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唐代诗歌的璀璨星河中,边塞诗作为极具时代特色的流派,以其雄浑的气魄、壮阔的意境和深厚的现实关怀,成为“盛唐之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岑参,这位两次出塞、在西域度过六年边地生活的诗人,以其“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殷璠《河岳英灵集》)的独特诗风,在边塞诗坛独标一格
在唐代诗歌的璀璨星河中,边塞诗作为极具时代特色的流派,以其雄浑的气魄、壮阔的意境和深厚的现实关怀,成为“盛唐之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岑参,这位两次出塞、在西域度过六年边地生活的诗人,以其“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殷璠《河岳英灵集》)的独特诗风,在边塞诗坛独标一格,不仅生动记录了盛唐西域的征战生活、自然风光与民族风情,更以浓厚的异域情调、大胆夸张的想像和昂扬奔放的气势,将边塞诗的艺术成就推向新的高度。杜确在《岑嘉州诗集序》中曾言,岑参之诗“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焉”,足见其在当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
一、岑参的生平履历:从官僚世家子弟到边塞诗人
岑参(约715年—770年),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祖籍南阳(今属河南)。他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官僚家庭,曾祖父、祖父和伯父均官至宰相,父亲岑植也历任两任刺史,这样的家庭背景为其早年接受良好教育奠定了基础。然而,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岑参十五岁时——父亲岑植去世,此后家道中落,岑参不得不依附兄长生活。这段寄人篱下的经历,既让他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也磨砺了他奋发向上的意志。
早年的岑参,曾隐居嵩阳读书,在山水之间积累学识、涵养心性;二十岁时,他怀揣着入仕报国的理想来到长安求仕,却未能如愿。此后的“蹉跎十年”间,他往来于长安、洛阳两京之间,时而漫游交友,拓展眼界;时而隐居读书,厚积薄发。直到天宝三年(744年),岑参才考中进士,被授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一职。对于这个低微的官职,岑参深感不满,他在诗中抒发抱负:“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正是这份对功名的渴望与对边塞生活的向往,促使他在天宝八年(749年)离开长安,来到安西(今新疆库车),担任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的掌书记,开启了第一次出塞生涯。
在安西的两年间,岑参亲身经历了边塞的军旅生活,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有了初步的认知。天宝十年(751年),他结束第一次出塞,回到长安。然而,边塞的壮阔与军旅的豪情早已在他心中扎根,天宝十三年(754年),当封常清出任安西节度使时,表荐岑参为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充安西北庭节度判官,岑参毫不犹豫地再度出塞。这一次,他先到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后到轮台(今属新疆),因才华出众受到封常清的赏识,得以更深入地参与边塞军政事务,也为其诗歌创作积累了更为丰富的素材。
“安史之乱”的爆发,打破了边塞的平静。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史思明起兵反叛,封常清被召回朝廷,岑参则留在轮台,担任伊西北庭度支副使,坚守西域边疆。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岑参历经辗转来到凤翔,在裴荐、杜甫等人的推荐下,任右补阙,重新回到中原官场。代宗大历元年(766年),岑参出任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后世因此称其“岑嘉州”;后因事罢官,漂泊于蜀地。大历五年(770年),这位一生坎坷却始终怀揣理想的诗人,客死成都,结束了其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
