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和饭菜混合的古怪味道,我熟练地将最后一勺温热的肉糜浇在雪白的面条上,用筷子尖细细地拨散,确保每一根都均匀地沾上汤汁。这是岳父的晚餐,八年来,风雨无阻。
筷子敲在搪瓷碗沿上的清脆声,在傍晚七点的老旧厨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和饭菜混合的古怪味道,我熟练地将最后一勺温热的肉糜浇在雪白的面条上,用筷子尖细细地拨散,确保每一根都均匀地沾上汤汁。这是岳父的晚餐,八年来,风雨无阻。
“陈峰,爸的药熬好了吗?”妻子李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upid的疲惫。
我没回头,只是扬声应道:“马上就好。”
炉子上,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棕褐色的药汁翻滚着,散发出浓重的苦味。我小心地将药汁滤出,倒入专门的保温杯里,又从冰箱拿出切好的水果,一并放进托盘。做完这一切,我才端着托盘走出厨房。
岳父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着电视里吵闹的家庭剧,眼神却有些涣散。他中风后,右半边身子就不太利索,八年了,从一开始的卧床不起,到如今能自己拄着拐杖走几步,这里面有多少个日夜的按摩、擦洗、喂饭、熬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爸,吃饭了。”我把小饭桌在他面前支好,将碗筷一一摆上。
他“嗯”了一声,目光从电视上挪开,落在我脸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
“小娟呢?”他问。
“在屋里打电话呢。”我答着,拿起勺子,准备像往常一样喂他。
就在这时,李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神情。她手里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陈峰,你出来一下,我哥……我哥他们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舅子李伟,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老城区拆迁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每一条小巷。我们住的这栋老楼,正在规划图的红线之内。
引子
我叫陈峰,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八年前,我和李娟结婚,没房没车,岳母早逝,岳父一个人把李娟和她哥哥李伟拉扯大。婚后第二年,岳父突发中风,生活不能自理。大舅子李伟那时刚做生意失败,焦头烂额,拍着胸脯说“爸我来管”,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叫苦连天,三天两头找借口不露面。
李娟心疼她爸,又抹不开面子求哥哥,只能天天以泪洗面。我看着心疼,一咬牙,辞掉了当时还算不错的工作,把岳父接到了我们租住的小两居里,专心照顾他。
这一照顾,就是八年。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我从一个连米都淘不干净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能根据时令给岳父调理膳食、能熟练地给他翻身拍背、甚至能从他一个细微的表情里读懂他需求的全职“保姆”。我的朋友越来越少,社交圈萎缩到只剩下楼下的菜市场和社区医院。李娟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照顾老小,日子清贫,但也安稳。
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把岳父当亲生父亲一样伺候,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像看自己的儿子。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说:“阿峰……苦了你……”每到这时,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直到“拆迁”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所有被安稳表象掩盖的暗流。
这套老房子,是岳父的名字。按照政策,可以分到两套安置房,外加一笔不菲的补偿款。
大舅子李伟的电话,从那时起就没断过。
我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看着李娟为难的脸,我只是对她说:“没事,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
可我忘了,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地方,可情没了,理又算什么呢?
客厅里,大舅子李伟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他的妻子,我的嫂子。两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微笑。
“陈峰啊,这些年辛苦你了。”李伟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客气,却透着一股疏离。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了岳父身边的小板凳上。
“是这样的,”李伟清了清嗓子,“爸这房子要拆了,这是好事。我们商量了一下,这补偿款和房子,得有个章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又落在李娟身上:“娟儿,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按老理儿,家产是没你的份的。不过哥疼你,那笔补偿款,分你三分之一,也算对得起你了。”
李娟的脸色瞬间白了。
嫂子在一旁帮腔:“就是,小伟这可是看在兄妹情分上。至于两套房子嘛,我们一套,爸跟着我们住,我们给他养老送终,也算全了孝道。”
我听到这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们从头到尾,没有提过我一句,仿佛这八年的付出,是一阵可以被轻易抹去的风。
“哥,陈峰他……”李娟忍不住开口。
“他怎么了?”李伟打断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陈峰是女婿,是外人。我们老李家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照顾爸,那是他作为女婿该尽的本分。总不能尽了点本分,就想来分家产吧?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老李家招了个上门女婿,图我们家这点东西呢。”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字字句句都扎在我的心窝上。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抬起头,看着李娟,希望她能为我说句话。她张了张嘴,却在李伟凌厉的眼神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下头,搅动着自己的衣角。
我又看向岳父。他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那碗我刚喂他吃完的空碗,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那一刻,客厅里的电视声、窗外的车流声,都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清脆,且绝望。
第一章:无声的饭局
那顿饭,最终还是摆上了桌。
李伟夫妇带来的熟食,包装精美,堆了满满一桌,与我精心熬制的排骨汤和几样清淡小菜形成了鲜明对比。厨房里还温着我给岳父准备的药,苦涩的气味丝丝缕缕地飘过来,缠绕在饭桌上空,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没有人动筷子。
