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2000年开始她出现在公众视野，看上去低调，难应付，天生带一点儿反骨，哪怕穿得时髦去吃个小龙虾也会让人觉得是在做一种“行为”；但她不是故意的。这奇怪吗？还是因为我们见识太少？
桃之11像一首不太流行的宝藏歌。
从2000年开始她出现在公众视野，看上去低调，难应付，天生带一点儿反骨，哪怕穿得时髦去吃个小龙虾也会让人觉得是在做一种“行为”；但她不是故意的。这奇怪吗？还是因为我们见识太少？
今天再写桃之11，带着某种情感层面的东西，讲白了，既是致敬也是告别：上海21世纪头十年，那个时候我们肆无忌惮的表达，一切看起来兴致勃勃。任何衣服都能穿得好看，连空虚也是有生命力的性感。虽然，故事的主人公可能早已往前走，不留恋过去的模样。
2024年5月17日飞洛杉矶，还有两天。桃之11在公众号和小红书上写。我从我们的共同好友甘鹏那里得知她要离开上海，一点不觉得意外，即便甘鹏当时所说的是，“桃之11要去纽约开Uber了。”
那天有太阳，他们坐在草地上聊天，甘鹏拍了一段采访，算是他不紧不慢地在做的视频账号的内容。我说真好，这是桃之11啊。她还是那个样子。
“哈哈哈，但你没去纽约，也没开Uber。”2024年12月17日，我在微信上对桃之11说。半个月前，她刚又从上海飞回洛杉矶。现在她更多时间在洛杉矶了，用“飞回”这个词不为过。
她这么解释：“甘鹏搞错了，我的原话是，我老公在洛杉矶开专车，不是我，也不是纽约。他目前确实就是在开lyft，也是一个美国的专车平台，跟Uber差不多。”
“洛杉矶是一个岁月静好的地方，我很喜欢；而且我喜欢干燥的气候，上海太潮湿了。我很讨厌潮湿。我在洛杉矶感觉比较快乐；它跟我的气场比较合。至于工作，我有做兼职，在课后班辅导那些从中国去美国生活的小朋友学习英语，好跟上学校的教学节奏。”她说。
洛杉矶生活
“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例如一天24小时？”
“我回来这半个月基本都在倒时差。这次时差特别乱，没有规律的作息。原本下午3小时课后班教学，但因为临近圣诞，学期快结束，课后班不需要兼职老师，要等开学我再去上班，日子就比较悠闲，像个退休老人。我会徒步爬山，去超市买菜，做菜烧饭，在小红书的姐妹群聊天，基本每天是这样的状态。”她告诉我，“现在美国家里的所有家务我一个人承包，因为老公和妹妹、妹夫都要工作，我多帮他们分担一些。在这里不像国内会找阿姨来干活，一切都是自己动手。我现在厨艺也锻炼出来了，很会烹饪了。”
但我觉得桃之11谦虚了。在豆瓣相册，2011年她就开过一个相册“我的厨艺展示”，备注说是，“从一个连泡面也不会煮的人开始”；我也记得那段短暂时间她在微博上晒过这些照片。给人的感觉就是（至少在我这里），那是她在做的时髦事情。是的，从某个时刻开始，下厨也是一件时髦的事情。不过桃之11只做家常菜，没有滤镜，浓油赤酱。
这点，我觉得可以用来形容她的个性。
现在，没有人再像H女神
正式开始，又要回到世纪之头——听上去可怕，但很多事情仿佛如昨。1997年高中生桃之11刚刚从新概念作文比赛里拿了第一名。当年一等奖名单上没有韩寒，韩寒是后来加上去的；还有一个跟他情况一样的人，那个人就是朱珍，也就是后来的桃之11。当时《萌芽》负责新概念的商羊后来说过，韩寒和桃之11怪异的写作风格并不被老一辈评委所赏识。商羊力挽狂澜，说服那些评委老师为这对怪咖留下一席之地，造就了后来的社会偶像和“另类的文学幽灵”（桃之11自己的形容词）。从复旦大学中文系和华东政法学院法律系毕业，桃之11做了律师；2005年，第一部长篇小说《逃之夭夭》完成。
