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1月3日，国家药监局发布公告，正式注销颠茄磺苄啶片的注册证书，停止其生产、销售、使用，并召回已上市产品。截至2024年底，该品种在国内仍有80个批文，涉及近70家药企。

很少有人注意到，此药有三种名字：赵本山广告中的“泻痢停”、注册商标“泻利停”以及公众口中的谐音名“泻立停”。视觉中国/图

“泻痢停，泻痢停，痢疾拉肚，一吃就停”。

时隔二十多年，很多人依然能脱口而出这句魔性的广告词。1999年，穿戴标志性深蓝色工装和解放帽的赵本山，操着东北口音席卷各大卫视。

颠茄磺苄啶片，这款由磺胺类抗生素和中药提取物组成的复方制剂，从此成为一代人记忆中的“止泻名药”。

2025年1月3日，国家药监局发布公告，正式注销颠茄磺苄啶片的注册证书，停止其生产、销售、使用，并召回已上市产品。截至2024年底，该品种在国内仍有80个批文，涉及近70家药企。

一代名药由此落幕。很少有人注意到，此药有三种名字：赵本山广告中的“泻痢停”、注册商标“泻利停”以及公众口中的谐音名“泻立停”。

一手捧红该药品的哈药集团制药六厂（下称“哈药六厂”）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该厂的颠茄磺苄啶片已于2018年停产并注销。而哈药集团仍持有“泻利停”商标，替换为其他药品，还在正常生产销售，希望公众区分药品通用名和商品名。

由盛及衰，“泻立停”经历了至少三轮起伏，颠茄磺苄啶片的四十年药品史，勾勒了我国药品广告和抗生素监管的数十载往事。

通俗易懂的商品名甚至还在发挥着安慰剂效应。电商平台上，标有“泻立停”字样的山寨药品销量高达20万件，每24小时就有超100人下单。近10万条评论里，“一吃就停”是高频词，尽管包装盒背面赫然写着，产品类型为“压片糖果”。

走红

二十多年前的电视广告至今仍有魔力。听说药品注销的消息前，年近五十的季翔林刚在药店囤了几盒“泻利停”，为备战高考的儿子治疗腹泻——虽然这款药已不是他以为的止泻药。

颠茄磺苄啶片在季翔林儿时就已问世。1985年，哈药六厂生产的颠茄磺苄啶片经原黑龙江省卫生厅批准上市。

新旧世纪相交之际，这款药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

1999年，赵本山在春晚演绎了经典小品《昨天今天明天》，这一年，他代言了“泻痢停”广告。

而在2000年春晚，哈药六厂先是为旗下另一款招牌“盖中盖”抢下千禧年“零点报时”的冠名，后又以超五千万元的投标，为“泻痢停”夺得央视10个月的“19点报时”广告。

这意味着，2000年的多数日子里，《新闻联播》开场音乐响起前，全国人民会伴随“泻痢停时刻”校准自己的手表。在2000年之前，几乎只有钟表企业才能参与这个黄金时段的竞标。

作为全国医药行业首家上市公司，哈药集团以一年17亿元的广告投入，开启了药业的电视广告营销时代。

营销第一步，是给产品取个好名字。早在1990年，哈药六厂就为颠茄磺苄啶片注册了“泻利停”商标；在电视广告里，这款药物商品名改为“泻痢停”，呼应“得了痢疾怎么办？”的广告语；而公众叫着叫着，又变成了“泻立停”。

同一赛道当时谐音梗频出，比如“痢特灵”在陈佩斯小品台词中出现，“泻停封”还与明星撞名。

但正如“感冒灵”不能直接治疗流感，只能缓解部分症状，“泻立停”也不能让所有腹泻立刻暂停。

根据药品说明书，颠茄磺苄啶片的主要成分是磺胺甲噁唑、甲氧苄啶和颠茄流浸膏，主要用于痢疾杆菌引起的慢性菌痢和其他敏感致病菌引起的肠炎。

广东药科大附属第一医院药学部主任陈吉生介绍，磺胺甲噁唑是磺胺类广谱抗菌药，可作用于痢疾杆菌等敏感致病菌；甲氧苄啶与磺胺甲噁唑合用，起协同抗菌作用；颠茄（一种植物）流浸膏是抗胆碱中成药，可缓解胃肠痉挛。

这决定了，颠茄磺苄啶片只适用于细菌感染性腹泻，对于常见的由轮状病毒、诺如病毒引起的其他腹泻类型无效。陈吉生认为，颠茄磺苄啶片以“泻立停”的名字流行，对消费者有一定误导。

来自吉林、河南、湖南等地的多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在2000年前后，“泻立停”在当地民间使用较为普遍，到药店、诊所“一听说拉肚子，也默认先试这个药”。

求生

“泻痢停”铺天盖地的广告持续一年后，遭遇首次打击。

千禧年间，不只是“泻痢停”，各大药品广告充斥在普通人身边，影响深远。2001年，国家药监局决定建立违法药品广告公告制度，规定了未经审批刊播，使用过期失效文号，伪造、冒用批准文号，禁止进行广告宣传的品种等5种违法药品广告。

