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把那份聘用合同拍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上“高远教育”四个字和那串诱人的年薪数字,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第1章 一通意外的电话
“老陈,你倒是说话啊!”
林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把那份聘用合同拍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上“高远教育”四个字和那串诱人的年薪数字,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年薪三十万,还不算奖金。对于我这个在公立中学教了十五年书,月薪刚过万的语文老师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林惠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人家张总都亲自打电话来了,多有诚意。咱们房贷还有二十年,儿子明年就要上初中,哪样不要钱?”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墙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那是我们初中毕业时和班主任王老师的合影,照片里的我,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笑得却很灿烂。
就在刚才,高远教育的张总打来电话,热情地敲定最终意向时,我妈的电话紧跟着就进来了。她的声音慌张而急促,只有一句话:“小立,你快回来一趟,你王老师……住院了。”
王老师。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那些尘封的、刻意被我遗忘的往事,裹挟着冬日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向我涌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那是我上初二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断了。母亲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才勉强凑够我的学费。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大。同学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而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旧毛衣,外面套着空荡荡的校服。风像刀子一样,从领口、袖口钻进来,刮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我每天都缩着脖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尽量减少在室外的活动时间。可即便如此,我那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发紫的嘴唇,还是成了班里最显眼的“风景”。
“陈立,你是不是冷啊?脸都成紫茄子了。”同桌李胖子总是咋咋呼呼地开我玩笑。
我不敢抬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在专心看书。我心里清楚,他们没有恶意,但那种无心的玩笑,比冬天的寒风更让我难受。那种深入骨髓的贫穷,让我敏感又自卑。
王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他个子不高,总是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我们私下里都叫他“王阎王”。
他似乎特别喜欢“找”我的麻烦。
“陈立,这首诗为什么这么背?重背!”
“陈立,你的作业本怎么回事?字都写到格子外面去了!”
“陈立,站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几乎每天都要被他点名批评,罚站成了家常便饭。我怕他,甚至有些恨他。我觉得他一定是看不起我,嫌我家里穷,所以才处处针对我。
那天的语文课,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教室里暖气烧得不足,可同学们都穿着厚衣服,倒也不觉得冷。只有我,冷得牙齿都在打颤,握笔的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王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卖炭翁》,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讲到这句时,他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很复杂,有探究,有怜悯,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身上的薄校服裹得更紧了些。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卖炭的老翁,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无处遁形。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热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内心独白:那时候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逃离那个教室,逃离王老师的目光,逃离所有人的注视。贫穷就像一件长满虱子的破棉袄,我拼命想把它藏起来,可王老师偏偏要把它扯开,让所有人都看见我的窘迫。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林惠,这事……让我再想想。”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还想什么?”林惠的音量拔高了,“陈立,你是不是教书教傻了?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儿子吗?”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是啊,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应该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三十万年薪,能让我们的生活彻底翻个身。我可以给林惠买她念叨了很久的那个名牌包,可以给儿子报他想上的那个最贵的辅导班,我们甚至可以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可是,王老师住院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无法在这个时候,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一份纯粹为了钱的工作。