气氛僵硬得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冰。客厅的电视里,正播放着一档情感调解节目,男女嘉宾声嘶力竭地互相指责,那声音在此刻听来,竟像是为我们这场无声的战争配的背景音。
“爸,吃啊,这可是你最爱吃的烧鸡。”嫂子夹起一块油光锃亮的鸡腿,放进岳父碗里。
岳父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张开,只是用他那只还算灵活的左手,将鸡腿拨到了一边,然后颤巍巍地去够那碗排骨汤。我立刻起身,盛了一小碗,吹了吹,递到他嘴边。他顺从地喝了两口,便摇了摇头,不再吃了。
李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放下筷子,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跟阿萍好心好意来看你,给你带吃的,你一口不动。陈峰给你弄的这些没油没盐的东西,你倒当个宝。”
岳父依旧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电视,仿佛那里有什么无比吸引人的东西。
“哥,爸他现在口味淡,吃不了太油腻的。”我轻声解释道。
“我跟我爸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李伟眼睛一瞪,将矛头直指我,“陈峰,我再说明白点。这八年,你是在我们家,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照顾我爸,那是你应该做的。现在拆迁款下来了,你就想来分一杯羹?门儿都没有!”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有些发颤,“我照顾爸,从来没想过图什么!”
“没图什么?”嫂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没图什么你会辞了工作,一天到晚守着个老头子?谁不知道这老房子值钱?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放长线钓大鱼!”
“你们……”我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八年的委屈、辛劳、隐忍,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我看着他们丑陋的嘴脸,再看看一旁沉默的妻子和面无表情的岳父,一股巨大的悲凉将我淹没。
我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们慢慢吃。”我丢下这句话,转身走进了那间我和李娟的小卧室。
关上门,我能听到外面李伟还在不依不饶地叫嚷:“你看他那态度!说两句还不乐意了!娟儿,你这老公,可得好好管管!”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浑身发抖。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卧室的门缝里,透出客厅的光,也漏进他们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我听到李娟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哥,你别说了,陈峰他真的不容易……”
“不容易?谁容易?我做生意赔了那么多钱,我容易吗?你天天上班挤地铁,你容易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能因为他不容易,就得把不属于他的东西给他吧?这事儿得按规矩来!”
“规矩”,多么冰冷的两个字。原来,八年的亲情,抵不过一个“外人”的身份,抵不过所谓的“规矩”。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可我的家,又在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李娟走了进来,她眼圈红红的,手里端着一杯水。
“陈峰,喝口水吧。”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没有看我。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是我们婚后从未有过的死寂。以往我们就算吵架,也会在睡前笨拙地和好,她会给我掖掖被角,或者我会假装口渴让她倒水。但今天,那些无声的和解动作,似乎都失去了效力。
“对不起。”许久,她才吐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看着窗外,声音沙哑。
“我哥他就是那个脾气,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试图解释。
“我往不往心里去,重要吗?”我转过身,直视着她,“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你也觉得,我这八年,就是为了图你们家的房子和钱吗?”
她躲闪着我的目光,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不知道……我哥说,这是我们李家的事……”
“李家的事……”我咀嚼着这几个字,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好一个李家的事。”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去给岳父掖被角,没有去检查他的暖水袋。我在卧室里枯坐了一夜,天亮时,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章:裂痕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下。
大舅子李伟夫妇没有再来,但拆迁的事情显然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李娟早出晚归,回来后也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电话,电话那头,永远是李伟急切而贪婪的声音。
我依旧像往常一样,照顾着岳父的饮食起居。给他喂饭,帮他按摩,推他去楼下晒太阳。只是,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少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絮絮叨叨地跟他讲新闻、说邻里八卦。我只是沉默地做着一切,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岳父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吃饭的时候,会偷偷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不安。有一次,我正在给他按摩僵硬的小腿,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干枯,没什么力气,但抓得很紧。
“阿峰……”他含混地开口,“别……别听他们的……”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中涌起一丝波澜。我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又把头扭开了,嘴里嘟囔着:“瞎忙活啥……”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一句轻飘飘的“别听他们的”,又能改变什么呢?在真金白银面前,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真正的爆发,是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李娟拿回来一份文件,是拆迁补偿的协议。她把它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手指紧张地敲着桌面。
“陈峰,你看看……这是我哥他们拟的方案。”
我没有动。
“两套房子,一套大的给哥,一套小的给我们。补偿款……哥拿三分之二,我们拿三分之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我冷笑一声,“是你,还是我们?”
