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但在金字塔底端,普通猎头的工作日常与此大相径庭,高薪也成了过去式。今年,各个行业的猎头都经历了行情下滑。猎头费被砍,底薪大幅下调,即使是在一线城市,到手工资也不一定能赶上普通文员。
帮你找工作的猎头,也快失业了
在都市职场剧里,猎头似乎符合了人们对精英的全部想象。他们坐在宽敞明亮的独立办公室里,穿着西装与高端人才洽谈商务,还能年入百万。
但在金字塔底端,普通猎头的工作日常与此大相径庭,高薪也成了过去式。今年,各个行业的猎头都经历了行情下滑。猎头费被砍,底薪大幅下调,即使是在一线城市,到手工资也不一定能赶上普通文员。
夹在挑剔的企业HR和求职者之间,他们也发现普通人的跳槽之路举步维艰。年龄、性别,甚至是空窗期时长,都能成为否决一位候选人的最终原因。
很多人选择从猎头公司离开,转去企业做HR。但真正动手投简历时,他们发现自己也被这些标准压得喘不过气,总被心仪的工作卡掉。
面对现状,不论是猎头还是普通求职者,都觉得“回暖”遥遥无期。
一
普通猎头,没有百万年薪
每当朋友得知许天在做猎头,第一反应都是“哇哦”。很多刚入行的猎头,也对这个职业有着光鲜亮丽的想象:出入都是CBD,接的都是外企的大case,dress code都是official,工作语言也惯于中英夹杂。
但许天自己觉得,猎头也只是一份普通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概括起来,无外乎对接招聘需求、检索简历、联系候选人、推简历给企业HR。如果双方都有意愿,再进一步推动面试、谈薪、入职的流程。
相比“高端人才”,许天觉得,企业开放给猎头招聘的更接近于“难招的普通求职者”。对所谓的“难招”,她概括出了四点:
第一,人少,某个垂直领域的专门人才,大概率本身就不多;
第二,地偏,工作地点不在北京、上海,而是在普通甚至偏远的二三线城市;
第三,语言,以外语为工作语言的要求,多半能卡掉一大半来自本土企业的候选人;
第四,钱少,外企开出的薪资一般不比本土企业,work-life balance才是优势,但大部分候选人不可避免地会被更高的薪酬吸引。
徐晓阳入行猎头的第一单,就占尽了“四大难”。那时,他需要给一家坐标安徽的外资企业招某个偏门领域的工程师,岗位还要求英语水平好。徐晓阳先花了一番功夫理解JD,接下来又推荐了无数份简历,也有一些人进入面试环节,但offer迟迟谈不拢。
他把招聘网站翻了个底朝天,挖出一份更新于5年前的简历。电话拨过去,没想到对方真的愿意聊聊,最终顺利走完招聘流程,成功入职。
徐晓阳用“运气好”形容这一单。在此之前,他作为新人,当了一段时间的助理寻访员。这个对外行来说有些陌生的岗位,其实有点类似销售:每天拿着老板给的名单,打无数个电话、要无数份简历。在通过了这样的抗压性测试后,徐晓阳才终于进入了可以接单的阶段。
很多人吐槽新手猎头与销售无异,要先熬过一段被KPI追赶的日子才能接单。但新手期过后,KPI也如影随形。每周推荐的简历数量、安排的面试数量、谈成offer的数量,以及从HR手里拿到新岗位需求的数量,四项分别算分,总分10分以上才算合格,和一些销售岗的计算方式相似。
10年前,徐晓阳在南京CBD办公,刚入职时只能做很基础的工作
猎头的薪资,基本也都是按照销售岗“低底薪,高提成”的结构发放。企业支付的猎头费,数额一般为人选年薪的20%~25%,但这笔钱要在公司和猎头团队内的很多人之间分配,底层的小猎头拿不到多少。如果刚入职、职级不高,甚至拿不到提成。
许天入职的第一单,为一家外资制造企业招到了一名工程师。候选人年薪十几万,许天的团队收到3万元左右的猎头费,这笔钱最终分到她手上的却不多。第一个月发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她收到4000多元。
在2021年的上海,许天觉得这个数额低得“特别夸张”。直到后来她升了职级,拿到提成,每月的收入平均下来才勉强过万。
