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离婚后,四个原本并不相识的单亲妈妈,缔结了亲密友谊。七年来,她们是一起度过节日、迎接新年的人,是为对方在手术室外签字的人,是可以把孩子托付给对方的、值得信任的人,是一起消磨时光的人。陌生人之间看见彼此、缔结友谊,这并不容易。讲述这种友谊,讲述作为单亲妈妈如何好
离婚后,四个原本并不相识的单亲妈妈,缔结了亲密友谊。七年来,她们是一起度过节日、迎接新年的人,是为对方在手术室外签字的人,是可以把孩子托付给对方的、值得信任的人,是一起消磨时光的人。陌生人之间看见彼此、缔结友谊,这并不容易。讲述这种友谊,讲述作为单亲妈妈如何好好生活,也是一种力量。
四个女人和她们的「好东西」
2024年11月23日,是个周六,电影《好东西》刚上映没几天,北京太阳宫附近的电影院,四个女人坐在了一起。她们住得不近,从北京的东边、西边和北边分别赶过来,要一起度过这一个半小时。
观影过程中,女人们的笑点很一致,但可能跟很多人不太一样——宋佳饰演的王铁梅,是一位单亲妈妈,总背着大包。一群人去吃饭,有人担心拉肚子,王铁梅说,「单亲妈妈的包里什么都有,湿巾、纸巾、卫生巾」;王铁梅和年轻男孩小马谈恋爱,小马问她,他们是什么关系?王铁梅说,是「课间十分钟」的关系。
这四位女性,是四位单亲妈妈。其中一位妈妈云苏,把当天的票根发给我,她说,「这是我们四个的好东西」。
看《好东西》的票根
电影《好东西》上映后,很多人开始讨论当代生活中的新型关系。无论是亲子关系、情侣关系,还是邻居关系、朋友关系……我们也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在大城市里,单亲妈妈是如何生活的,她们有哪些真实的苦痛和甜蜜,能活出怎样的光彩。这两年也有一些新闻提到,单亲妈妈们会合作育儿,我们很好奇,这种新型关系是可能的吗?
在北京,有一家专门服务独抚母亲(因离异、丧偶、未婚等原因独自抚养孩子的妈妈)的公益机构,叫「一个母亲」。这个机构成立于2015年,发起人是歌手魏雪漫。最初它从线上的电台和公众号做起,想要为独自抚养未成年孩子的母亲提供支持,「在她们最困难的阶段扶一把」。
我们找到「一个母亲」,想寻找一些单亲妈妈们合作育儿的案例。工作人员为我们推荐了四位身在北京的妈妈。但随着了解的深入,我们意识到,在严格意义上,这不是一个合作育儿的故事,重点并不在于「育儿」,而在于四个女人的友谊。
故事是从2017年秋天开始的。
在北京西北五环附近,彼此陌生的女人们,走进了一栋居民楼。她们都是生活在北京的单亲妈妈。接下来的100天里,每隔一周,她们都要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在这里见面,谈论自己,谈论刚刚结束的婚姻,谈论还不太确定的未来。
在北京,能把单亲妈妈聚起来不容易。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带着孩子来的,孩子就在场地的另一边玩儿。妈妈Penny带着女儿,她跟女儿说,「你知道吗?我们这儿所有人都是单亲妈妈,都是自己带孩子的」。女儿游游说:「妈,你怎么这么牛,你都是从哪儿找到这些人的?」
女儿随口问出的问题背后,是社会中「单亲妈妈」的不可见。这也是活动发起方的感受——这次见面由「一个母亲」促成。工作人员琥珀告诉《人物》,当时她们一直在探索,作为一家这么小、也没什么资源的草根公益组织,能为单亲妈妈做什么?在一些国家,单亲妈妈们会以互助小组的形式聚在一起做些事情,但这也有基础——文化和社会对独抚母亲的接纳,人们的耻感更弱。但国内的情况是,单亲妈妈耻感更重,更不可见。
就像当时参加这个小组的云苏所说,她们要克服的问题很多,包括:「我是不是愿意来,愿意公开自己的身份、打开自己?如果我愿意来,那孩子怎么办?出门的各种困难,我能不能克服得了?」