“泻痢停”作为禁止进行广告宣传的品种，被列入“第一期违法药品广告公告”。

身为处方药，“泻痢停”能够上电视，其实巧遇了政策的时间差。

2000年1月1日起，我国正式实行处方药与非处方药分类管理，但针对处方药的广告管理有一定延后：处方药自2001年2月1日起禁止在大众媒介发布广告，只能在特定的医药专业媒介进行宣传。

除了药品广告红线，“泻痢停”的主要成分包含磺胺类抗生素，撞上的另一条监管则是限制抗生素滥用——“限抗令”。

2004年，原卫生部出台首部《抗菌药物临床应用指导原则》，对抗菌药物实行分级管理。同年，原国家食药监局规定，全国所有零售药店必须凭医生处方，才能销售包括磺胺类药物在内的抗生素（详见南方周末报道《每年夺命百万，抗生素耐药危机何解？https://www.infzm.com/contents/284873》）。

1932年，世界上第一款商品化的抗生素药物“百浪多息（Prontosil）”正是磺胺类药物，上市后长期被超剂量、超适应证使用，导致磺胺类药物对多种病原菌的疗效逐渐下降。

中山大学医学院副院长田国宝表示，由于颠茄磺苄啶片等磺胺类抗生素在治疗腹泻时被滥用，肠道病原菌对磺胺类药物的耐药率较高，如细菌性痢疾最常见的病原菌“志贺菌”，对磺胺甲噁唑的耐药率超过70%。

“限抗令”在之后十年不断加严，但哈药仍在为颠茄磺苄啶片求生机。

哈药六厂提交的科技成果登记表显示，经过三年的药物稳定性研究，“泻利停”有效期从24个月延长至36个月，在2012年成为市面上有效期最长的颠茄磺苄啶片。

而随着药品广告逐渐销声匿迹，明星代言药品也成为历史。2015年，新修订的广告法规定，医疗药品不得利用广告代言人作推荐。

终场

广告禁令和限抗令没能让颠茄磺苄啶片退出江湖，安全性则给出了最后一击。

广告退出电视，却能长存人心。旺盛的市场需求下，国内各大药企纷纷跟进生产颠茄磺苄啶片，2025年，国家药监局最新公布的品种信息名单里，涵盖了江中药业、葵花药业、先声药业等上市企业。

除了哈药六厂，国内还有数十家药企取得颠茄磺苄啶片注册批文。/药品截图

从1990年代起，各品牌颠茄磺苄啶片遍地开花的二十年里，来自全国各地的不良反应报告频出。

在90后王悦的回忆里，“泻立停”是儿时家中常备药，但两次服药后，王悦都长了皮疹，全身上下连头皮都在发痒，经诊断为磺胺过敏。

类似经历并不少见。李默在1993年左右腹泻服药，医嘱一次吃一粒，但李默父亲出于谨慎，只让她吃了半粒。不久后，3岁的李默口吐白沫并出现抽搐，同样是磺胺过敏引起。

“过去医疗水平不发达，身边不乏因滥用药物致聋、致哑、致残的亲戚朋友。”李默觉得自己逃过一劫，至今后怕。

2017年，江西省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收到104例颠茄磺苄啶片不良反应报告，皮疹、瘙痒等过敏反应占比最高，严重者甚至发生过敏性休克。

颠茄磺苄啶片的说明书显示，除了常见的过敏反应，该药还可能引起溶血性贫血、新生儿核黄疸、肝肾损害、中枢神经系统毒性反应和口干、视力模糊等不良反应。

田国宝解释，携带某类基因（如HLA-B1502基因）的易感人群，更容易对磺胺类药物发生严重过敏反应。而颠茄是具备毒性的药用植物，治疗剂量和毒性剂量接近，用药过量时毒性风险较高，可能影响中枢神经系统和心血管系统，引起全身性的副反应。

颠茄成分还可能延长病程。这是因为对于感染性腹泻患者而言，肠道内积累的病原体和毒素需要依靠肠道蠕动清除，而颠茄通过抑制肠道蠕动止泻，无异于闭门留寇，治标而不治本。

随着耐药性更低的新一代抗生素、更安全有效的止泻药物上市，“泻立停”逐渐被临床抛弃。

黑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三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王哲观察到，近年来，仍陆续有患者因腹泻后自行服用以“泻立停”为名目的药品，发现无效后就医，反而拖延了病情。“随着生活卫生条件改善，痢疾（细菌感染性腹泻）临床已相对少见，需要通过检测粪便成分，再确定是否需要进行抗菌治疗。”

多位一线临床医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院内早已不采购颠茄磺苄啶片。即便是细菌性腹泻的治疗，近十余年来也极少用到该药，取而代之的是喹诺酮类（如诺氟沙星）、头孢类抗生素和蒙脱石散、益生菌等。

