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我在寒冷的早晨第一次到城南的化肥厂家属院去王沛家找她。当时我骑着二八自行车,自行车前面的铁丝筐里放着数学课本和顾城的诗集。我和王沛是平顶山一中的同学,我高二,她高三,再过几个月到七月,她就准备参加高考了。
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我在寒冷的早晨第一次到城南的化肥厂家属院去王沛家找她。当时我骑着二八自行车,自行车前面的铁丝筐里放着数学课本和顾城的诗集。我和王沛是平顶山一中的同学,我高二,她高三,再过几个月到七月,她就准备参加高考了。
那年是公元1990年,满大街晨练的都是练气功的人们,我在自行车上,经过的几个街心广场都听见那边传来的“啪啪啪”巨大声响,人们正在做健身除病有助于长寿的“拍屁股功”,人群在音乐的伴奏下,一起高举双手有节奏地重复着单调的拍屁股动作……悠久的中华民族传统文明就在这拍屁鼓声中得到弘扬,真有点惊天动地之势。
我是刚刚在高二分班前的测验考试中认识的王沛,学校怕我们同班同学互抄,就把我们打乱了分在高三各班参加测验,这是一次重要的考试,我们只能根据这次测验成绩来决定报文科班还是理科班了,重要的是不管是文科班还是理科班都有重点班普通班之分,升学指标压力下,急功近利的班主任全凭这一次测验成绩来决定我们能否分在重点班,从而决定了学生高考时能否考上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也决定了每个班主任和带课老师的年终奖金的多少。
因为想模拟高考,所以要连续考试三天。那一场正好考数学,是我的弱项,监考老师提示还有半小时就要结束测验时,我还有整整两页试卷空白,不会做,正望天发呆呢,往同桌的女生无意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叫王沛的高三女生已经做完了,正在认真检查试卷呢。我又扫了一眼她的试卷,发现那两页纸似乎离我近了一些,抬眼看她,发现她正看我的试卷,并有意把她的试卷往我的桌边挪近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抓紧时间抄她的答案,快到交卷时间了,她小声对我说,你叫大有对吧,郑大有,这两天测验,我感觉你的文科成绩好像不错,高三可以报考文科班,不过数学是文理科必考课啊,你得抓紧补课了。如果需要帮助,你回头可以来找我,我在高三三班,我叫王沛。
我第一次到王沛家补习完数学后,在她的窗户朝北的安静的卧室里与她聊天,卧室不大,有两张床,窗下一张书桌,桌上堆满了书。我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就只能坐在一边的床上。
我发现她家总是静悄悄的,爸爸下班回家后在客厅里看报,妈妈在厨房忙活,但是听不到什么声音。不像我们家,妈妈说话总是粗声粗气,一个充满怨气的母亲,而爸爸一回到家很快就和妈妈因为各种事情争吵。
我对王沛说我其实不愿意学文科的,虽然我的文科成绩一直很好,作文还得过第一届全国中学生中文大赛二等奖,这可能源自我对家庭不幸的青春期情绪化反应吧。我的爸爸是个报社记者,当时在那个城市小有名气,但是他那时也因为婚外情和我的妈妈闹离婚,每天无休无止的争吵让家里咆哮,不停被激怒,我开始极端排斥与父亲有关的一切象征,他的职业,他的性情,他的虚荣,他的婚外情,他的为夫为父的不负责任,都让我不愿意在我未开始的人生远足中重蹈他的老路,所以我的数学物理化学虽然不太好,我还是想报考理工大学,毕业后做一名安稳的工程师,而不是做一名看似什么都懂其实都只懂一点点的记者。
王沛一直认真听我说话,有时微笑,有时大笑起来,并不多做议论。她的房间里总是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肥皂水的味道。她性格温和,品学兼优,说话娓娓道来,富有理性,而不像我性情刚烈,冲动毛躁,说话爱下断语,想法极端。但她有两个爱好是与我完全一样的,那就是喜欢听音乐与看小说。
复习之余,她总是打开了家里的录放机,放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给我听,她爱听钢琴曲,而我爱听摇滚乐。又与我讨论顾城的朦胧诗以及他在火车上那不可思议的爱情。我那时对爱情一无所知,她对我讲起了她姐姐的爱情故事,她说大她三岁已经在化肥厂上班的姐姐喜欢上了厂里的一个有妇之夫,现在为情所伤,拔刀割腕自杀未遂,正在医院住院调养。