“陈峰,你别这样……”李娟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能怎么办?那是我亲哥,我爸也默认了。我总不能为了这个,跟他们断绝关系吧?”
“所以,就要牺牲我是吗?”我一字一句地问,“李娟,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八年,我是怎么对你爸的?李伟来看过他几次?换过几次尿布?喂过几顿饭?现在分钱了,他就成了第一功臣,我倒成了图谋不轨的外人?”
“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你辛苦!”李娟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可那房子本来就没你的份!法律上,你就是没份!我给你争了三分之一的补偿款,还给你争了套小房子,你还想怎么样?”
“法律?”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说,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法的地方。现在,你开始跟我讲法了?”
争吵在深夜的厨房里进行,我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岳父。厨房,这个曾经我感到最安心的地方,此刻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充满了压抑和绝望。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快十年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无奈和被亲情绑架的挣扎。我明白她的处境,但我无法原谅她的选择。
“房子和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平静地说,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既然我是个外人,那我就做个彻彻底底的外人。”
“你……你什么意思?”李娟惊恐地看着我。
“没什么意思。”我转身,打开冰箱,拿出那瓶她藏了很久、舍不得喝的红酒。我没有用开瓶器,直接用蛮力把木塞撬了出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我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也灼烧着我的心。
深夜,我独自坐在厨房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橱柜,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混合着酒精,滑进嘴里,又苦又涩。
一个男人,在深夜厨房里的独自崩溃,是无声的。
第三章:最后的温情
我提出了离婚。
当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李娟整个人都懵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疯子。
“陈峰,你疯了?就为了这点钱,你要跟我离婚?”
“不是为了钱。”我看着她的眼睛,异常平静,“是为了尊严。我不想再待在一个不被尊重的家里,不想再被当成一个图谋不轨的外人。”
“我没有不尊重你!”
“你有。”我打断她,“当你默认你哥的说法时,当你觉得我拿这笔钱是‘不该’的时候,你已经把我推出了这个家。”
李娟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脸痛哭。
我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到处都塞满了我的痕迹,但真正属于我的,却只有一个行李箱。我的衣服,我的书,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岳父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到了我的房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我。卧室的门缝里,我能看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愧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无奈。
“阿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没有回头。
“别……别走……”
我的心猛地一抽。这八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挽留。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悲伤。
“爸,我得走了。”我说,“我不是您的儿子,没办法给您养老送终。李伟,他才是。”
岳父的身体晃了一下,手里的拐杖“咚”的一声敲在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急得满脸通红。
我怕他再受刺激,赶紧走过去扶住他。“爸,您别激动,保重身体。”
我把他扶回藤椅上坐好,给他倒了杯温水。他握着水杯的手,一直在抖。
那天下午,我最后一次推着他去楼下的公园。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一路无话。公园里,有孩子在学步,有老人在下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个手机店。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岳父一直用的那个老人机,按键都磨平了,有时候会接触不良。我走进去,给他挑了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屏幕大,字体也大。
“爸,这个给您。我教您用。”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耐心地教他如何开关机,如何打电话,如何用微信。他学得很慢,甚至有些笨拙,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总是点错。李娟在一旁看得不耐烦,说了句:“哎呀爸,你学不会的,别费劲了。”
“我能学会!”岳父罕见地提高了声音,瞪了李娟一眼。他转过头,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眼神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父亲在学习新技术时的笨拙,也看到了子女的不耐烦。而我,这个“外人”,却成了最有耐心的一个。这场景,何其讽刺。
临走前一晚,我做了最后一顿饭。四菜一汤,都是岳父爱吃的。饭桌上,依旧是沉默。李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李伟和嫂子没有来。
吃完饭,我把熬好的药递给岳杜。他喝完,拉住了我的手。
“阿峰,明天……再走,行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心软了。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我这一天。
第四章:摊牌
第二天,我没有走。
李娟似乎也松了口气,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她一整天都小心翼翼地,试图讨好我,给我夹菜,给我倒水,但我都只是礼貌而疏远地接受。
下午,大舅子李伟和嫂子又来了。这次,他们带来的是正式的拆迁协议,上面需要岳父签字。
“爸,您把字签了,这事就算定下来了。”李伟把笔递到岳父面前,一脸的迫不及-待。
客厅里,所有人都到齐了。一场关于亲情和利益的最终审判,即将上演。
岳父没有接笔。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先是看了看李伟,又看了看李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心里发毛。
然后,他用那只还算灵活的左手,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他的户口本,还有一个陈旧的信封。
“娟儿,念。”他把信封递给李娟,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娟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是一份手写的遗嘱,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岳父一笔一划艰难写下的。
李娟念了出来,声音越念越抖:
“我,李建国,名下房产一套……在我百年之后,由我的儿子李伟,女儿李娟,以及……我的‘儿子’陈峰,三人共同继承。李伟、李娟各占房产份额的百分之三十,陈峰占百分之四十。”
“什么?”李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涨成了猪肝色,“爸!你疯了?他一个外人,凭什么分百分之四十?我才是你儿子!”