内心独白:我知道,林惠说得都对。一个男人,不为家庭考虑是自私的。可是,我脑子里全是王老师那张严肃的脸,和他看我的那个眼神。如果我今天为了钱,就忘了本,忘了当年是谁在那个最冷的冬天里拉了我一把,那我陈立,还算个人吗?钱是好东西,可有些东西,比钱更重。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车钥匙站了起来。
“你去哪?”林惠警惕地看着我。
“我回趟老家,”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去看王老师。”
第2章 泛黄的旧书本
车子行驶在回老家的高速路上,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林惠没有再跟我争吵,只是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一路扭头看着窗外,留给我一个紧绷的侧脸。
我知道她生气了。我们结婚十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刚结婚那会儿,我们挤在学校分的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后来好不容易凑够首付买了现在的房子,每个月光房贷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她是个好女人,勤俭持家,从没真正抱怨过什么。这次的机会对她来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我的拒绝,无疑是在她最大的期望上泼了一盆冷水。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铁。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说王老师对我的恩情吗?这些年,我很少跟她提过去的事。男人嘛,总觉得把过去的苦难挂在嘴边,显得矫情。
可那些记忆,却从未真正消失。
那次被王老师的目光“灼伤”后,我一连好几天都躲着他。上课不敢抬头,下课铃一响就冲出教室。我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可没想到,他却主动找上了我。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冬天的办公室里比教室更冷。他让我坐下,自己则转身在炉子上添了些煤。炉火“呼”地一下旺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也给这冰冷的屋子带来了一丝暖意。
“手伸出来,我看看。”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我的手背上布满了冻疮,又红又肿,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
他拉过我的手,仔细地看着,眉头紧锁。他的手指很粗糙,指腹上全是厚厚的茧子,碰在我的冻疮上,有些疼,但也有一种奇怪的温暖。
“疼吗?”他问。
我摇摇头,倔强地把手抽了回来,藏在身后。
他没再说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古文观止》,递给我。“拿回去看,把里面的文章都背熟了。期末考试,语文不能给我拖后腿。”
那本书很旧了,书页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但书里夹着一个信封。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什么学习资料。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拉我手的时候,我本能地想抗拒。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可他手心的温度,又让我有些贪恋。他给我书,命令我背诵,那严厉的语气和我预想的一样,可为什么,我却从那严厉中,读出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回到家,我打开那本旧书,才发现那个信封里装的不是学习资料,而是钱。不厚,但也不薄,一共是两百块。八十年代末,两百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巨款。
信封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王老师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天冷,去买件棉衣。这是借你的,以后有出息了再还。”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那张纸条上,把墨迹都浸染开来。
原来,他都知道。他知道我冷,知道我家里的困境。他那些所谓的“找麻烦”,那些严厉的批评,都不是嫌弃,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一个少年敏感而脆弱的尊严。他不想让我觉得这是施舍,所以说是“借”。
“嗤——”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前面有辆大货车突然变道,我急忙踩了刹车。林惠被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地看着我。
“陈立!你开车在想什么呢?”她带着怒气喊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心有余悸。
“你到底怎么了?从出门就魂不守舍的。”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埋怨,“不就是你一个初中老师住院了吗?至于让你连工作都不要了?他给了你什么天大的恩情?”
我沉默了。
是啊,天大的恩情。这份恩情,是两百块钱,是一件棉衣,更是一个老师对学生最深沉的爱护。它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发了芽,甚至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我也成了一名老师。
我把车缓缓停在应急车道上,熄了火。
“惠子,”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有些事,我没跟你说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当老师吗?”
林惠愣住了,摇了摇头。
我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那个寒冷的冬天,到那件单薄的校服,再到王老师那本夹着钱的旧书。我讲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讲完后,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响着。
许久,林惠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我一张。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傻子,哭什么。”她帮我擦了擦眼泪,眼圈也红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内心独白:当我说出那些往事时,心里积压多年的石头仿佛被搬开了一角。我一直觉得那是我的伤疤,不愿意揭开给别人看。但当我把它分享给最亲近的人时,才发现伤疤已经结痂,留下的,是温暖的印记。林惠的理解,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原来,家庭的力量,就是有人愿意倾听你的过去,并和你一起承担。