有一个段子，说孟京辉的话剧《琥珀》大概在2005年开始演出，剧中的姚夭夭，廖一梅扔出一句台词：“新概念作文二等奖！”周围人噗嗤一笑，都想起上海的美女作家桃之11。那是美女作家时代的后半程。两年之后她又出了一个短篇集，叫《做作》。
做作的，但“做作得很自然”（顶楼马戏团的陆晨出过一张专辑叫这个名字），浓油赤酱又文艺清新，性感佛爱神。
在后来更多人知道桃之11——以上海时尚女王、文艺圈母神这个身份出现之前，这中间的一长段时间，她的风格让她和她的写作与主流文学圈若即若离。但她活跃在博客上，论坛上，以及半地下文化圈。母神这个词现在听上去依然带着“亚”感，从这个角度来讲，以及某些当年的造型，她可以说是一代“亚”鼻祖。
那时上海有一个圈层，一个文化结构，一些团体，譬如其中一个叫做“肆博疯汇”的组合。
大约2004、2005年，也可能更早一点点，我上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肆博疯汇的博客更新。显然有“肆”个人，桃之11，甘鹏，中国桃，Coca，还有偶尔出现的其他人物，譬如春树，北京女子朋克乐队挂在盒子上的王悦。他们出没在上海凌晨的街道，出现在幸福路的石榴酒吧，后期的古北…… Coca会给大家拍照——他无时无刻不在拍照。这些上海的记忆里没有黑白色，只有无数光，烟雾，假发，喧哗。
H女神造型大回顾
我隔着屏幕看这几个人。桃之11的文字和人一样好看得不得了。她有精致的尖下巴和轮廓分明的嘴唇，眼睛像羚羊。也可以说，她的文字，她的照片，以及她整个人的形象是密不可分的：有时候她把自己打扮成阿拉伯女人的样子，她有很多头巾和帽子。她涂艳粉的眼影和腮红，用黑色的渔网袜套头。
这所有的东西，让桃之11变成一个——用今天的话叫做KOL，时尚博主。那时候我们是没有这个称呼的——在没有这个说法的时候，KOL有好多Key Opinions。
和桃之11的对话
“我们能不能把你的上海，按照‘社交媒体’来划分阶段？譬如2002-04年算是博客时代的第一个阶段。我记得你最早是在中国博客网blogcn写，后来是博客大巴blogbus？当时为什么还有一个名字叫做H女神？”我问桃之11。
“2000年左右，国内开始有论坛、博客。我最早在西祠胡同和天涯社区比较活跃，后来才是blogcn和blogbus。大家多是网友关系，彼此在生活中不认识，但是在网络上可以聊很多，跟现在我们玩小红书有点像。H女神是在玩论坛的时候就取的网名，没有特殊含义，随机想到的，后来就做博客名字的一部分，再后来我的社交媒体没有再用这个名字了。”
H女神造型大回顾
“当时的神经论坛就像个秘密基地。那些人后来还有联系吗？当时我在那儿写诗。很多人写诗！”
“神经论坛当时不少有趣的杭州帮网友，他们都特别好笑，哈哈，跟他们在一起网络冲浪的时光很美好。H女神当时也是我在神经论坛的网名。”桃之11说， “我没有写过诗，但是有很多写诗的朋友。有几个还有在微信上，但没有太多讲话，可以看到他们动态，有些人出国了，有些还在国内。”
“那个阶段如果有一个印象深的画面，是什么？”
“印象比较深刻的画面是blogcn的网红大会。那天我打扮得很时尚，很重视这个活动，觉得是明星去参加活动一样。我现在很朴素，完全不打扮了。年轻的时候比较爱显摆，每天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卫时髦是不会出门的。”
“Blogcn是我认为最时髦的博客网。我隐约记得你的页面，一张戴着小帽的大照片。那个网站似乎是一瞬间消失的，文字你还有存档吗？”
