陶清河生态治理规划》。满仓用沾着鱼腥味儿的手指戳效果图上的人工湿地:“等这儿种上荷花,咱就能挖藕尖拌凉菜。”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横过“美丽乡村振兴示范点”的标语。远处,最后一班进城的中巴车正碾过河上的水泥桥,扬起的尘土模糊了采砂船猩红的警示灯。
当晚的梦里,陶清河突然改道冲进了我家堂屋。满仓穿着那件红色篮球背心站在洪水中,手里举着条会说话的鲤鱼。醒来时听见窗外真实的雨声,檐水滴在铁皮桶上的节奏,竟和采砂船抓斗起落的频率一模一样。
手机撞击瓷砖的脆响惊醒了隔壁床的福建室友,他掀开蚊帐时,我正跪在地上摸索滑到床底的诺基亚手机,指尖碰到满仓去年落在我这儿的铜钱手链——五枚乾隆通宝被红绳串着,此刻正在空调冷风里轻轻摇晃。电话那头母亲还在说话,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捞上来时手里还抓着渔网……”
我撞开宿舍楼消防门的瞬间,热浪裹着蝉鸣迎面扑来,校门口卖冰棍的老汉推车上,半导体收音机正在播报陶清河水位下降的新闻。突然想起满仓总说这条河是“欺软怕硬的泼妇”——去年汛期它吞掉几十亩村里的玉米地,今年旱季却连挖沙船的螺旋桨都搅不起泥浆。
长途汽车在夜里十点钟驶过陶清河上的混凝土桥,黑暗中只有采砂船的探照灯在河面游弋,光柱扫过之处,隐约可见裸露的沙丘像排列的坟包。前排女人怀里的婴孩突然啼哭,她撩起衣襟时,我瞥见奶瓶上贴着“西堡水库饮用水”的标签。
县医院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满仓父亲蹲在走廊尽头抽烟,烟头明灭间照亮他脚上沾着河泥的解放鞋。透明柜盖内侧凝着水珠,顺着满仓发梢滴落的河水在不锈钢柜面上积成小小的月牙,他右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缝里嵌着的渔网线头让我想起去年夏天,我们就是用这种绿色尼龙绳捆扎偷摘的西瓜。
“孩子最后是面朝下的。”穿胶靴的捞尸人突然开口,他工作服上印着“陶清河西堡水库管理处”的字样已经褪色,“要是早半小时发现……孩子还能……”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满仓母亲正用指甲刮擦棺盖上的生产标签,塑料薄膜被她撕拉出刺耳的声响。
在我们窑村,只要父母还在、身体硬朗着,那你就会被村人称为“孩子”“谁谁家孩子”,二十岁的满仓,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村人们肯定会称呼他为“孩子”。或许,直到满仓的父母去世好多年后,村人们偶尔提起他时,才会改称他为韩满仓。
守灵夜飘起细雨,满仓家堂屋里,满仓奶奶往火盆扔纸元宝的动作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盯着供桌上那碗浮着油星的鲤鱼汤——我突然想起满仓两年前捞起的那条红尾巴鲤鱼。遗照里的满仓穿着中学校服,锁骨处的月牙疤被修图师抹去了,这让他看起来像个陌生的乖学生。
凌晨三点雨势转急,我溜出灵堂时,发现满仓父亲独自坐在檐下磨那把旧瑞士军刀。砂轮转动声中,他突然说起儿子溺亡的细节:“满仓的左脚卡在挖沙船的锚链上……”刀锋在闪电中泛起蓝光,照见院子里那堆湿漉漉的渔网,网上挂着的菱角叶还在滴水。
出殡日恰逢陶清河例行泄洪,哀乐声与洪水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八个抬棺人踩着泥浆穿过玉米地。经过铁路桥时,送葬队伍突然乱作一团——不知谁把满仓的瑞士军刀抛进了漩涡,而捞尸人的小船正巧停在溺亡坐标点的水域检修。
坟头最后一锹土落下时,对岸采砂船拉响了汽笛。满仓母亲突然冲向河堤,把儿子积攒的《科幻世界》杂志一页页撕碎抛入水中。印着火星基地的彩页在浊浪里沉浮,最终被卷进那个标注着“水深危险”的沙坑,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拽了下去。
夜班车驶过南李末村时,萤火虫突然集体熄灭。前排老汉的烟袋锅在黑暗中划出橘红色的弧线,他干裂的嘴唇开合间露出两颗金牙:“陶清河收人讲究时辰——三六年收的是木匠,六八年收的是知青……”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泄洪警报切断,远处水库闸口的红色警示灯开始在黍子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满仓的红色篮球背心就挂在灵堂门框上,雨水顺着号码布“23”的织线往下淌。阴阳先生郭三爷正在香案前布置法器:青铜铃铛的缺口处缠着红线,罗盘中央的磁针永远指向挖沙船停泊的河湾。他往火盆里撒纸钱时,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那是四十多年前给西堡水库选址时被风水尺夹断的。
“寅时三刻,白虎临渊。”郭三爷突然用桃木剑挑起床单,露出满仓泡胀的左脚踝。在女眷们的抽泣声中,我看见那道紫黑色的勒痕——分明是挖沙船锚链的螺纹印。满仓母亲突然扑上来往伤口抹香灰,嘴里念叨着“河神爷收错了人”,直到香灰和渗出的组织液混成灰色的浆。
