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断课题、论文等大学教师的捆绑,让大家安心教书育人做科研

360影视 2025-01-30 06:58 2

摘要:本文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李彬,1984年在郑州大学新闻系从教,1994年任副系主任,1998年调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与传播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前身)任系主任;2001年入清华,参与筹办新闻学院,翌年学院成立,先以院长助理、后以副院长

“必记本”注:本文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李彬,1984年在郑州大学新闻系从教,1994年任副系主任,1998年调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与传播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前身)任系主任;2001年入清华,参与筹办新闻学院,翌年学院成立,先以院长助理、后以副院长,协助范敬宜院长分管教学工作。本文首发清华大学马新中心,本文为节选,特此分享。

近来,人们对高校生态颇有微词,日益苛刻的要求不断撕扯着高校教师的身心,国家课题、核心期刊、非升即走、末位淘汰令人不遑宁处。与此同时,大学本业——教书育人退居其次,尽管各方也想方设法强化教学,但对众多高校与教师来说,真金白银落在实处的都是国家基金项目、核心期刊论文等。

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里,女扮男装的书僮薇奥拉替主人向奥丽维娅求爱,说您这位绝世美人在我主人心头云云。于是,有一段打趣对话:

奥丽维娅:在他的心头!在他心头的哪一章?

薇奥拉:照目录上排起来,是他心头的第一章。

奥丽维娅:噢!那我已经读过了,无非是些旁门左道。

如今,大学教师的心头,第一章难得还是教书育人。并非大家不愿专心本职工作,读书人骨子里大多还是“好为人师”。然而,不断变异的高校生态,迫使人们特别是青椒不得不应对关乎身家性命的一系列考核指标,追逐一流的学术大跃进也让方方面面疲于奔命,穷于应付。

新闻传播学科更不例外,你追我赶发“核心”,千军万马过“小桥”——国家级省部级课题。有些一般高校的硕士生,也开始要求发表核心期刊论文才能答辩。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全国年均产出5万篇新闻传播学论文不知何用,非但耗费人力物力,还进一步导致熵定律所说的熵值增加、系统紊乱等。至于这个奖那个奖的又有几多解释世界改变世界,并有助于“支撑性学科”及其自主知识体系。

面对此情此景,让人不免沉吟遥想一代风清气正的大学校园,虽然沧桑巨变不可同日而语,但追寻社会主义大学及其新闻教育的“初心”,至少可以停停狂奔的脚步,想想我们到底从哪里来,究竟想往哪里去。下面,不妨“以自己为方法”,回望“风景不殊”的大学校园。

青椒前史

北大教授陈平原在澳门演讲时,有位博士生问他:你们这代人很幸福,治学和人生是连在一起的,故一路走来,也不感觉疲惫。她说自己能吃苦,也知道前路荆棘丛生,可让她最感困惑的,是觉得目前的研究近乎纯粹的技术操作,跟自己的人生阅历、思想探索、喜怒哀乐没有关系。

这位博士生说的“你们”,大抵属于高校教师的“八十年代新一辈”,就像歌里唱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她的困惑并非个案,其中酸甜苦辣已是常态。回想八十年代,作为青椒一路走来确实没有太多干扰,学术与人生水乳交融。而如今,青椒好似上班一族,压力重重,忧心忡忡,工作多为稻粱谋。

我是文革后“七七级”大学生,入读郑州大学中文系。招生简章上,我们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有三个方向:语言、文学、新闻。入学后前两年,三个方向均修基础课,高年级分方向,才接触新闻教育。当时新闻方向的师资大概四五人,不及《沙家浜》里的 “忠义救国军”: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非但郑大如此,全国高校除人大复旦加“广院”(北京广播学院),新闻教学点屈一手之指而可数。

其间,幸遇平生第一位恩师,文革前复旦新闻系毕业的彭老师。他常请我去家里,把一些内部编印的新闻资料借我学习。他对我的耳提面命多已漫漶,只记得在一家三代的“蜗居”里,师生二人对床而坐,他说这就叫“促膝谈心”。彭老师开了一门新闻摄影专业课,我也误打误撞进入其中。除了授课,他还利用周末时间(那时只有星期天休息),带领学生去郊区西流湖风景区,现场教学手把手。如今郑州大学美丽阔大的新校区,就坐落在西流湖畔。几年前,翻出一张老照片,彭老师在中间,学生站两边,我胸前还挎着相机。照片下面有行文字:星期天在西流湖,张晓华拍于1981年4月。