她重新发动了车子,轻声说:“开吧,我们快点去。别让王老师等急了。”
我的心里一暖,重新握紧了方向盘。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点矛盾,已经在这个故事里,悄然化解了。
第3章 利益的天平
回到老家县城,我们先去了医院。在护士站一打听,心就沉了半截。王老师得的是脑梗,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半边身子动不了,话也说不清楚。
我们赶到病房时,师母正坐在床边,给王老师一口一口地喂着米粥。王老师躺在病床上,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发出“啊啊”的声音,显得很激动。
“王老师,师母。”我走过去,声音有些哽咽。
师母看到我们,连忙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是陈立啊,还带着媳妇回来看我们。快坐,快坐。”
林惠把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乖巧地叫了声“师母好”。
我们坐下来,和师母聊了会儿王老师的病情。师母说,王老师是上周在家里备课时突然倒下的,幸亏发现得早。医生说,后续的康复治疗会是一个漫长又花钱的过程。师母说着,眼圈就红了。
王老师躺在床上,一直看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手也努力地想抬起来。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了几个字:“好……好……学生……”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县城的街道上亮起了路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城。
林惠挽着我的胳A臂,轻声说:“老陈,王老师这样,医药费肯定不少。咱们……也该帮衬一把。”
我点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王老师和师母都是退休教师,退休金不高,唯一的儿子还在外地工作,生活并不宽裕。这场大病,对他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卡里还有三万块,是准备给小宝报辅导班的。先拿出来给老师用吧。”我说。
林惠捏了捏我的胳膊,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高远教育的张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张总的声音依旧热情,“我跟你说,我们这边真的很需要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师。待遇方面,你要是觉得三十万还不够,咱们还可以再谈。”
我看了看身旁的林惠,又想了想病床上的王老师,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张总,谢谢您的好意。但是……”
“哎,陈老师,别急着拒绝嘛。”他打断了我,“我知道你们公立学校的老师都有情怀,不看重钱。但是情怀不能当饭吃啊。你想想,你在学校里累死累活,一个月拿多少钱?评职称,论资排辈,什么时候能轮到你?在我们这儿不一样,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你带一个班,效果好了,奖金比你工资都高!”
他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痛处。在学校里,我自认教学认真负责,带出来的学生成绩也不错,可每次评优评先,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和我擦肩而过。那种不被认可的挫败感,时常让我感到心灰意冷。
“陈老师,我再给你加五万。年薪三十五万,这是我能给出的最高价了。”张总抛出了最后的筹码,“你好好想想,为了家人,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别让情怀,耽误了你的前程。”
挂了电话,我站在路灯下,久久没有动弹。三十五万,这个数字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我仿佛看到林惠开心的笑脸,看到儿子在最好的学校里读书,看到我们一家人搬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他……又加钱了?”林惠小声问。
我点了点头。
她沉默了。我知道,她的内心也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一边是嗷嗷待哺的现实生活,一边是我心里的那份“情义”。
内心独白:张总的话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最软弱的地方。他说得没错,情怀是什么?情怀能付房贷吗?能给儿子交学费吗?我坚持了十五年的职业尊严,在现实面前,似乎一文不值。王老师教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可正直能换来家人的幸福生活吗?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一种固执和无能。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吃饭。饭桌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回到宾馆,林惠洗完澡出来,坐在床边,看着我说:“老陈,要不……你先答应下来?”
我猛地抬起头。
她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先答应,等王老师这边情况稳定了,咱们把钱给了,再……再看。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太可惜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可她的话,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失望。
“惠子,这不是钱的事!”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是做人的根本!我今天要是为了钱,就背弃了我当老师的初衷,那我跟那个张总,又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人家是老板,咱们是打工的!你清高,你讲原则,可结果呢?咱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我跟着你,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林惠也激动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争吵像菜市场讨价还价,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些平时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最后,她背对着我躺下,身体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色,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第4章 一件崭新的棉衣