嫂子也尖叫起来:“就是啊爸!您是不是老糊涂了?哪有把家产大头给女婿的道理?”
岳父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人?”岳父的声音陡然拔高,虽然含混,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众人心上,“我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的时候,儿子,你在哪里?我半夜发高烧咳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儿子,你又在哪里?”
他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是陈峰,这个你们口中的‘外人’,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没让我睡过一天脏床,没让我吃过一顿冷饭!他给我擦屎擦尿的时候,你们嫌臭躲得远远的!他一口一口喂我吃饭的时候,你们在酒桌上大吃大喝!现在,你们有脸回来跟我谈‘规矩’,谈‘儿子’?”
李伟和嫂子被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至于拆迁款……”岳父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套房子,是拆迁了。但我,还有一套房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你妈还在的时候,我们偷偷攒钱在郊区买的一套小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岳父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那套房子,还有我所有的积蓄,全都给陈峰。这套老房子的拆迁款和安置房,你们兄妹俩,自己看着分吧。”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藤椅上,剧烈地喘息着。
我彻底怔住了。我从没想过,一直沉默寡言的岳父,心里藏着这样的惊雷。他不是糊涂,他什么都明白。他不是懦弱,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看清所有人心的时机。
李娟捂着嘴,泪流满面,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羞愧。
李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那份遗嘱,又看看自己的父亲,最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个窃取了他一切的贼。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一把抓起桌上的拆迁协议,“爸,这可是你逼我的!这字你不签也得签!”
说着,他竟然抓起岳父的手,想强行按手印。
“你干什么!”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力推开了他。
一场家庭战争,彻底爆发。
第五章:离开
混乱最终以李伟夫妇的怒骂和摔门而去告终。
客厅里一片狼藉,拆迁协议被撕成了两半,散落在地上,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岳父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李娟跪在他身边,哭得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央,心里五味杂陈。感动、震惊、心酸……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岳父用他的方式,给了我最大的肯定和保护,但这并不能抚平我心中那道被最亲近的人划开的伤口。
这个家,已经碎了。
那天晚上,李娟第一次主动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我们之间,隔着一扇门,也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知道,我还是要走。
不是因为赌气,也不是因为矫情。而是因为,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岳父的馈赠,是他的情分,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八年,我求的,从来不是钱财,而是一份家人的认可和尊重。如今,认可有了,尊重却是在一场如此难堪的决裂中得到的,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悲哀。
第二天清晨,我趁着他们都还在熟睡,悄悄地起了床。
我没有带走那个装满了我八年青春的行李箱,只背上了一个简单的双肩包,里面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的证件。
我走进岳父的房间,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看着这张我伺候了八年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我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所有药物的用法用量,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
然后,我走到了客厅。李娟蜷缩在沙发上,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眼角还挂着泪痕。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卧室里拿出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最后,我把那张郊区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岳父的遗嘱,以及那张存有他全部积蓄的银行卡,都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用一个玻璃杯压住。
我把钥匙,轻轻地放在鞋柜上。
打开门,走了出去。清晨的楼道里,空无一人。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当单元门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我知道,我和过去八年的人生,做了一个彻底的告别。
我没有去任何亲戚朋友家,而是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区,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
躺在狭小而陌生的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泛黄的天花板,一夜无眠。未来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来重新找回自己。
人生最难的,或许不是付出,而是在付出被践踏后,还能否有勇气重新站起来。
第六章:一条短信
我在小旅馆里待了一整天。
手机关机,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只想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舔舐伤口。
饥饿感袭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走出旅馆,在楼下的小饭馆里点了一碗面。热气腾腾的面条,吃在嘴里却没有任何味道。