张晓华是七八级学长,在校时很活跃,热爱新闻,喜欢拍照,正式场合都看到他“上蹿下跳”的拍摄身影。毕业后同七七级学长解国记一样,进入新华社河南分社,后来又都到了分社领导岗位。老同学解国记上学前,已是小有名气的工农兵通讯员,从县级媒体到省报都发表过新闻作品,有篇《河南日报》的理论文章,今天名校博士生也未必写得出来。上大学时更是勤奋好学,在中国青年报等频频见报。我在七七级中属于小字辈,远不及他们对新闻的自觉与热情。由于彭老师悉心调教,我在学校首届师生摄影比赛上,还曾获得三个一等奖之一,也因此慢慢被引进新闻之门。

1982年4月,也就是西流湖合影一年后,我参加工作。本来有望进入新华社新疆分社,结果阴差阳错落脚新疆公安厅,直至1984年4月,恰好两年。如今回想起来,这两年加知青一年半,是自己接触社会、认识国情的有限时间,虽然短暂,受益不尽,至少知人论世著书立说少一点空疏之论、冬烘之见。

1983年,第一次全国新闻教育工作座谈会在京举行,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邓力群同代表合影留念,包括复旦的王中、人大的郑兴东、暨大的马彦珣、川大的邱沛篁。由此开始,新中国的新闻教育进入快车道。郑州大学中文系老主任王碧岑也受邀参会,其间同有关方面谈及中原大省办新闻教育的意义,得到认可。于是,随即获批新闻专业。1984年,新闻专业从中文系独立出来,组建新闻系。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郑大获批新闻专业,我们奔走相告,彭老师更着手调我回校任教。当年秋季,先定试讲。我接到试讲通知时,正与领导在伊犁调研,恰好走到如今火爆的那拉提。那时不闻那拉提,只知新源县,正如不闻赛里木湖,只知三台海子。而新源的天山牧场,给我留下终身难忘美不胜收的印象。

读书、教书、写书

回到母校后,彭老师便为我联系了暨南大学新闻系进修事宜。由于受新华社记者、后来受聘北京外国语大学兼职教授李竹润(笔名黎信)一组文章的影响,我把专业方向定在外国新闻,进修时遂有幸成为梁洪浩先生的门生。作为抗美援朝的新华社战地记者,梁老师与人民大学张隆栋先生均为外国新闻史的拓荒者,在暨大新闻系更是德高望重。

2016年,暨南大学新闻系建系70年之际,作者看望梁洪浩先生

1984学年开学后,应约去梁老师府上。一见面,他就拿出一册培养方案,十几页稿纸写满工工整整的字迹,还开列着古今中外百十种专业书目,让我顿感头大。见我面露难色,他说:我是比照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制定的这个方案。听闻此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如日中天的社科院新闻系,惧的是山高水深的求学路。

不管怎样,暨大一年,焚膏继晷,孜孜苦读。进修回来,着手上课,我的课程定为外国新闻事业史,一周两课时。开课前新闻系又留给一学期备课时间。老主任说,先得写好讲稿,一堂课按正常语速,大约需要五千字。这样一算,一周一万字,再打出富余量,大概需要20万字讲稿。

从1978年春季入校(七七级春季入学,七八级同年秋季入学),到1986年春季开课,刚过二十七岁,我从学生座位上第一次走上大学讲台。作为青椒上讲台,“大姑娘上轿”的忐忑想来大同小异,我既怕有负彭老师、梁老师栽培,更怕误人子弟。有一次,上课前,突然发现校长坐在学生中间来听课,一瞬间顿感黑云压城,大兵压境。不知是校长奖掖后进,还是自己差强人意,最后得到校长表扬,让人一时“找不到北”。

校长的鼓励,学生的认可,都给我莫大的鞭策,更想着如何上好课。与此同时,围绕讲稿与教学,也尝试着著书立说。几年下来,讲稿从头到尾、一字一句手写三遍。当时有一种十六开的大稿纸,一页四百字,四边留有空白处,方便补充新内容。2005年清华大学出版社付梓的《全球新闻传播史》,即以三十年前的讲稿为基础,2024年经过大幅修订,收入五卷本《李彬文集》。

青椒岁月,还幸遇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项德生教授。在他的引导下,我又开了传播学课程,发行三十余年的《传播学引论》就源于这门课,手写初稿四十万字,正式出版精简一半。四个版本都用项老师的前言,一篇言简意赅的大手笔。

郑大新闻系成立时,除了彭老师、项老师等,都是本科毕业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像我一样,在北上广名校进修一年后,回来开课。当年这群小字辈,满怀激情,无忧无虑,只想着一门心思备课上课,还彼此听课并观摩老教师的课。有位教学名师名不虚传,授课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最令人叫绝让我难忘的是:讲完最后一句,下课铃声响起。