和颠茄相比，蒙脱石散的主要成分是“蒙脱石”，可以吸附肠道内的病菌和毒素，且副作用较小，已成为新的“止泻神器”。

哈药六厂也逐渐放弃了颠茄磺苄啶片。哈药集团年报显示，2017年，颠茄磺苄啶片销量从3亿片下降至2亿片。2018年，这款药品最后一次出现在哈药年报中，消费者熟悉的“泻痢停”就此退场。

2020年，国家药监局通知指出，颠茄磺苄啶片作为固定复方制剂的科学依据有待进一步完善，要求暂停生产销售。在批准文号到期前，企业可开展上市后研究。

五年后，颠茄磺苄啶片的故事终于迎来结局。2025年，国家药监局最新公告显示，经过上市后再评价，决定叫停颠茄磺苄啶片，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第八十三条：被认定为疗效不确切、不良反应大或者因其他原因危害人体健康的药品，应当注销药品注册证书。

其实，早在公告之前，大部分企业的颠茄磺苄啶片就已退出市场。

2025年1月，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了18家持有颠茄磺苄啶片批号的药企，得到包括葵花药业、江中药业、苏州弘森药业、先声药业在内的8家企业回复。除了2家只申请批号、从未生产该药品的企业外，其余企业均表示，最晚在2020年就已停产，未再销售。

余声

颠茄磺苄啶片离开了，江湖上却还有“泻立停”的传说。

这款已停产至少五年的药品，正式注销的消息依然引起舆论关注。社交平台上，“泻立停便宜又有效，企业赚不到钱、卖不出其他贵的药才下架”的留言收到大量点赞。

对此，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哈药集团，接线人员表示，颠茄磺苄啶片下架与药品价格无关，是国家药监局要求和公司战略调整的共同结果。

田国宝认为，这种猜测说明了公众对药品可负担性的敏感，“对于药品下架的决策过程，公开信息越多，越能消除公众的疑虑，降低对药企或医疗系统的不信任感”。

讨论声中，也有消费者不解：为什么在药店还能买到“泻利停”？

2024年12月底，季翔林在药店买到的“泻利停”，通用名为复方磺胺甲噁唑片。该药最早于1973年在美国上市，哈药集团产品在2024年通过仿制药质量和疗效一致性评价。

和颠茄磺苄啶片相比，复方磺胺甲噁唑片少了颠茄流浸膏这一成分，仍属磺胺类抗生素，用于治疗特定敏感菌株所致感染。比如，2024版《中国百日咳诊疗与预防指南》推荐该药作为对大环内酯类药物耐药患者的首选用药。

颠茄磺苄啶片的注销，并不意味着所有含磺胺或颠茄成分的药物都被淘汰。陈吉生解释，在临床应用中，复方磺胺甲噁唑片虽然同样面临不良反应和耐药性问题，但仍有一定的治疗地位，首选用于治疗肺孢子菌肺炎，也适用于由产肠毒素大肠杆菌所致的成人旅行者腹泻和部分重症感染的联合治疗。

哈药集团停止生产颠茄磺苄啶片后，仍然保留“泻利停”商标，改售复方磺胺甲噁唑片和蒙脱石散。/哈药集团官网截图

但多数消费者对于“泻利停”商标名下药品的更迭并不清楚。

安徽一家药店经营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颠茄磺苄啶片早已停售，患者很少能分清药品通用名和商品名，总有人误以为现在的“泻利停”——复方磺胺甲噁唑片，也是主要用来治腹泻的。

“泻利停”商标太有名了，哈药集团难以舍弃，也有商家瞄准“泻立停”这块金字招牌，用山寨药品收割慕名而来的忠实用户。

在国内某电商平台，一款名为“泻立停”的压片糖果，主要成分为“木糖醇、玉米淀粉、苦瓜、葛根、桑叶”，以中草药成分自居，强调“不是西药、不含激素、无副作用”，避开“治疗腹泻”的关键词，却用“不想拉肚子”暗示疗效。

数万条好评里，只有少数人上当后，还愿意在评论区提醒：“光看文字被忽悠了，这是糖果不是药，对拉肚子没有任何效果。”

山寨版“泻立停”在电商平台出售，实为压片糖果。/电商平台产品截图

企查查数据显示，该产品包装盒标注的生产企业——安徽北辉药业有限公司已于2024年注销。2023年，该企业就因为在食品外包装突出“一片白”“快速美白”“护肝片”等标注，明显大于真实属性“压片糖果”字号，有可能对特定人群造成误解，受到安徽阜阳市临泉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处罚。

王哲提醒，引起腹泻的原因很多，一些自限性疾病可靠人体免疫力自愈。不过，对于长期、异常性腹泻，用药需经医生指导。

其实，拉肚子怎么选药，赵本山的广告早就给了答案。很多人记住朗朗上口的后半段，却忘了更重要的那句：“别看广告，看疗效”。

刘宇宇/制图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