她突然问我,假如你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办呢?我一时愕然,由此明白了人生与爱情的极其复杂,我说自己的爸爸也爱上了别人的老婆,正在和我的妈妈闹离婚呢,我不懂得爱情,但你的姐姐爱上了别人的老公,就不怕另一个女人和孩子伤心吗?我的回答让王沛也沉思不语,她说,我的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说我姐姐的。我也不明白爱情为什么会让人这样颠倒红尘,情智错乱,也许我们都还小,并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吧。
那个冬天格外的漫长,我就常常在周末往王沛家跑,补完课后就给她读我新写的诗还有散文,有一篇名叫孤愤,她听完了淡淡一笑,说,大有,你的想象力是很好的,但是文字的色调有些灰暗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北方的冬天太漫长了吧,春天来到的时候,阳光会驱散你所有的不快乐的。
她也读她喜欢的顾城的新诗给我听,其中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
象一条蓝色的
小溪
王沛的父母是厂里的工程师,老实本分的像农民一样,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总把十七岁的我当作小大人一样尊敬,我每次临回家时他们总让王沛下楼送我一段。
有一次下大雪,王沛送我到大门口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回去,而是对我说,我们厂里有一处花园的梅花开了,你想不想与我一起去看看?厂区的一角,我们闻香识梅,找到了那几株怒放的红梅,雪地里没有人关注这几株梅树,只有两个少年少女站在梅树前,天上正飘着大朵的雪花,一片片落在红梅花上,也沾在王沛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上,我一时看呆了,少年的心湖里第一次起了恋爱的涟漪。
好时光总是很短。七月流火的夏天到了,紧接着就到了七月七号八号九号三天高考的时间。我突然失去了王沛的消息,七月过去了,八月过去了,九月一号高三开学了,然而王沛一直没有联系我,直到那个暑假过完我所在的高三理科班开学后的一个周五,我忽然收到邮局寄来的一个包裹,是王沛寄来的一大包学习参考书还有一封信,她的大大的钢笔字是我熟悉的稚拙的样子,信里对我说,她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但是这个暑假她很伤心,因为她喜欢的一个同班的男生在高考后离家出走了,她和那个男生的父母找了他一个月时间却踪迹全无,她就以这样残酷的现实结束了她的青春梦想,外出求学,她说她也许永不再回到家乡那个伤心地。
那个暑假里,我的家也出了大事。父亲写在日记里的文章《四十岁的初恋》被妈妈无意翻了出来,他们打闹的不可开交,我忍无可忍,帮妈妈与父亲打了一架,总算替妈妈出了一口恶气,父亲骂我不孝之子,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并且辞职离家,一个人去了深圳,之后妈妈整天以泪洗面,我也闷闷不乐,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我只想早早离开我的不快乐的十七岁,去外出求学,踏上人生的远征之路。 带着王沛的破碎青春与我家庭不幸的记忆,我高三开学后赌气从文科班调到理科班,我的数理化成绩依然不好,但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内心里我是想步王沛后尘也去考工科,做一个热爱音乐和诗歌的工程师。
班上有两个女生因为我会写诗喜欢上了我,我们三个人常常在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听歌,我们都认为这不是爱情,爱情是自私的,爱情怎么会允许两个女生同时喜欢上一个男生而不吃醋呢。
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天性浪漫的女孩子还是忍不住向我表白了,原来她与我一样也是父母婚姻不幸,同病相怜使她的心迅速向我靠近。她借给我琼瑶的爱情小说看,她是个琼瑶迷,家里的书柜里集齐了琼瑶的作品。
我那时正在迷《丑陋的中国人》这样充满忧患意识的政论散文以及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台湾省作家,我当时只喜欢三毛的散文。有时到她家写完作业,两个人就讨论那些作品中不同男女的命运。