我开始思考我的未来。我快四十岁了,与社会脱节了八年,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去哪里?巨大的迷茫和不安,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
也许,我真的做错了。也许我应该接受岳父的好意,拿着那笔钱和房子,开始新的生活。但一想到要面对李娟和她哥哥那复杂的眼神,我就感到一阵窒息。
晚上,我回到旅馆,终于还是打开了手机。
无数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涌了进来,大部分是李娟的,还有几个是陌生的号码。
我没有理会,准备再次关机。就在这时,一条新的短信进来了。
发信人,是一个我刚刚存进去不久的号码——岳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颤抖地点开了那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很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充满了错别字和不通顺的语句,看得出,是一个不熟悉打字的老人,用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啊风,别走。钱,房子,都是你的。我早久把钱转你卡上了。那个卡,密码是你生日。拆迁,是窝故意那么说的。窝就是想看看,窝儿子和女儿,到底谁是人,谁是鬼。窝老了,不中用了,但窝心里明百。这个家,不能没你。回来吧,儿。”
短信的最后,是一个句号。一个沉甸甸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句号。
我愣住了,举着手机,一动不动。
每一个错别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早久”是“早就”,“窝”是“我”,“明百”是“明白”。
他说,拆迁的事,是他故意那么说的。
他说,他就是想看看,谁是人,谁是鬼。
他说,回来吧,儿。
“儿”……
这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八年的委屈,八年的辛酸,八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剧烈的抽动而抖个不停。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是沉默,不是默认,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下一盘很大的棋。他用自己做赌注,用亲情做考场,给我,也给他的亲生儿女,出了一道最残酷的考题。
而我,在他心里,早就是儿子了。
我立刻翻出钱包,找到了那张我留下的银行卡的取款回执。那是我之前帮他取钱时留下的。我登录手机银行,输入了卡号,然后,颤抖着输入了我的生日作为密码。
登录成功。
当我看清上面的余额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那是一个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
账户的交易明细里,最近的一笔大额转账,是在那场家庭会议的前一天。也就是说,在李伟提出要分家产之前,岳父就已经把他的毕生积蓄,悄悄地转给了我。
他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导演了那场撕破脸皮的大戏,只是为了让我看清一切,也是为了让他自己,彻底死心。
第七章:门后的选择
我坐在旅馆的床上,看着那条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回去吗?
回去,意味着要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庭,要面对李娟的悔恨,要面对李伟可能的纠缠。那个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情感的漩涡。
不回去吗?
那留下一个孤苦的老人,用他最后的生命和尊严,为我铺平了道路,我却转身离去?我能心安吗?
那个“儿”字,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想起八年前,我把岳父接回家时,他对我说:“阿峰,拖累你了。”
我想起他半夜咳醒,我给他端水喂药时,他抓着我的手说:“有你在,真好。”
我想起我教他用智能手机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又认真地学习,只是为了能跟上我的脚步。
一幕一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这个世界上,血缘有时候是一种羁绊,而情义,却能超越血缘。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出了旅馆。
我打了一辆车,报出了那个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地址。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情也从激动慢慢平复下来。我知道,回去,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它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更复杂的人际关系。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解决不了人心。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熟悉的小区门口。
我一步步走上楼,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却迟迟没有勇气抬手敲门。
门里,是我的过去,也可能,是我的未来。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敲门,门却从里面被轻轻地拉开了。
是李娟。
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看到我,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罪人,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抓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的身后,客厅的灯亮着。岳父坐在他的藤椅上,没有看电视,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仿佛他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我们三个人,隔着一道门槛,相顾无言。
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那股熟悉的中药味。
我知道,推开这扇门,走进这个家,一切都不会和从前一样了。信任的裂痕需要时间去弥补,破碎的亲情需要智慧去重塑。我和李娟的婚姻,也走到了一个需要重新审视的十字路口。
但我也知道,有些责任,我放不下。有些情义,我不能辜负。
岳父看着我,苍老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看着他,也笑了。然后,我迈开腿,跨过了那道门槛。
结局,并没有一个童话般的拥抱和瞬间的和解。现实的难题,依然摆在那里。但至少,今晚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照亮了前路,也带来了一丝希望。
家,或许就是这样,一边在破碎,一边又在用爱,笨拙地缝补。
来源:沙丘间的滑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