“没有存档了。”
“博客阶段的尾声，也是肆博疯汇2008-09年最热闹的时间段。之后是MSN、blogcn和blogbus的结束。那是上海最好玩的时代？”
“我不确定那个时期算不算上海最好玩的阶段，我只能说，当时我们周围这些朋友都还很年轻，有活力，爱发疯。当时的夜店地下俱乐部肯定比现在好玩，别的就不好说了。每一代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玩法和疯狂，青春就是这样。”
“那个时代重要的地点，是哪些？它们可能还存在，可能已经消失？ ”
“我不是爱回忆过往的那种，因为我内心还一直是个小孩，哪怕44周岁了。也许有天我也会老，开始爱回忆，但现在肯定还不到时候。若是让我去回忆，有几个地点，寿命路吃小龙虾，延安路吃香辣蟹，复兴路的老JZ Club，永福路的Shelter，复兴公园的夜店，南昌路的ID理发店，天山公园的育音堂。很多不不复存在了，上海变化是很快的。”
桃之11排的上海生活细节，2008
“2010年之后，似乎你的精力也从文学上转移了。”
“我做文艺摄影师，去各个农村，县城，城市拍风情画人情味街拍或者摆拍照片，也给杂志拍一些人物。再就是做乐队经纪人，给窦唯和不一定乐队安排了上海、杭州、厦门、北京等等地方的现场演出。后来我还带了上海其他几个乐队，我去年还带了有我老公参与的、朋友们组成的日系city pop乐队。然后还有一块内容就是做时装专栏作家，给《女友》杂志写长期专栏，还有很多别的有名的杂志写专栏，他们也会单独约稿，几乎当时所有大牌杂志我都写过文章，算是比较出名的专栏作者。那个时候粉丝量是比博客时代更大了，我还做了半年的电视节目嘉宾，超级模特这个节目，上海时尚频道的；当时出门坐地铁会被认出来，算是类似现今做艺人的知名度了。”桃之11回忆。
那个阶段，瑞士电视台来上海给她拍了一个纪录片，在瑞士时尚频道播出，她还给Chole做品牌主笔人，为官网写每周文章——跟10几年后现在品牌的玩法大同小异。“当时各大奢侈品会邀请我去时装周看秀，我边上是Angelababy，还要为品牌发博客内容。那个时期算是当时国内排名第一的时尚博主。”
“我们很少拥有好的时尚写作。现在还有时尚写作这回事吗，还是只有ootd？”
“纸媒时代还是有一些好的时尚写作，分布在各大时尚杂志。图文时代视频时代，大家表达方式不同了，不再是文字主导。我所有的写作，不管是严肃文学先锋小说，还是通俗专栏写奢侈品穿搭时尚观点，本质上没有不同。我很坦率，很直接，很简单的一个人。我是庚金女，不会弯弯绕，写自己的生活体验，真实想法，不会去扮演人设。可能这种真诚，也是我当时专栏写作受欢迎和取得成功的关键。但我的小说却都是虚构的，我不写自己的生活。这两种文字内容，我区分得特别清楚。”
“小说还会写？我印象里还有未完成的出版计划，譬如《佛爱神》。”
“《佛爱神》很早就写完了，有在豆瓣作者小站连载，没有正式出版。我后来还写了一个长篇，叫《转转》，后续还写过一些短篇，都放在豆瓣了，没有走正式出版渠道。但近10年没有写文学作品，我写了很多关于电影的文章，在公众号和微博发布。”
“关注中文写作吗，以及文学改编。我想说的是，中文写作和电影里的一些议题和趋势，像是最近的《好东西》。”
“有一个阶段我看了国内小说家的很多作品，最近几年看得少，确实兴趣转移到电影和油画了。《好东西》我第一时间就去看了，很喜欢邵艺辉导演的作品。我看哭了。”
“你似乎很习惯小红书，或者说爱玩，而且玩得不错？你说到昨天半夜还在小红书群聊里跟小伙伴们聊，狂聊了5个小时！”
“我们就像小姐妹那种天马行空啥都聊，聊自己，聊感情观，聊星座星盘，所有女孩子聚一起会聊的无聊内容，哈哈。”