第二天一早,我和林惠谁也没理谁,气氛僵硬地吃完了早饭。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她也板着脸。我知道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我出去走走。”我对她说。
她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独自一人走在县城的老街上。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路边的梧桐树还是那么高大,只是树皮更显苍老。我凭着记忆,拐进了一条熟悉的小巷。巷子尽头,就是王老师的家。
那是一栋很旧的家属楼,墙皮斑驳脱落。我站在楼下,抬头望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思绪又飘回了那个遥远的冬天。
拿了王老师给的钱后,我心里既感激又惶恐。我不敢去买新棉衣,怕被人问起钱是哪来的。我把那两百块钱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要摸一摸才安心。
可天气越来越冷,我那件薄毛衣已经抵挡不住寒风了。我上课时总是忍不住发抖,嘴唇冻得发紫。王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后,他叫住我,说:“陈立,你跟我来一趟。”
我以为又要挨批评,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没想到,他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带着我,一路走到了他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老师家。师母是个很温和的阿姨,看到我,笑眯眯地把我迎进门,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那香甜的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王老师的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书架上摆满了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孩子,快趁热喝。”师母把杯子塞到我手里,又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王老师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则从卧室里拿出来一件深蓝色的棉袄。
“这是我儿子以前穿的,他现在长高了,穿不下了。我看跟你身量差不多,你拿去穿吧,别嫌弃是旧的。”他把棉袄递给我,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接过棉袄,入手是沉甸甸的温暖。棉袄很厚实,针脚细密,没有一个线头。我摸着那柔软的棉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王老师。”我小声说。
“谢什么,一件旧衣服而已。”他摆摆手,又说,“留下来吃饭吧,你师母今天特意买了肉。”
那一顿饭,是我整个冬天吃得最暖和的一顿。师母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王老师话不多,但会时不时地给我讲一些书本外的故事,从古代的文人墨客,到他自己年轻时的求学经历。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穿着那件温暖的棉袄,走在回家的路上。冬夜的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
回到家,我脱下棉袄,想把它叠好。就在这时,我无意中摸到了衣领内侧的标签。我好奇地翻开一看,愣住了。
标签是崭新的,上面还留着一小截被剪断的塑料线。
这根本不是什么旧衣服,这是一件全新的棉袄!
内心独白: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王老师怕我拒绝,怕伤到我的自尊心,所以编了这么一个善意的谎言。他给我的那两百块钱,也是希望我能自己去买件衣服,体面地过冬。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贫穷少年最后的尊严。那件棉袄的重量,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沉重,压在我的心上,也烙在了我的灵魂里。
我站在楼下,寒风吹过,吹红了我的眼眶。我终于明白,王老师给我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件棉衣,一笔钱。他给我的,是一种为人师表的风骨,一种“匠心精神”的传承。他对待学生,就像一个手艺人对待自己的作品,用心雕琢,用爱温养。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张总的号码。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删除键。
然后,我给林惠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老婆。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发完信息,我转身向医院走去。有些责任,我必须承担起来。不仅仅是作为学生,更是作为一个被他的精神感召,同样走上三尺讲台的人。
第5章 家庭的裂痕
我回到医院时,林惠已经在了。她正坐在病床边,削着一个苹果,动作很慢,很专注。看到我进来,她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没有说话。
师母不在,病房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王老师睡着了,呼吸平稳。
我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气氛有些尴尬。
“我刚才问过医生了。”林惠先开了口,声音很低,“医生说,王老师这种情况,后续的康复费用很高,而且医保能报的有限。”
我“嗯”了一声,心里沉甸甸的。
“我弟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她削苹果的刀顿了一下,继续说,“他去年做生意亏了,我们当时……借了他十万块钱。他说,现在还不上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
“十万?我们哪有十万块钱借给他?”我惊愕地看着她。
“是我……我把家里那张存了五年的定期取出来了。”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我没敢告诉你,怕你骂我。”
我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那张定期存单,是我们家的底,是留着给儿子上大学、给我们自己养老的。我辛辛苦苦攒了那么多年,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给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林惠!”我压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生怕吵醒王老师,“你……你怎么能这么做?那是我们家的救命钱!”