岑参的一生,既有官僚世家的渊源,也有中年家道中落的艰辛;既有长安求仕的蹉跎,也有两次出塞的豪情;既有军政生涯的历练,也有漂泊失意的困顿。而正是这段丰富的人生经历,尤其是六年的边塞生活,为他的诗歌创作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使其成为盛唐边塞诗坛上不可替代的存在。
二、岑参诗文集的流传与整理:从《岑嘉州集》到现代校注本
岑参去世后,其诗歌并未因诗人的离世而湮没。据史料记载,岑参殁后三十年,即唐德宗贞元年间,杜确曾编定《岑嘉州集》十卷,这是现存最早的岑参诗文集。然而,由于时代变迁与战乱兵燹,杜确编定的十卷本《岑嘉州集》后来不幸佚失,未能完整流传至今。
现存的岑参诗文集版本,主要包括明钞八卷本及刊本《岑嘉州诗》七卷。其中,刊本《岑嘉州诗》经《四部丛刊》影印后,因其版本相对完整、流传范围较广,成为后世研究岑参诗歌的重要依据。此外,清代编纂的《全唐诗》也对岑参诗歌进行了收录,共录岑诗四卷,收诗四百多首,但需注意的是,《全唐诗》中的岑参诗存在部分误收篇目,在使用时需加以甄别。
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现代学者对岑参诗文集的整理与校注工作取得了重要成果。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陈铁民、侯忠义两位先生编撰的《岑参集校注》。这部校注本在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汇集了各种版本的篇目,仔细比对异同,删去了重复篇目及伪作,确保了篇目的齐全与可靠;同时,注释部分简明准确,对诗中的历史背景、地理名词、典故俗语等进行了详细阐释,为后世读者与研究者理解岑参诗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成为当今研究岑参诗歌最权威、最常用的版本之一。
岑参诗文集的流传与整理历程,不仅反映了其诗歌的艺术价值与生命力,也体现了历代学者对岑参文学成就的认可与重视。正是这些不同时期的版本与校注本,使得岑参的诗歌得以跨越千年,完整地呈现在当代读者面前,为我们研究盛唐边塞诗、西域历史文化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
三、岑参边塞诗的题材内容:壮阔边塞的多维呈现
岑参的边塞诗,以其题材的广阔多样著称。正如后世评价所言,“在反映现实的深度方面虽然比不上高适,但其题材的广阔多样则明显超过高适”。在岑参的边塞诗中,既有对边塞征战生活的热情歌颂,也有对西域奇丽风光的着意描绘;既有对边塞民族习俗的生动记录,也有对怀土思亲之情的真挚抒发;既有对盛唐军威的豪迈展现,也有对军中苦乐不均现象的隐晦揭露。这些内容共同构成了一幅盛唐西域的全景图,展现了边塞生活的丰富内涵。
(一)边塞征战与昂扬气概:盛唐军威的诗化表达
岑参两次出塞期间,正值唐王朝西域边境相对稳定之时,当地驻军士气较高,民族关系也较为融洽。加之岑参怀着“万里奉王事,一生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远大抱负,又受到主将封常清的器重,对前途充满信心,因此其笔下的边塞征战生活,往往充满乐观向上的昂扬气概,与高适边塞诗中常有的沉郁顿挫形成鲜明对比。
在描写边地军旅生活时,岑参的诗歌充满豪气:“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自随定远侯,亦着短后衣。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诗句中,诗人将自己比作东汉出使西域的班超(定远侯),身着短后衣,骑马驰骋,尽显边塞将士的英武身姿与昂扬斗志。而在描写军队征战场景时,其诗则展现出威武雄壮的气势:“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平明吹笛”写出了大军出征的从容有序,“伐鼓雪海涌”“大呼阴山动”则以夸张的手法,渲染出唐军的赫赫军威与磅礴气势,让人仿佛置身于激烈的战场之中。
即便是那些容易写得悲切的送别诗,岑参也能赋予其豪放激昂的格调。如《醉里送裴子赴镇西》:“醉后未能别,醒时方送君。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诗人以“直上天山云”的豪迈笔触,描写友人策马远去的场景,没有一丝离愁别绪的哀怨,反而充满了对友人奔赴边塞、建功立业的期许与祝福,尽显盛唐文人的豁达胸襟。
在岑参描写边塞征战的诗歌中,《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堪称代表作,集中表现了边塞将士慷慨报国的英雄气概和不畏艰苦的乐观精神。诗云: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这首诗是岑参为送别封常清出师西征播仙城而作。诗的开篇,便以“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等极具冲击力的诗句,描绘出塞外九月狂风怒吼、飞沙走石的恶劣自然环境,渲染出强敌压境、激战即将爆发的紧张气氛。接着,“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两句,写出了敌人的凶狠剽悍与军情的急促紧迫,从侧面衬托出唐军将士的沉着善战。