一个晚上,讨论的很晚了,她的父母都已经睡了,她突然拉住我的手伸向她的胸前,对我说她的心跳好快,就像那些琼瑶作品中的女主角恋爱时的感觉一样,问我愿不愿作那个男主角呢?我的脑袋一下子像灌满了铅,昏昏沉沉,两条腿也在不停发抖,我闪电般抽回了手,背起书包,很严肃地教育她说,我们现在还是中学生呢,我们的任务就是学习,我们有什么资格浪费青春去谈恋爱呢?然后我就开门逃走了。
这次拒绝表白的结果是我和她们俩都失去了纯洁的友情,因为年轻的我们不懂得隐藏心事,从此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时因为我父亲感情出轨的事情,少年的心里对爱情充满了厌恶,甚至还有一些憎恨。
读了很多爱情小说的我很有把握的认为,人一旦处于爱情中,就像鸟儿失去了翅膀,鱼儿失去了水,人生失去了理想,那种失去地心引力的感觉令我恐慌,令我窒息。谁规定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必须要谈一场恋爱呢,我此时就像讨厌每晚七点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义正词严的联播腔一样讨厌年轻人的爱情。
那个晚上我逃回家后,关上门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把录放机的声音开到最大,一遍遍听崔健的摇滚乐《不是我不明白》,我以为十七岁的我明白了爱情的真谛,那就是爱情就是失去,而不是拥有。我在十七岁就给爱情定了这么悲观的定义,即使又过了十年后我偶然重见这个喜欢琼瑶的女孩子,我们彼时还是单身,我们重新拉了手,只为纪念十年前我们曾经拉过手,纪念一下那无疾而终的爱情。我们之后就分开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王沛去上海上大学后,我们只通过一封信,一直到各自大学毕业后我们在郑州机场见过短短一次面,她当时从郑州转机回上海,我听说了赶到机场送她。她对我说她毕业后就留在上海工作了,而我在郑州正其乐无穷地做着一个少年时深恶痛绝的报社记者。感觉她一直那样出世的活着,而我已经入世的厉害,记得我的话题里好像总在谈上海收入高郑州收入低什么的。她开玩笑说我变了,那个爱读诗的高中生郑大有同学现在只爱谈钱了。
好像我还问过她姐姐的事情,她淡淡地说姐姐后来想通了,嫁了个喜欢她的人过日子了。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当时鼓起勇气对她说,一直没遇上你这样的好女孩子,她笑了,她素净的脸笑起来阳光灿烂,一下子照亮了整个世界。她说她知道郑大有的心还飘着呢,嫁给我她对未来没有信心。我的心火一点点黯下来,化作天上的星星,她仍然在笑,却像太阳般的遥远。
我当时就知道我的成长如此黑暗,我经历了残酷的十七岁后就只知道此时此地,我不再相信什么明天更美好。可是王沛的十七岁就像她以后的七十岁一样清晰明了,她经历过所喜欢的人的失踪与死亡,反而更愿意相信青春的永不老去与人世的诗情画意。那时的我意识到同样是青春远去,前途茫然,但她总在微笑,我总在抱怨,她远比我坚强。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在一边看着她排队去安检,登机,远远地看着,不能靠近,感觉她要去另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世界,永不相见。我像突然感觉失去亲人一般的悲伤,我知道我的十七岁的青春要随着她的离开而真正远离了,这真的是遥不可及。心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因为总想不出下一次见面的理由是什么呢?
她最后一次对我转过头来,微笑,挥手再见,我举起手,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感觉一个人回去的路是那么遥远,比来时远,依然年轻的心突然一下子变得苍老,空虚。
现在是三十多年后,当年那个蒙昧无知的小男孩现在变成了一个胡子拉喳的持南腔北调口音的中年男人。我的17岁早就消失了,但这个世界还继续存在。每个晚上,我和失散多年的王沛们相隔遥远,但一样在做相同的事,安静地用餐,阅读,困扰,入睡。有时也会喝点酒,有时也会大醉一场,那是闪电般的自我之后的正常反应。
人生多么短暂啊,短暂的留不下任何快乐或悲伤。就像两个跑步的人相遇时,要么相互道声嘿!要么什么也不说。但是时间一下子就擦肩而过了。嘿,我遥远的十七岁!我们已经道过嘿了,现在我们是什么也不说。
来源:青龙寺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