所以在当时,这个小组完全是测试性质的,被戏称为「黄埔一期」。同为单亲妈妈的一位心理工作者带着妈妈们,每周一个主题:认识自己,认识家庭关系,拓展你周边的社会支持体系,探索你的亲子关系,认识自己的情绪……
组织者们不知道这个小组会走向哪里。但很快,女人们彼此辨识,其中四个人,在之后成了最好的朋友。现在,她们是一起度过节日、迎接新年的人,是为对方在手术室外签字的人,是可以把孩子托付给对方的、值得信任的人,是一起消磨时光的人。陌生人之间看见彼此、缔结友谊,这并不容易。讲述这种友谊,讲述作为单亲妈妈如何好好生活,也是一种力量。
2017年,妈妈们在参加百日小组活动
相似的困难
2024年11月底的一个周末,《人物》与两位妈妈Penny、云苏在国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她俩都背着吉他包,人和笑声一起进了门。见完面,她们一起去上吉他课。上完课,另外两个妈妈Amy和祺祺也来了,又把孩子也叫了过来。妈妈们一桌,孩子们一桌,各吃各的,各聊各的,画面又轻松,又自然。
这四个妈妈,就是当年「百日小组」的成员。从初相识起,她们就发现彼此有惊人的相似:都出生在1980年前后,当时都离婚不久,孩子都是七八岁。离婚后,她们都凭自己的力量在北京生存下来,并在之后缔结了亲密无间的关系。
Penny是四个人里最开朗的那个,坦诚、爱笑。她很快打开,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她来自中部省份,在农村长大,一路努力求学,进入北京一家外企,与北京土著的前夫结婚。2016年女儿6岁,马上要上小学了,当时丈夫常常出差,她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假性单亲妈妈」。后来,她发现丈夫出轨的苗头,「就像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那样)……去做警察、偷看手机、晚上失眠,各种撕扯」。很快他们离了婚,卖了共有的一套房,钱平分。丈夫一年内再婚生子,Penny带着女儿,在学校旁边租了间房子,把日子安顿下来。
生活发生巨变,最初那段时间,关关难过,每天睁开眼都是具体的麻烦——她要搬家找房,适应新生活;她还要上班,要保证有一份收入,没办法每天准时接送孩子;先是让父母从老家过来帮忙,父母不适应又离开,最后靠着托管班,解决了女儿的作业和晚饭;事业当然也受影响,她不得不跟上司说明自己的生活状态,她无法出差;最无力的时候,是女儿发烧,半夜不好叫车,家里的车离婚后分给了前夫,她不得不打电话向前夫求助。
但就在这样的处境里,Penny依然维持自己的强悍,她在农村长大,觉得日子再苦,也能活下去,她不要成为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婚没多久,她就开始谋划买房,「在北京,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子,我没有安全感」。看了几十套房,借了些钱,她买下新房,和女儿又有了家。
就在搬到新家之后,一切尘埃落定了,那股攒着的劲儿才卸下来——她突然觉得心里很空,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一天,她刚好看到「一个母亲」的群里提供免费心理咨询,报了名,电话里,咨询师告诉她,那是因为她心里有伤,但她一直把这个伤盖着,勇往直前地往前走。直到那一刻,她突然想起来了,其实自己的伤还没好。
2017年秋天的这个互助小组里,后来成为朋友的妈妈们,对Penny的印象就是这样。她一直在说自己如何强大,离婚没什么了不起,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母亲」,但实际上,说自己的故事时,她一直在哭。
小组里的另一位妈妈,后来和Penny成为了好友、学吉他的伙伴,她叫刘云苏。