从“将军金甲夜不脱”到“幕中草檄砚水凝”六句,是诗歌的核心部分。诗人既对将军夜不卸甲、战士们在严寒黑夜里顶风冒雪行军的场景进行了正面描写(“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也通过“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等细节刻画,展现了边塞环境的极度严寒。战马的汗水刚从毛间蒸发,便立刻凝结成冰;军帐中起草檄文的砚台里,墨汁也早已冻结——这些细节看似在描写环境的险恶,实则是为了突出唐军将士不畏艰苦、勇往直前的英雄本色。
诗的结尾,“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则以充满自信的笔触,预示了唐军必胜的结局,彰显了盛唐军队的强大实力与将士们的必胜信念。整首诗意境雄浑、气势磅礴,将边塞征战的艰辛与唐军将士的豪情完美融合,成为盛唐边塞诗的典范之作。
(二)边塞奇丽风光:异域自然的雄奇描绘
岑参作为一个对新鲜事物充满强烈好奇心的诗人,对那些与内地迥然不同的塞外奇丽风光,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特意的观察。在他的边塞诗中,最具特色的便是对边塞风光景物的着意描绘。这些诗歌以其独特的异域情调与雄奇意境,打破了传统山水诗的柔媚格调,为唐代诗歌开辟了新的审美领域。
在岑参的笔下,边塞的风沙是凌厉而狂暴的:“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银山碛西馆》)。“风似箭”“胡沙迸人面”,以夸张的手法写出了风沙的凶猛,让人真切感受到边塞环境的恶劣;而“月如练”则以皎洁的月光与狂暴的风沙形成对比,增添了边塞风光的层次感。
对于西域特有的火山,岑参更是倾注了大量笔墨。《火山云歌送别》中,他写道:“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诗中,“火山突兀”“火云厚”“飞鸟千里不敢来”,写出了火山的雄伟与炽热,展现出西域自然景观的奇绝;而“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则描写了火山云的变化,“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则将火山云与周边的地理景观结合,营造出雄浑壮阔的意境。
除了火山,西域的热海也是岑参描写的重点。《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中,他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热海的奇异景象:“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水如煮”“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这些夸张的描写将热海的炽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众鸟不敢飞”与“鲤鱼长且肥”、“青草常不歇”与“白雪遥旋灭”的对比,则进一步突出了热海的奇异,让读者对西域的自然景观产生强烈的好奇与向往。
在岑参描写边塞风光的诗歌中,《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无疑是最为瑰丽壮观的一首。诗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是一首抒写客中送别友人的诗,但诗中大部分笔墨都用来歌咏边塞早雪的奇异景象。诗的开篇,“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以简洁的笔触写出了边塞八月飞雪的早寒景象,为全诗奠定了壮阔的基调。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两句,则堪称千古名句——诗人以大胆的想像、新奇的比喻,将漫天大雪比作春日遍地盛开的梨花,使严寒的冬天充满浓郁的春意,将雪景写得壮观可爱。这种化严寒为温暖、化萧瑟为绚丽的写法,不仅展现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也体现了盛唐文人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
接下来,“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通过描写雪花进入军帐、衣物难以御寒、兵器无法操控等细节,侧面烘托出边塞的极度寒冷。“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则将视野从军帐扩展到整个边塞大地,“百丈冰”“万里凝”,写出了边塞冰雪覆盖的壮阔景象,意境雄浑而苍凉。