当时的老板告诉她,“猎头都是招比自己收入高3倍的(候选人)”。老板的本意是告诉许天,猎头的薪水与候选人的薪水差异很大,但在她听来,这说明猎头行业曾经辉煌过。现在,她手里的岗位大部分年薪都在10~30万,和自己差距不大。她也做过60万左右的单子,但再往上就几乎没有了。
上下班路上,许天能看到上海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
不少猎头自嘲,自己像房产中介,但褪下高薪高端的光环后,猎头的职业门槛依旧存在。作为HR与求职者的中介,猎头需要处理两者之间的信息差,而这些信息,往往都隐藏在求职市场的表层之下,需要专业技能来挖掘。
猎头行业流传着“3-4-3法则”:如果把人才市场比喻成海上的冰山,海平面以上可见的主动求职者只占30%。而余下的人才中,40%的人是被动求职者,有好机会才考虑跳槽,剩下的30%,则是流动性很低的核心人员。
帮HR挖掘冰山,只构成了猎头专业性的一半,另一半,是给求职者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在初步联系求职者时,猎头会把市场的总体行情、公司的企业文化等一系列求职者关心、却又不好打听的信息同步过去,便于对方权衡利弊。
如果顺利进入面试阶段,许天还会对候选人进行面试辅导。她会告知候选人面试官的风格、企业的关注点,和候选人一起梳理跳槽的原因。对于比较熟悉的岗位,她还会整理出第一个人面试中出现的技术类的问题,告诉后面的候选人。
类似的辅助会覆盖候选人面试的全过程。如果需要线下面试,许天会帮忙对方确认路线,甚至告知最方便的出站口;线上面试,她会提醒候选人检查面试链接能不能正常进入,或者预先模拟一下。
本质上,这份工作是在人与人、人与工作之间进行的一场博弈游戏,对猎头来说,头奖就是提成。专业的猎头,能凭借经验帮助企业挖出合适的求职者,再帮助求职者和意向公司进行良性的拉扯和谈判,确保面试流程丝滑推进,最终达成皆大欢喜的三赢结局。
而这些靠大量经验沉淀而成的猎头专业技能,在随着招聘行业的变化而渐渐失灵。
二
招聘行业,开始洗牌
今年,李然一共谈了将近20个offer,如果全部能谈成,算下来回款有上百万。但其中的大部分岗位都失败了,直到12月初,她明确收到的回款只有2万。
李然有点纳闷。她试着一条条分析没谈成的单子,发现其中有11次谈崩,都是企业的原因,其中就包括了HR取消岗位这种过去不多见的情况。有一位人选已经通过所有面试,进入提交薪资流水的环节,但HR却突然通知岗位取消,原定的猎头费也不再结算。
李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她之前也做过HR,加了很多内部交流的群聊。最近一段时间,她发现群聊里交流的内容已经不再是招聘话题,而是怎么提高人效、怎么优化和劝退员工。
这次被取消的offer,也许就是被“优化”的岗位之一。
裁员潮下,很多部门被“团灭”,办公室人去楼空 / 图虫创意
企业的岗位数量减少,对猎头公司来说是灭顶之灾。有的猎头公司给员工停薪留职,计划熬过每年年底、岗位少的一段时间,等待来年的“金三银四”,但徐晓阳发现,很多岗位没了就是没了。
疫情那几年,他给HR打电话,对方会告诉他“没有岗位给你做”。徐晓阳一筹莫展。他手下还带了很多新入职的小猎头,“每天眼巴巴的等着”。有些HR愿意把原本自己负责招聘的岗位放给他,但这些往往是已经招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的岗位,该捞的人都已经捞过了,即使是猎头也无计可施。
2021年,徐晓阳看准机会,跳槽去了曾经的甲方企业。到了甲方,他理解了HR是在节约企业的招聘成本。为了减少猎头费,HR会优先自己招,实在不行才考虑猎头。降本增效的压力下,李然的HR同事也会把“为公司节省××元猎头费开支”写进述职的PPT。
与此同时,猎头行业内部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咨询公司的数据显示,中国猎头行业的市场规模在2021年前后保持15%的速度增长,二线城市的小微猎企快速增加,但大部分都没有取得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这与李然的感受一致,她发现,前几年经济好的时候,猎头的高薪神话吸引了很多人创业,只需要在二线城市租一间能容纳4、5人的办公室,就算成立了一家公司。