云苏的婚姻,也是因为丈夫的出轨结束,但它来得更为复杂沉重——他们的女儿从小生病,肾有问题,面对繁重的照护工作,全家都觉得,责任应由母亲承担。当时云苏在外企工作,刚得到去澳洲深造的机会,但她不得不辞职、回家,成了全职妈妈。
另一边,丈夫经常出差,连孩子生病确诊的消息,他都是出差到家才知道的。当我们谈到丈夫为何出轨,云苏会觉得,或许是因为孩子生病后,家里太压抑,前夫想要更轻松的生活。在离婚前,她同样早就成为实质上的「独抚母亲」。为了寻求更多的心理支持,她在离婚之前,就开始做「一个母亲」的志愿者。
独自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这种困难常人难以想象。云苏的女儿休过学,后来复学了,但从2020年6月开始,整整两年,每天都要做透析。当时正是疫情,她在家里装了一个腹透机,定期有成箱成箱的腹透液送上门,最没安全感的事情就是小区封闭,腹透液进不来。也因为每天换液,水桶太重,她的胳膊和腰不堪重负,身体状态也跟着往下走。
经济是单亲妈妈们面对的首要问题,也是最严峻的问题。她要照顾孩子,同时也要挣钱给孩子治病,能选择的工作十分有限。她试过联络在外企的前同事,但因为空窗期太长,且要迁就孩子的时间,找工作很难。最后她做出了和很多全职妈妈一样的职业选择——成了一名保险经纪人。
我们谈到成为单亲妈妈以来最难的时刻,她说,不是哪次情绪崩溃,而是那种分身乏术的狼狈——女儿每天中午、晚上放学,都要回家换液、做腹透,时间一旦耽误,治疗效果就变差,所以这两个时间,她绝不安排工作。
有时在同一天,她要带女儿、父亲和客户去三个不同的医院,「每个人都需要我」。实在忙不过来,她也带着女儿一块儿去见客户。最开始她不想这样做,但后来她意识到,做不到面面俱到,那就没有逞强的必要。看到妈妈如何工作,对女儿来说,或许也是好事。
Penny和云苏的经历相似,婚姻都因对方出轨结束,对方很快再婚生子,在经历剧痛之后,她们都走了出来。另外两位妈妈Amy和祺祺,面临的是另一种情况——她们的婚姻结束与出轨无关,这些年,对方也未再婚,对她们来说,情感上还有更多的羁绊与撕扯。在我们的这次访谈中,她们也更难以敞开谈论自己。
但无论怎样,在这个小组内部,女人们面前,她们坦陈自己经历的一切。Amy在当时的一篇手记里写到,「最最令我感动的,是姐妹们间的勇敢和敞开。从第四次活动开始,分享成为我们最喜欢的环节」。
琥珀觉得,好像正因为她们之前是陌生人,才有勇气去讲述。「因为陌生,她才敢讲。因为你讲,我才敢讲。」讲述、坦诚和感同身受,成为了日后她们友谊的基础。
当年的百日小组活动现场,大家抱在一起
彼此理解,脆弱相对
2017年,100天的互助小组结束后,女人们建了一个小群,常常聊天。这些年,最长时每个月,最短时每周,她们都会见面。
最初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某种共享的处境,是那些单亲妈妈才会遇见的事情。
刘云苏举个了例子。离婚后,她前夫很快再婚,又生了孩子,他天然觉得,两个都是他的孩子,想让他们认识。女儿第一次去前夫的新家,云苏坐在家里,情绪相当复杂,她面对一系列问题:女儿不想去但必须去,怎么办?女儿回来之后说在那边看到了、听到了什么,她怎么回应?女儿带回来的情绪,她怎么处理?接下来怎么处理同父异母孩子间的关系?这些困惑很难和旁人说,但同为单亲妈妈的朋友们经历过,她们给了她建议。
她们有共同的忧虑和不安全感。尽管才40岁出头,但每个人都考虑过生前预嘱——因为她们是家里唯一的支柱,会彼此讨论,万一自己出了意外,开车追尾、飞机失事……怎么给孩子留遗嘱?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后的麻烦,会非常努力地提前还房贷。在某些平台,她们会把彼此填成「紧急联系人」。