破晓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送灵队伍踩着泥泞向陶清河行进。身穿丧服的亲人亲戚们的一双双各式鞋子,在雨后土路上留下蜂窝状的凹坑,每个坑里很快积满带着纸灰的雨水。当队伍经过铁路桥时,走在最前面的郭三爷突然跪倒在地——昨夜投放的祭品鲤鱼竟然翻着肚皮漂在漩涡边缘,鱼鳃里塞着团亮晶晶的东西。
我蹲在河边捞起死鱼时,采砂船的探照灯正好扫过来,鱼鳃里的金属片在强光下闪烁,那是满仓的瑞士军刀上的开瓶器。对讲机里突然爆出工人的笑骂:“……昨晚又冲走两吨砂……”声音被郭三爷摇铃的声浪盖过,他正把画满符咒的黄裱纸抛向水面,纸张却反常地逆流向采砂船方向漂去。
正午下葬时暴雨骤至,雨水冲刷着新坟的黄土,把扎纸的一应物事浸染成血泪纵横的模样。女人们往墓穴里扔煮熟的红鸡蛋时,我听见满仓奶奶在念叨:“河神收了男娃,三年不敢发大水……”忽然,一道闪电劈在对岸,照亮采砂船控制室里的醒目电子屏,上面正显示着当日采砂量:42立方米。
傍晚的“回煞”仪式上,郭三爷在满仓溺亡的河滩插了十根桃木桩、每根桩子顶端都绑着浸过黑狗血的麻绳,它们在暮色中连成诡异的网格,恰好与采砂船作业区的位置形成对应。当招魂幡第三次扫过水面时,上游突然漂来密密麻麻的死鱼,鱼群在桃木桩间形成旋涡,像在表演着某种哑剧。窑村人都知道,每逢泄洪时,总有大片的死鱼在陶清河上出现,最终汇聚在窑村的这片“陶清湖”面上。
守最后一夜灵时,我偷走了满仓的铜钱手链,五枚乾隆通宝在月光下发烫,其中一枚背面刻着歪扭的“川”字——那是我们十二岁在长子县城赶庙会时刻的。凌晨四点,采砂船方向传来金属断裂的巨响,后来听说有根锚链莫名崩断,反弹回来的链条,直接砸穿了驾驶室的防爆玻璃。
立冬那天的陶清河畔,芦苇丛里突然飞出十二只白鹭。我站在新修的观鸟栈桥上,看着它们雪白的翅膀掠过当年满仓溺亡的深坑——铁路桥下的漩涡深坑,如今,那里已变成“荷叶田田”的生态池。县里刚立的科普牌在晨光中发亮,上面“窑村湿地保护区”七个字下面,我分明看到了满仓戴着草帽咧嘴笑的样子,他还是二十岁的模样。
母亲在视频里没拍到的是,还有一对天鹅后来在沙洲上筑了巢。当我在县档案室整理完最后一份《河道采砂整治报告》时,保护区管理员老赵打来了电话:“董小川!天鹅孵出崽了!”我骑着自行车赶到河边,看见五只灰绒球似的小家伙正跟着父母学凫水,它们游过的水面泛起细碎的金光,像满仓当年打水漂激起的涟漪。而有所不同的是,它们再也不用担心采砂船和它的锚链了。
满仓父亲如今是保护区的巡护员,他腰间别着不再用来剖鱼的一把崭新的瑞士军刀,手里拿着记录鸟类活动的平板电脑。“昨天又来了群野鸭,”他指着东岸那片新栽的柽柳林,“就落在你俩小时候刻字的老柳树那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仿佛看见树皮上那个歪扭的“川”字旁边,新长出的树瘤自然形成了“仓”字的轮廓。
冬至日的生态验收会上,省里专家对陶清河的水质和生态改善数据连连称赞。散会后我独自走到铁路桥处,把满仓的铜钱手链埋在了观景台地基旁边的沙土里。施工队王师傅递给我一杯热茶:“这地基用的都是挖沙船拆解的废铁浇筑的。”他脚边,几只蜻蜓正停在印有“满仓环保基金会”字样的安全帽上。这应该是满仓父母的手笔。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我在村委会门口碰见满仓母亲,她抱着刚满一岁的孙子来上户口,婴儿手腕上系着五枚崭新的生肖钱。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他出生不够满月,他父亲就不幸去世了。
我记得,在高考前,母亲曾对我说过:“考上大学就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早点结婚成家吧。”
那一年的酷夏,我收到了晋川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收到了满仓的结婚请柬。
“等开春暖和了,”满仓母亲轻轻晃着满仓的孩子的小手,“带他来看天鹅、来看白鹭和绿脖野鸭。”阳光透过她手中的奶瓶,在“陶清河源”四个字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是新建的矿泉水厂特供保护区职工的福利。
今年清明节没下雨,天高云淡,几朵白云互相追逐在蓝得发亮的天空中。我带着新出版的《北方湿地鸟类图鉴》来到满仓坟前,发现坟头前摆着条红尾巴鲤鱼——和当年满仓捞起的那条红尾鲤鱼一模一样。这种难得一见的红尾鲤鱼,在现在的陶清河里是越来越多了。
对岸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保护区自然教室里,满仓的侄女正指着投影仪上的天鹅照片:“它们冬天飞走春天回来,就像我叔变的星星晚上出门白天睡觉。”我听了,在心底笑着:“也有的天鹅,冬天也不飞走了。”
陶清河在夕阳下变成了一条金腰带,我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栈桥往回走,忽然听见身后“哗啦”的水声,转身看见两只长大的幼天鹅正在练习起飞,它们蹼足划过的地方,泛起一片细碎的星光。
来源:京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