在这种小公司,规范的培训、正式的流程都不存在。人手一部能打电话的手机,就能开始接单了。员工大多是从保险公司和房地产公司挖来的销售人员,打电话快速、机械,成单靠走量。电话接通,他们给候选人简单介绍岗位,就是沟通的全部。
越来越多的猎头按照电话销售的模式展开工作 / 图虫创意
这与徐晓阳接受的专业培训几乎是反义词。2014年,他刚入行时,业内常用的沟通方式是cold call(陌生电话拜访)。为了弄明白一份看不懂的JD,他会把电话打给一个并无跳槽意向的总监,不为招聘,只为了获取岗位相关的信息:“我对××岗位不太了解,你在这个领域工作,可以给我讲一下吗?”有时对方看他态度很真诚,也愿意和他分享。
精细化的工作风格一去不复返了。就连企业HR在挑选合作的猎头公司时,也更倾向于签小公司,他们一般能接受更低的猎头费率,甚至愿意继续降。
有猎头在求职平台脉脉发贴吐槽:“到底是哪家猎头在签15%费率的甲方客户?”前几年,市场的猎头费率还能维持在20%以上,但到现在,低费率已经越来越多。帖子火了,有人在评论里写道:“猎头行业迟早自己卷死自己。”
让李然感到无奈的是SOHO(small office home office,居家弹性办公)猎头的出现。他们没有底薪,自己交五险一金,薪资纯靠猎头费拿提成,工作起来就像外卖骑手一样,时刻紧盯新的需求,开单靠抢。如果没能开单,每个月还要倒贴几百块钱,一部分交话费,一部分交给招聘平台,用于付费查看候选人简历。
一些猎头团队只招聘居家办公的灵活员工 / 图虫创意
虽然很容易变成亏本买卖,愿意干的人却不少。社交媒体上的风向也很明显,“兼职猎头”成了新的副业赛道,“教你如何从小白变成居家百万猎头”的教程越来越多。
赛道出现,意味着过度竞争已经发生。今年8月,李然和朋友聊天,发现候选人经常前脚刚更新简历,后脚就被十几个猎头一齐找上来,甚至推的还是同一个岗位。虽然HR一般都会把一个岗位同时开放给很多家猎头公司,但如此赤裸裸的“抢单”,在以前并不多见。
很多有跳槽意向的人已经被猎头联系烦了。李然想加一位候选人的微信,对方告诉她,不加了,“手机里已经加了太多猎头了”。
即使是加上联系方式的候选人,也有可能不回复李然的消息
抢不过其他同行,李然只能加班,找新的候选人。以前做HR的时候,她每天晚上6:30前都能下班,但做了猎头,工作到晚上8点、9点是常有的事。最近两周,她的公司调整了KPI指标,如果一周没有推荐5份以上的简历,就必须无偿加班。要完成这个指标,即使是成熟的猎头,光靠卷到发疯也不够,还得仰赖运气。
李然的老板觉得这样的绩效还不够“狼性”,要求周末也要加班。与此同时,公司还规定,往年的全员旅游团建,今后只有业绩好才有资格参加。
但不管公司怎么软硬兼施,李然也觉得没用,“行情不好,哪怕加班很拼也做不出结果。”
半是不愿再忍,半是迫不得已,很多猎头选择离开行业。一份报告显示,仅仅在2023年,猎头行业就流失了30%的从业者。面对招聘行业的大洗牌,他们并不想长久地留在牌桌上,离开也许才是答案。
工作了三年后,许天从猎头公司离职,前往清迈旅行,准备gap半年到一年左右
三
每年都是最难求职季
在企业做了几年人力相关工作,徐晓阳发现主动跳槽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从公司的系统里看到,员工的主动离职率一直在下降,大家都担心跳槽以后能不能过试用期,也担心意向公司能在行业寒冬存活多久。
况且,跳槽的难度也很高。企业的要求越来越刁钻,每年都有人吐槽“今年是最难求职季”,却发现更难的永远是下一年。
越是困难,人越会被分成三六九等。许天感受最深的是企业对年龄的把控。她发现互联网和消费品公司基本不考虑35岁以上的人;有些外企研发岗愿意要40岁以上的,但同样更优先“年轻高潜”。她自己也有一条年龄红线:40岁。有些求职者各方面都很出色,只是年龄在40以上,她虽然会坚持推荐给HR,但心里很清楚,这个年龄的人基本拿不到offer。