诗的后半部分,虽然转入送别主题,但仍与雪景紧密结合。“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描写了中军帐中为友人饯行的场景,胡琴、琵琶、羌笛等西域乐器的出现,增添了浓郁的异域情调;“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则描绘了辕门外暮雪纷飞、红旗因严寒而冻结不动的画面——鲜红的军旗点缀于万里银装的大地上,色彩对比鲜明夺目,既展现了边塞雪景的壮美,也暗含了边塞将士坚守岗位的昂扬精神。最后,“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以雪景为背景,描写友人远去的场景,“雪上空留马行处”一句,既表达了诗人对友人的不舍之情,又以留白的手法,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余味悠长。
值得注意的是,岑参不少边塞诗都是为送行而作,如《火山云歌送别》《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等,但正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所示,这些诗除叙述友情外,都还歌颂了某一特定的自然景观,有时送别的内容反倒只有寥寥数笔。岑参善于把所描写的事物同送行的内容糅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形成气脉贯通、浑融无间的完整艺术意境,这也是其边塞诗的重要艺术特色之一。
(三)边塞生活习俗:多民族风情的生动记录
除了歌颂边塞自然风光与征战生活,岑参还将笔触延伸到边塞的各种生活习俗,生动记录了西域各民族的文化风貌,为我们研究盛唐时期的民族关系与西域文化提供了珍贵的史料。
在岑参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西域特有的舞蹈——胡旋舞的精彩场面:“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铤右铤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铤歌》)。“回裾转袖若飞雪”“生旋风”,以生动的比喻写出了胡旋舞的轻盈与旋转速度之快,让人仿佛能看到舞者翩翩起舞的优美姿态;而“琵琶横笛和未匝”则写出了胡旋舞的伴奏乐器,展现了西域音乐与舞蹈的完美结合。
胡笳,作为西域特有的乐器,也多次出现在岑参的诗中。《胡笳歌》中,他写道:“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碧眼胡人吹”。“声最悲”写出了胡笳音色的苍凉,“紫髯碧眼胡人吹”则描绘了胡人吹奏胡笳的形象,充满了异域风情。
此外,岑参还描写了边塞人民的歌舞盛会:“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诗中,琵琶、长笛等乐器相互和鸣,羌人、胡人共同歌唱,桌上摆放着烤犁牛、烹野驼等西域特色美食,杯中盛满交河美酒——这幅热闹非凡的歌舞盛会图景,生动展现了西域人民热情奔放的生活态度,也反映了盛唐时期西域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
在岑参的笔下,不仅有胡汉兵戎相见的一面,更有各族人民和平相处、共同娱乐的动人情景。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中:“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诗中,花门将军擅长演唱胡歌,叶河蕃王能够说汉语,这种胡汉文化的交融,展现了盛唐时期西域民族关系的和谐与融洽。又如《赵将军歌》:“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这首诗描写了赵将军与单于纵博并赢得貂鼠袍的场景,没有丝毫的敌意,反而充满了轻松愉悦的氛围,体现了盛唐时期胡汉之间的友好互动。
宋代许顗在《彦周诗话》中评价岑参:“岑参诗亦自成一家,盖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也。”岑参对边塞生活习俗的描写,不仅丰富了唐代诗歌的题材内容,更以其对“西域异事”的记录,具有开拓诗歌内容新领域的意义,为后世保留了盛唐时期西域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珍贵图景。
四、岑参边塞诗的多元主题:怀土思亲与现实关怀
除了对边塞征战、自然风光与生活习俗的描写,岑参的边塞诗中还包含了怀土思亲与现实关怀的主题,这些主题的存在,使得其边塞诗更加贴近人性、贴近现实,避免了单纯的豪放与夸张,展现出更为丰富的情感内涵与思想深度。
(一)怀土思亲:边塞诗人的柔情一面
尽管岑参的边塞诗多充满豪迈气概,但作为远离家乡、漂泊边塞的游子,怀土思亲之情仍是其诗歌中不可或缺的情感元素。不过,与一般怀乡诗的哀怨悲切不同,岑参的怀土思亲诗往往“语浅情深,既缠绵悱恻又不流于哀怨”,展现出盛唐文人的豁达与克制。