她们的孩子差不多大,同步进入了青春期。2024年夏天,Penny一直为和青春期女儿的关系烦心,她甚至觉得,那是离婚八年来自己「最痛苦的时刻」。是云苏和另一位妈妈陪她去了青岛散心,一起喝啤酒,住在民宿里,每天聊到凌晨两点,提供陪伴和开解。
三个单亲妈妈一起去青岛散心
女人们分享的也不仅仅是实际的困难,还有情绪。她们一起聊八卦、恋爱进展,一起「骂前夫」,也反思自己。一起聚餐时聊到下午两三点,孩子们都急了,问:「妈,怎么还不走?」
关于这种情感连接,刘云苏感受很深——「生活中,我会有很多想分享的时刻,比如今天特冷,今天下雪了,我遇见了一个可能特别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就是特别想找个人分享」。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想恋爱,想建立新的亲密关系。但可能过了一阵子,她又不想了。就像《好东西》里王铁梅那样,她对恋爱看得没那么重,是课间十分钟。
这样「时而狂妄,时而脆弱」的心态,很难跟在婚姻里的朋友们分享。很多时候,朋友们也关心她的情感动态,也是好意,会站在她独身的角度说「男的也挺烦、也没用」。她就需要像剥洋葱那样,坦陈自己的孤独、摇摆和分享欲,把自己扒开来。
但在Penny、Amy和祺祺面前,她不用。这些年来,她们常常是同步经历着某些阶段。刚离婚那阵子,想恋爱,群里讨论的都是亲密关系,大家各自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事儿没那么有意思」,又不说了,更多还是聊孩子。大家的心态会反复回旋,但都会被理解。
当然,这段友谊能够延续,也需要更多的现实条件。用Penny的话说,就是这四个人里,真的得有人需要帮助,得有事儿把她们连起来。她们的人生阶段相似,孩子差不多大,在需要的时候,她们照顾彼此的孩子、家里的猫狗和小乌龟。
比如今年夏天,Penny不得不出差,就把女儿放在云苏家一周,她俩的女儿一起长大,彼此熟悉,两个小姑娘甚至会聊抚养费的问题,要不要花爸爸的钱,怎么花爸爸的钱,爸爸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该不该要。
再比如2022年底,疫情刚放开,云苏要去北京协和医院做个小手术,那是协和开诊的第一天,手术需要人签字,但她的父母都还没阳过,不敢让他们出门。找了一圈,最后是祺祺替她签的字。在手术室外面,她等着她出来。云苏说,有时她会忌惮自己的身份,作为一个离婚的女性,尽量不去打扰别人的生活,保持分寸感。但她们四个人之间没有这个顾忌。
更重要的是,她们在一次次的互助中验证了彼此。独自抚育孩子,她们都被生活淬炼成了靠谱的人,坚韧、强大、能多线程操作,能打理复杂的生活。在外企工作的Penny,也曾是个被客户骂完会去厕所哭的小女孩,现在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会说,「把你嘴巴先擦干净再和我说话」。
她们也在一次次的互助中,增进信任,加深友谊。云苏聊到祺祺给她签字时说,「她帮我一次,我会在心里记很长很长时间,这又变成了我们关系加深的原因」。
关于单亲妈妈如何互助,「一个母亲」社群里还有更多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头,有非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麻烦——
每年开学季或升学季,学校要填家庭信息表,父亲那栏怎么填?离婚的还好,至少有个名字,电话可以填妈妈自己的,但丧偶的怎么办,填不填?有些妈妈,不希望学校知道自己家庭的情况,会选择不填。但在疫情期间,学校要求每天填写孩子与父母的体温,那么,父亲那栏怎么填?
到了这两年的报税季,也有妈妈发现,虽然孩子的抚养权在自己,也是自己支出更多,但前夫却填报了100%子女教育专项附加扣除,这样的程序漏洞,又如何跟税务部门沟通解决?