八十年代郑州大学新闻系青椒

除了上课,大学教师包括青椒既无论文压力,也无核心期刊一说,更无课题云云。至于职称,主要看著作而非论文。大家心态也很平和,“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故而教书育人,自在充实,更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开,鸟儿飞,春光多明媚,欢歌笑语傍着彩云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的故事虽然限于一隅,但也不难窥见一代高校风。在此环境中,既培养了新闻事业的建设者与接班人,又使青椒正常成长。其间两点,令人心仪:一是大学定位教书育人,一是宽松自如的学术氛围。事实上,八十年代一方面纠正了“极左”问题,一方面承袭了新中国新文化的风清气正,不为名利遮望眼,俯首甘为孺子牛。

不忘本来,面向未来

我的青椒岁月同今天青椒相比,教育背景与专业基础显然相距甚远。如果说我是开着拖拉机,颠簸在乡间土路上,那么如今青椒是开着豪车上高速。倘若“路上春光正好,天上太阳正红”,那么理应风驰电掣,其喜洋洋。而情况却是,道路日见逼仄,交规愈发严苛,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设身处地想想看,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成心向往之的大学教师,结果先是相关不相干的课程堆上来,往往齐头并进,难以从容不迫。课程尚未应付下来,核心期刊、国家课题又如泰山压顶。最可怜女青椒,忙完一天事务,哄着孩子睡下,夜深人静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才能着手自己的活计。

日前,听某名校教授讲起来,一位颇有潜力的女博后,发了多篇重量级文章,由于没有国社科项目而解聘,她听到消息后就哭了。最令人痛心的是,跌跌撞撞总算什么都有了,结果人又没了。如今,心无旁骛教书育人,随心所欲读书钻研,自由自在著书立说,对青椒来说越来越像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郭英剑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谈道,依据瑞典延雪平大学教授佩尔松的研究,世界各国高校中,中国学者的压力首当其冲。这项研究将压力分为从0到5的6个等级,最没有压力的是德国,数值为0,中国高校数值为5,而且是唯一达到5级的国家。何以出现如此巨大偏差?原因之一在于德国缺乏绩效管理文化,而我们则把这套东西弄得登峰造极,各种评估、学科排名、升等升级等没完没了,对教师的精细化考核更像是福特汽车流水线。

对此,有识之士早已啧有烦言,北大李零教授二十年前就批评大学快像“养鸡场”。十九届中央第七轮巡视反馈的31所中管高校问题,也被不断转发:“象牙塔”一样藏污纳垢,还菁菁校园一片净土……

所以,要切断课题、论文、奖项、帽子等同教师身家性命的“捆绑”,让大家立身教书育人的主业并安心科学研究的正业。

不言而喻,所谓课题,只是研究资助而非学术成果,理工科如此,哲学社会科学亦然。事实上,古今中外不少精神产品,也与资助无甚关系。神话核心期刊,更是莫名其妙。一,英雄不问出处,文章无论发在何处,均属学术交流,一首唐诗的优劣不在于写在纸上,还是题在墙上。二,设立核心期刊,初衷也在于便利学术交流而非其他。三,研究表明,核心期刊有时更趋于保守,创新性的思想理论多在边缘突破,就像农村包围城市。四,在新闻学科价值混乱专业错乱之际,围绕核心期刊的学术评价与利益勾连,更是不利于掌握文化领导权。五,各方面貌似从不算算,全国所有核心期刊一年可发多少篇文章(总计不足十万),而在现行体制下必须发表的核心期刊文章又得多少篇(大约一百万)。国家级省部级课题同样可以算算这样的账。假定十个需要晋升者,只有一两个、两三个有望获得必不可少的课题,那就不难想象校园里何以熙熙攘攘,尘土飞扬。更何况,即使正心诚意,拨乱反正,大刀阔斧,正本清源,让大学及其新闻教育回归风清气正,也得一段生态修复期,就像一度“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雾霾天,经过十多年大力整治才渐趋正常。

清华大学有位颇具政治家头脑与教育家精神的党委书记说过,教育是“保守的事业”。新中国七十多年来,我们左一脚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的探索,已经奠定高等教育的四梁八柱,如今有充分条件像西汉初年休养生息,让高校教师特别是青椒也享受教书育人著书立的“环境友好型”,多些阳光灿烂而少些生活压力与心理负担,多些风清气正而少些《第十二夜》台词所谓旁门左道。

文章来源:必记本

来源:近现代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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