《逢入京使》便是这一主题的代表作:“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诗的开篇,“故园东望路漫漫”,以“路漫漫”写出了诗人与故乡的距离之远,暗含思乡之情;“双袖龙钟泪不干”,则以夸张的手法,写出了诗人思乡泪湿衣袖的情景,情感真挚而深沉。然而,当诗人在马上遇到入京使者时,却因“无纸笔”而无法写信,只能“凭君传语报平安”——一句简单的“报平安”,既包含了诗人对家人的牵挂,也展现了其不愿让家人担忧的豁达与坚强。整首诗语言质朴,情感真挚,将怀土思亲之情表现得恰到好处,成为千古传诵的名作。
此外,在《安西馆中思长安》《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等诗中,岑参也表达了类似的怀乡之情。如《安西馆中思长安》:“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风从帝乡来,不异家信通。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尘净古塞,兵气屯边空。乡路眇天外,归期如梦中。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诗中,诗人将东风比作“家信通”,以“乡路眇天外,归期如梦中”写出了思乡之情的深切,最后甚至希望借助“长房术”(传说中能缩地的法术)缩短与家乡的距离,情感真挚而浪漫,既体现了思乡之苦,也展现了诗人的想象力。
(二)现实关怀:对军中苦乐不均的隐晦揭露
作为亲身参与边塞军政事务的诗人,岑参对边塞军队的现实情况有着深刻的了解。因此,在其边塞诗中,除了对盛唐军威的歌颂,也包含了对军中苦乐不均现象的观察与揭露。不过,与高适《燕歌行》中“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直接批判不同,岑参对这一现象的揭露相对隐晦,“揭露不如高适诗深刻,概括也不如高适诗凝练、集中”,但仍体现了其作为诗人的现实关怀。
在《玉门关盖将军歌》中,岑参描写了将帅的奢华生活:“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诗中,将帅的住所温暖舒适,屋内装饰着绣帘、花氍毹(毛织地毯),侍女在灯前为其倒酒,桌上摆放着金铛(金属炊具)烹制的野酡酥(西域美食)——这幅奢华的生活图景,与边塞将士的艰苦生活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首秋轮台》中,岑参则描写了士卒的艰苦生活:“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边愁随雪散,乡思逐风还。月冷边帐湿,沙昏夜探迟。征人皆白首,谁见灭胡时”。诗中,“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写出了士卒居住环境的简陋与潮湿,“征人皆白首,谁见灭胡时”则写出了士卒长期戍边、年华老去却仍未实现“灭胡”理想的无奈与辛酸。
通过对将帅与士卒生活的对比描写,岑参隐晦地揭露了军中苦乐不均的现象,表达了对士卒艰苦生活的同情。尽管这种揭露不如高适那般尖锐,但仍体现了岑参对边塞现实的关注,使其边塞诗在豪迈之外,多了一份现实的厚重感。
五、岑参诗风的演变:从山水清音到边塞豪情
岑参的诗歌风格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其人生经历的变化而演变。总体来看,其诗风的演变以两次出塞为界,可分为早期与出塞后两个阶段,两个阶段的诗风在题材、体裁、艺术特色等方面均存在显著差异。
(一)早期诗风:山水清音与闲适情调
岑参早期隐居嵩阳读书期间,主要创作山水诗。这一时期的诗歌,“意境优美明净,情调从容闲适,形式也以五、七言律居多”,展现出诗人早年在山水之间的闲适心境与对自然之美的敏锐感知。
如《嵩阳别业》:“不负人间累,栖身任所从。灰心闻落叶,白首逐飞鸿。嗜酒狂嫌阮,知非晚学龚。嘉期何处定,此日漫相从。”诗中,“灰心闻落叶,白首逐飞鸿”写出了诗人隐居生活的闲适与超脱,“嗜酒狂嫌阮,知非晚学龚”则以阮籍、龚胜自比,表达了诗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志向。整首诗意境清幽,情调闲适,体现了早期山水诗的特点。
又如《终南云际精舍寻法澄上人不遇归高冠东潭石淙望秦岭微雨作贻友人》:“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种时。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棋。东谿忆汝处,闲卧对鸬鹚。”这首诗描写了诗人在终南山寻友不遇后,独自在潭边饮酒、闲卧观景的情景,“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棋”“闲卧对鸬鹚”等诗句,营造出清幽闲适的意境,展现了诗人早期诗风的从容与恬淡。
(二)出塞后诗风:边塞豪情与雄奇瑰丽
自从两次出塞以后,岑参的诗风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一时期,他的诗歌题材从山水转向边塞,体裁也“较多采用七言歌行”,艺术风格则形成了“雄奇瑰丽”的独特风貌,与早期的闲适情调形成鲜明对比。