“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我亲弟弟!他当时跪着求我,我能不管吗?”她也激动起来,眼泪掉了下来,滴在削了一半的苹果上,“我也知道那钱重要,可我当时想着,他很快就能周转过来还给我们的。我哪知道会这样?”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难怪她对那份三十五万年薪的工作那么执着,原来我们家早就被掏空了。
我们之间的争吵,惊醒了王老师。他睁开眼,迷茫地看着我们,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林惠连忙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容:“王老师,您醒了?是不是渴了,我给您倒水。”
我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的怒火,不知怎么就消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她有她的软肋,有她的无奈。我只看到了她的“糊涂”,却没有看到她独自承受的压力。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她。她不是不讲道理,而是被现实逼到了墙角。她的弟弟是她的亲人,她无法坐视不理。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在她最需要支持和理解的时候,却只想着指责她。一个家庭,不就是这样吗?有裂痕,有争吵,但更需要的是缝补和谅解。如果我不能和她站在一起,共同面对困难,那我们还算什么夫妻?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水果刀和苹果,继续把它削完,然后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
“别哭了。”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家不能散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对她说:“走吧,我们出去谈。”
我们走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照在身上冷冰冰的。
“老陈,对不起。”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摇摇头,拉着她在长椅上坐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脾气。家里的事,我们一起扛。”
我告诉她,我已经拒绝了高远教育的工作。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惊讶或者失望,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想好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钱很重要,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王老师教给我的,不只是知识,是怎么做人。我现在也是老师,我不能给我的学生做一个坏榜样。我们是穷一点,但我们活得踏实,活得有尊严。”
“至于家里的困难,”我深吸一口气,“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可以在学校多带几个班,晚上也可以去做点兼职。你的手艺那么好,我们周末是不是可以试试做点私房烘焙?路总会有的。”
林惠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里,有感动,有愧疚,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叫做“信赖”的光芒。
她点了点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好,都听你的。我们一起扛。”
那一刻,阳光仿佛也变得温暖了起来。我知道,我们家最大的危机,过去了。家庭的力量,不在于有多少钱,而在于遭遇风雨时,两个人能不能握紧彼此的手,朝着一个方向使劲。
第6章 良心这杆秤
解决了家里的内部矛盾,我们把重心都放在了王老师身上。我把我卡里的三万块钱取出来,交给了师母。师母说什么都不要,推搡了半天,最后我硬塞给了她。
“师母,您就拿着吧。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意,是我们班好多同学凑的。”我撒了个谎,我知道,只有这样,她才会收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师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您别跟我们客气。王老师教了我们三年,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记着。”我说。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在医院照顾老师,一边联系了几个当年关系好的同学。大家听说王老师病了,都很着急,纷纷表示要尽一份心意。很快,我们就凑了五万多块钱。钱虽然不多,但代表了我们这些学生的心。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王老师读报纸,病房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竟然是高远教育的张总。
他提着一个硕大的果篮,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陈老师,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听你爱人说你回老家了。我正好在这边出差,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的目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落在病床上的王老师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qPCR察的轻视。
“这位是……”
“这是我的恩师,王老师。”我站起身,语气有些冷淡。
“哦哦,王老师好,王老师好。”他敷衍地点点头,然后拉着我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
“陈老师,你可真让我好找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拒绝了。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欣赏。”他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说,“不过,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这位老师,我看情况也不太好,后续就是个无底洞。你把自己的前途都搭进去,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有杆秤。”我平静地回答。
“行,我不跟你谈感情,我跟你谈现实。”他弹了弹烟灰,“我查过你的资料。你在学校干了十五年,还是个一级教师。你们学校那个特级教师的名额,今年又给了教导主任的小舅子,对吧?你心里就没点想法?”
我心里一震。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这件事确实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也是我之前对高远教育动心的重要原因之一。那种努力得不到回报的憋屈,只有自己知道。
“陈立,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不应该被埋没在那种地方。”张总的语气变得恳切起来,“来我这里,我保证,不出三年,你就是我们机构的金牌名师,年入百万不是梦。到时候,别说给你老师看病,你就是给他请最好的专家,住最高档的病房,都轻而易-举。”
他的话,像魔鬼的诱惑,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沉默了。我承认,我又一次动摇了。他描绘的未来太美好了,美好到让我无法抗拒。如果我有了钱,是不是就能更好地报答王老师?