39岁和41岁,真的差很多吗?许天判断不出来太深层的原因,但她也很难开口问HR。猎头是HR的乙方,只是招聘工具。
中年失业者的典型出路,是“铁人三项”(送外卖、送快递、开网约车)和“吉祥三宝”(保安、保洁、保姆) / 图虫创意
徐晓阳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有一位候选人,HR对能力和专业度都比较满意,但看着简历,就对人选的年龄皱起了眉头:“年纪有些大,没有那么拼,来了以后可能会躺平。”在企业眼中,大龄求职者一般都是中层以上,而企业如果要招中层以上的岗位,一般都希望新人能带来变革和创新,需要更有野心、有内驱力的人选。
年龄像一个不太合适的测量指标,用来评估求职者身上难以被量化的东西,比如好奇心、冲劲等性格品质。用年龄来衡量性格,听起来很荒谬,却成了求职市场中通用的标尺。
就连性别也成了判断稳定性的标准。徐晓阳招过一些医药行业的岗位,药企研发岗需要长期泡在实验室工作,女性员工一旦开始备孕,出于安全考虑一般不进实验室。备孕、怀胎、产假,再算上哺乳和育儿假,总共有近2年的不稳定工作期,对企业来说意味着长时间的人力成本。
尤其是在经济不好的时候,企业更不愿意承担这些成本,HR会告诉猎头只招男性。徐晓阳很无奈,“女性”本不应该成为劣势,但企业相比于求职者,总是有更大的选择权。
就业市场上的各种歧视,让求职者感到心累 / 图虫创意
做猎头久了,他们也发现,自己作为个人的价值判断与猎头的专业目标之间,也许会存在裂痕。
陈安睿主要专注于IT和电子制造业的招聘,她发现这一行里有过空窗期的求职者越来越多了。她理解gap这种选择,人都需要休息,不应该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但每次招空窗期长的人,她都发现,很多人入职没多久就主动提了离职。在这种情况下,她拿不到猎头费,还要为HR补招新的人。
经历得多了,她选择谨慎对待有空窗期的简历。她把空窗期看作一个信号:能长期gap的人一般都不缺钱、不缺这份工作,并且“自由惯了”,不愿意做“省事的螺丝钉”,也就不是招聘时的最佳人选。作为专业招聘者,猎头要考虑的不是求职者的个人处境,而是用人单位的性价比,用最少的钱招到最能干活的候选人,才是为企业负责的表现。
陈安睿平时不是一个对别人挑三拣四的人,但上班的时候,她“不得不去挑”。听到求职者说“太累了所以想换工作”,她会提醒自己留意一下人选的抗压能力;听到“家里有事,所以上份工作辞了”,她会担心人选家里的事情有没有处理完、会不会因为相同的原因再次离职。
她很少直接向求职者求证这些顾虑,但会在心里盘一通。领导和HR会问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会不会和公司没法磨合?她必须对答如流。
偶尔跳出猎头对求职者的评判视角、回归普通人的身份,许天觉得真实的就业形势比她想象中更糟糕。她接触到的候选人,学历背景都还不错,虽然可能找不到“事少钱多离家近”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好工作,至少也能从“钱多事多”和“钱少事少”中选择其一。但在她平时不会留意的那些简历背后,还有无数学历、出身更底层的其他求职者,连一份低薪、低强度的工作都很难找。
李然则是真实地回归了求职者的身份。她准备加入离职大军,转去其他人力岗位。当初入职猎头的时候,她原本打算“过渡一下”,等待更好的机会出现,但今年,她观望式地投了一些简历,全部都没有反馈。
李然的公积金按照上海最低工资的标准进行缴纳,这也是她想跳槽的原因之一
她分析自己的简历,觉得可能是因为“太跳了,毕业4年已经有3段工作经验”。虽然每次跳槽都有确切的原因,但用人单位总觉得她不够稳定,不愿意招她。
李然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打算先熬着,熬到简历好看的那一天。
来源:烂番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