所有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在传统夫妻家庭里的人想不到,但在单亲妈妈的群里,总有人遇到,总有人能提供宽慰和解决方案。
百日活动现场,每个人都要说自己的故事
条件
当然,与我们见面时,无论是妈妈们,还是「一个母亲」的工作人员,都谈到能在北京做单亲妈妈,坚持下来,一定有条件。她们友谊的基础,也在于自身已经「跨越了很多障碍」——
她们四个人里,刘云苏是北京人,有爸妈的支持,另外三位都来自外地,通过上学和工作留在了北京,为孩子解决了北京户口;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父母在帮衬育儿;她们从一穷二白奋斗至今,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取得成就,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能靠收入养活家人。这相当不易。
大城市生活的便利性,还在于她们可以利用各种互联网平台,做不了饭的时候可以叫外卖,不能送孩子的时候可以打车。Penny出差时,还给孩子买过机票,让她独自飞行,去出差地找她。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大城市更好实践。
在「一个母亲」工作七年,琥珀见过各种各样的母亲。她发现,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线下活动一定要有特色。能在大城市里生存的单亲妈妈,要么有较好的社会支持,要么经济条件相对好,她们身边也有更多资源。而北京太大,孩子们的辅导班也占据了很多时间,所以经常性的聚会并不容易。她们更倾向于参与亲子户外活动,这种活动,大家积极性更高。
但在二三四线城市,你会看见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首先就是更强的耻感。当年在北京顺利进行的互助小组,在二三线城市更难展开。「一个母亲」的线下活动,常常就来三五个人。之前在浙江绍兴的一次沙龙,最后只有一个人报名。妈妈们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单亲的身份。
琥珀和同事们理解这种顾虑,线下活动都是满三人就成行,从来不拉横幅、不拍合影、照片不上传社交网络。但有时,为了方便辨认,现场会举个小旗子,就算是这样,也有妈妈会说,不要举旗,因为孩子还不知道父母已经离婚了。
线上活动也遇到相似的状况——「一个母亲」提供免费的一对一心理咨询,很受欢迎,每次推送后很快就会约满,但推文的阅读量并不高,有的只有三四百人读过,转发量几乎为零,因为妈妈们不会主动分享这些信息。
2022年,她们开始尝试在短视频平台做直播,为妈妈们提供法律、心理等方面的咨询。有流量扶持的时候,每场8000人观看,但连线的人时多时少,反而是没有流量扶持之后,每场200多人观看,连麦的人却多了。她们有话想说,但有顾虑,人少的场合,她们觉得更安全。
每个参与连线的妈妈,「一个母亲」会给她们寄一个日记本,从她们提供的地址能看出来,很多都是偏远村镇。越偏远的地区,越缺乏心理支持。
在她们身上也会更明显地看到,经济问题,是一个多么困难和现实的问题。根据某品牌联合中国婚姻家庭研究会发布的《十城市单亲妈妈生活状况及需求调研报告》,63.5%的单亲妈妈月收入在4000元以下。
琥珀讲了一些单亲妈妈的典型面貌。有的是丧偶之后,带着孩子从大城市搬到小城市,靠着摆地摊和做零碎的兼职谋生;有的妈妈,做了肿瘤手术,无法工作,最难时忍着病痛送孩子上学,17分钟的路只能送到8分钟,余下的路要孩子自己走;还有在村镇的妈妈,会在镇上的快递站工作,这份工作灵活,多少有些收入,琥珀每年会把自己孩子的衣服打包好,给她寄过去,衣服大小不是当下都合适,但对方会全盘收下,她说,「都寄给我吧」。
有时候「一个母亲」办活动,心理类的、法律类的,因为做的场次多,有些妈妈们不一定来,但如果主题是怎么职业赋能、怎么提高收入,她们会来。她们就生活在这些非常具体、现实、紧迫的困难之中。
互助群内的聊天记录
人生第二圈,与重塑自己