就在这时,病房里传来了师母的惊呼声。
我心里一紧,赶紧冲了回去。只见王老师半坐在床上,正激动地指着电视,嘴里“啊啊”地叫着。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民办教育机构为了追求升学率,逼迫学生超负荷学习,最后导致一个孩子不堪压力跳楼自杀的悲剧。那个机构的名字,赫然就是“高远教育”。
张总也跟了进来,看到新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王老师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张总,又指了指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良……良心……”
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我的手在抖,心也在抖。
良心。
是啊,良心。王老师用他仅有的力气,提醒我这两个字。
我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张总,一字一句地说:“张总,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内心独白:王老师那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敲醒了我最后的犹豫和幻想。我差点就为了那份虚幻的“美好未来”,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王老师教我的是教书育人,是为人师表,而高远教育做的,是披着教育外衣的生意,是拿孩子的未来做赌注。如果我去了,我赚到的每一分钱,都将沾满昧良心的味道。我这辈子,都无法心安。
张总狼狈地走了。病房里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王老师,他已经平静下来,眼神里满是欣慰。我明白,这是我交给他的一份答卷。这份答卷,他很满意。
第7章 讲台上的风景
王老师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起来。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精神好了很多,有时候还能在我们的搀扶下,下床走几步。
我和林惠在老家待了半个多月,直到学校快开学了才回去。临走前,师母拉着我们的手,千恩万谢。王老师也一直看着我们,眼神里满是不舍。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师生情,经过这次事件,已经升华成了亲情。
回到工作的城市,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房贷要还,儿子的学费要交,生活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和林惠的关系也变得更加融洽。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抱怨生活的拮据,而是积极地想办法和我一起分担。她真的开始做起了私房烘焙,手艺好,用料足,很快就在小区里做出了口碑,每个月也能有一笔不错的收入。
而我,也重新找回了做老师的初心和热情。
我不再去想那些评职称、争名额的烦心事,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中。我开始学习王老师当年的方法,不仅教给学生知识,更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心理。
我会留意到哪个学生的校服洗得发白,哪个学生上课时总是无精打采。我会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不谈学习,只和他们聊聊家常,听听他们的烦恼。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讲课本的陈老师,我努力让自己成为像王老师那样的老师。
一天下午,我上完课,班里的一个叫小宇的男生磨磨蹭蹭地留到了最后。他是个很内向的孩子,成绩中等,平时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
“老师,您……有时间吗?”他低着头,小声问。
“有啊,怎么了?”我笑着说。
他犹豫了半天,才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作文本,递给我。“老师,这是我写的小说,您……能帮我看看吗?”
我接过来,翻开看了几页。文笔虽然稚嫩,但故事很有想象力,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热爱。
“写得很好啊!”我由衷地赞叹道,“很有天赋。”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被认可和鼓励后才会有的光芒。
“真的吗?我爸妈都说这是不务正业,让我别写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别听他们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欢就坚持下去。老师支持你。以后写了新的,随时拿给我看。”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送走小宇,我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讲台上,给每一张课桌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穿着单薄校服、敏感又自卑的少年。我也看到了王老师,他仿佛就站在这讲台上,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用他那严肃而又溫暖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
内心独白:那一刻,我豁然开朗。我终于明白了“平凡中的尊严”是什么。它不是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的,而是你是否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了那份初心,做着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我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买不起大房子,开不起好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看到学生因为我的一句话而重拾信心,当我把王老师传递给我的那份光和热,再传递给下一代,这种幸福感和成就感,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
晚上回到家,林惠已经做好了饭菜。儿子在客厅里写作业,屋子里飘着饭菜的香气和蛋糕的甜味。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手机响了,是师母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里,王老师坐在轮椅上,师母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虽然有些含糊,但我能看出来,他笑得很开心。
“小立啊,”师母在那头说,“你王老师今天能自己说两个字了。他一直念叨着,让我一定要告诉你。”
“是吗?他说什么了?”我激动地问。
师母把手机凑到王老师嘴边。
我看到王老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清晰地说出了两个字:“学……生……”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看着屏幕里老师苍老而欣慰的笑脸,看着身边温馨的家人,我知道,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讲台虽小,却能看到最美的风景。这份风景,我愿用一生去守护。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