在体裁方面,岑参出塞后的诗歌多采用七言歌行。与高适的七言歌行“整饬凝练”不同,岑参的七言歌行“尚散不尚偶,且句式极多变化,有时句句用韵,有时两句一转、三句或四句一转,显示出奔腾跳跃、错落参差的语言美”。这种灵活多变的句式,既适应了边塞生活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也展现了诗人“好奇”性格的艺术独创。
例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采用句句用韵的方式,韵脚密集,节奏急促,如“天、吼、走、肥、飞、师、脱、拨、割、蒸、冰、凝、慑、接、捷”,既渲染了紧张的战争气氛,也增强了诗歌的气势;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则采用两句一转韵的方式,韵脚灵活,如“折、雪”“来、开”“幕、薄”“控、着”“冰、凝”“笛、翻”“去、路”“君、处”,既保持了诗歌的韵律美,又使得诗歌的节奏更加舒缓,与雪景的壮阔与送别的深情相契合。
在艺术特色方面,岑参出塞后的诗歌形成了“雄奇瑰丽”的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浓厚的异域情调,诗人对西域的自然风光、生活习俗进行了细致描写,如火山、热海、胡旋舞、胡笳等,为诗歌注入了独特的异域色彩;二是大胆夸张的想像,如“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等诗句,以夸张的手法展现了边塞的雄奇与壮丽;三是遒劲活泼的语言,诗人善用生动的动词与形容词,如“卷、折、飞、吼、走、蒸、凝”等,使诗歌语言富有生命力;四是昂扬奔放的气势,诗人以积极乐观的心态描写边塞生活,使诗歌充满豪迈气概,展现出盛唐之音的典型特征。
此外,岑参的七言歌行还“很可能吸取了北方民歌自由多变的节奏和体制特点”,如《敕勒歌》等北方民歌的雄浑风格,对岑参诗歌的句式与节奏产生了重要影响,使其能够更好地“表现西域边塞大自然的伟大与神奇,使得诗情富于跳跃变化,句式拗怒峭拔,戛戛独造”。
六、岑参的文学地位与历史影响:盛唐之音的突出代表
纵观岑参的一生及其诗歌创作,他无疑是盛唐边塞诗坛的重要代表人物,其文学地位与历史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题材开拓方面,岑参的边塞诗“题材的广阔多样明显超过高适”,不仅描写了边塞征战生活、自然风光,还记录了边塞的民族习俗、怀土思亲之情及军中现实问题,为唐代诗歌开辟了新的题材领域。尤其是其对西域“异事”的描写,如火山、热海、优钵罗花、胡旋舞等,“古今传记所不载”,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与文学价值,填补了唐代诗歌对西域描写的空白。
其次,在艺术风格方面,岑参的边塞诗以“浓厚的异域情调,大胆夸张的想像,遒劲活泼的语言,昂扬奔放的气势”,形成了“雄奇瑰丽”的独特风格,正如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所说的“语奇体峻,意亦造奇”。这种风格既不同于高适的沉郁顿挫,也不同于王昌龄的雄浑悲壮,在唐代边塞诗中独树一帜,为边塞诗的艺术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再次,在文学传播方面,岑参的诗歌在当时便具有广泛的影响力。杜确在《岑嘉州诗集序》中记载,其诗“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焉”,可见其诗歌不仅在中原地区广泛流传,还传播到西域各民族中,成为连接中原与西域文化的重要纽带。这种广泛的传播,既体现了岑参诗歌的艺术魅力,也反映了盛唐文化的开放与包容。
最后,在历史意义方面,岑参的边塞诗是“盛唐之音”的突出代表。他的诗歌中所展现的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豪迈乐观的人生态度、开阔博大的胸襟视野,正是盛唐时期国家强盛、社会繁荣、文人自信的集中体现。尽管“安史之乱”后,盛唐气象逐渐衰落,但岑参的边塞诗却永远定格了盛唐西域的壮阔图景与盛唐文人的精神风貌,成为后世了解盛唐历史文化的重要窗口。
总之,岑参以其丰富的人生经历、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广阔的题材视野,成为唐代边塞诗坛的巨匠。他的诗歌不仅在当时广为流传,对后世文学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如宋代的陆游、辛弃疾等爱国诗人,都曾从岑参的边塞诗中汲取精神力量。即便在今天,当我们读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等诗句时,仍能感受到那份跨越千年的雄浑与真挚,这便是岑参诗歌的永恒魅力。
参考文献:马积高、黄钧《中国古代文学史》
来源:浮沉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