2024年11月,和《人物》见面那天,Penny和云苏去上吉他课,Amy和祺祺则约着去看了一个养老社区。养老社区的访客里,她俩是最年轻的,才45岁上下。她们总是比婚姻中的女性更未雨绸缪,更早想到独自养老的问题。就像上野千鹤子在那本《一个人的老后》中所说,如何应对「一个人」的老后生活,是所有熟龄女性都要面对的人生大事。
40岁之后,养老话题开始频繁出现在女人们的谈话里。这也和人生阶段有关——走过了独抚最困难的时刻,孩子大了,上了初中或高中,有的还住了校,她们成了「空巢老人」,开始考虑未来。
但幸好,她们养老的愿景中还有彼此。她们计划着抱团养老,考虑过很多方案,比如找个大套间,四个人一起住,但又觉得不现实;还想过去云南租别墅,这更理想化;最理性的选择是大家搬到一个小区,「一碗汤的距离」,既互助又有个人空间,云苏笑说,Penny包包子很好吃,她能去蹭几个。但不论怎样,大趋势之下,养老的可选项和可能性比以前更多了。
她们的微信群名,也展示了人生状态的变化。之前叫「第二圈」,意思是她们已经在婚姻里跑过一圈,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一些人可能都没起跑、没上场,但她们已经站在了第二圈,这一圈儿里,还可能有伴侣。但到了今年,群名改成了「重塑的大概是自己」,她们的人生,最重要的是自己。这就是此时她们所想。
对于妈妈们变化的生命阶段,「一个母亲」的琥珀也很有感触。她们最早的单亲妈妈法律咨询微信群建于2016年,当时妈妈们问的还是离婚的问题,过了七八年,这个群没有解散,还是有好几百人。去年,已经有妈妈开始询问,要怎么立遗嘱。
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谈到孩子。这些年,四个妈妈交朋友,孩子们也跟着一起长大。女人们谈话,从不避讳孩子。Penny和云苏,在一起看过《好东西》之后,又各自带着女儿去二刷。她们的女儿,都长成了和母亲相似的、独立自信的样子。
前段时间,Penny无意间看到女儿在学校做课前演讲的PPT,她谈的主题是 female safety(女性安全),她讲到韩国女性的处境、印度女医生遭强奸的案件,还关注代孕和月经羞耻。
而云苏会骄傲地说,她闺女,「从小身体不好、爸妈离婚,听起来是个多么惨的故事,但她没有长成一个那样的小孩儿」。她脑子灵活,也很善谈,有分享欲,也爱玩。前阵子B站有个电视剧,拍患重疾的青少年,里头的女主角,就有她的原型。
在她们长大的过程中,她们的妈妈也在长大。现在,她们会鼓励妈妈谈恋爱,希望妈妈有更多自己的时间,无论是去约会,还是上吉他课,总之,请走出家门。她们会说:「你现在能跟我看电影,去游乐园,等我长大了,那谁跟你玩儿啊?」但也会怀着忧虑,「妈,你要找男朋友,一定要让我看一眼,你眼光实在不太行。」
我们跟云苏谈到,这段四个人的友谊,很好的一点是——以她们自己为中心。很多时候,女人一旦做了妈妈,她们的友谊就会围绕孩子展开,和孩子同学的妈妈,成为朋友,「育儿搭子」。很多孩子也发现,是在自己成年后,妈妈才开始重新和曾经的朋友联系、再次建立友谊。但她们四个人没有,兀自聊天、喝酒、谈论亲密关系、约会对象,她们为自己的孩子,建立了女性友谊的某种范本。
当然,这也不是说她们就是高度相似、从无龃龉。她们有很多不同之处,有人更内向,有人更开放,有人乐观,也有人底色悲观。有人信奉断舍离,有人十年前的旧物与感情仍无法割舍。
Penny会说,离婚让她成了更好的自己,她也觉得,另外三个妈妈,就是她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这时候云苏就会问:「万一,我们中的谁谈恋爱了,大家会散吗?」Penny觉得不会,但云苏不确定。她觉得,人的感情流动不居,今天亲密,明天就可能分开。抱团养老的愿望很美好,但不一定能实现。
最重要的,是当下的四个女人,仍在给彼此很好的支持与能量。2025年,新年到来的时刻,她们像往年一样,又是在一起度过的。以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的组合,见了好几面,吃了好几次饭。这是一段亲密又放松的关系。就在此刻,仍有人作伴的好时光,这已足够。
图源电影《好东西》
来源: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