“有一件事很重要我们差点漏掉的，是你开过一段时间淘宝店。蛮有意思，那个年代的淘宝就像现在的直播带货，时尚专栏就像现在的小红书。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自己太跑得太快……”
“是的，比较客观地讲，很多事情大概是超越当时10到15年。我比较前卫，先锋，有创造力和带领力。但可能我的命就是这样，我自己都是顺其自然做所有那些。”
“现在的你，更喜欢的表达方式是什么？ ”
“喜欢拍照和在小红书发日记。我的表达欲一直比较旺盛，喜欢玩网络，也可以跟网友聊很多，intp可能就是这样吧。但是现实生活中我话不多，跟朋友见面都是听她们说。我比较习惯倾听。”提到最近影响自己的人和事，桃之11说，“看宗萨钦哲仁波切比较多。他很有趣，讲佛法也深入浅出，我喜欢他的很多讲法。我有次在国外旅行，还在机场跟他坐一起，但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看到很多陌生人过来拜他，我当时还觉得很好笑，不懂他是啥明星。”
上海是前半生，洛杉矶是后半生
2010年代中期——啊，我们真的要以年代来划分吗——桃之11逐渐开始淡出公众视野。豆瓣三个相册总结了“H女神造型大回顾”，但她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曾经那么花枝招展”。那些过去的海量的照片，偶尔能看到有新增留言，类似“我以前经常看你的专栏”。
再来看，有两个几个比较重要的影响桃之11的时间节点，第一个是2010年，“我遇到我老公，我们在一起15年，有过风风雨雨，但还是没有分开，所以2010年对我比较重要。接下来就是2024年，我移民美国洛杉矶生活了，也是人生一个重大转折点。”
“那，想离开上海的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从来没有过想离开上海的念头，我是那种在一个地方待着就不爱动的人，也不热衷旅游。”
洛杉矶生活
“我在上海的时候懒得回美国，在美国就懒得回上海。我移民美国因为我老公是美国人，他想回老家生活了；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才到了洛杉矶。但是来美国生活后，确实更喜欢洛杉矶多过于上海了，身体也比较舒服，现在让我选择，美国待10个月，上海2个月。”
“你和洛杉矶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准确地说，你，洛杉矶，上海。”我问。
“洛杉矶是我老公的老家，上海是我自己的老家。这个关系有点像娘家婆家，只不过我比较奇怪，更喜欢婆家。过去到美国旅游和探亲，但不是日常生活，感受不一样。美国其他地方我也去了很多，感觉都没有洛杉矶适合定居。上海是我的前半生，洛杉矶是后半生。”
桃之11在洛杉矶
我想如果提起从上海到洛杉矶，再加上写作、女性这两个前提，我们可能会想到张爱玲，想去看看她住过的房子和走过的路。
在洛杉矶，她最后所住的公寓非常普通。十分窄小的公寓入口，街道的坡度有些陡。原先住过的206室，不知道现在住着什么样的人。
在上海，静安寺附近的常德路（原名赫德路Hart Road）和南京路交界的地方，一幢七层高的常德公寓，张爱玲曾经是那里的住户(195号，6楼)。就在今年5月份，甘鹏还在常德公寓的书坊做了一场邓丽君的纪念活动。
如果我说桃之11像张爱玲，有被骂的危险，但我真这么以为。桃之11早慧，年少成名，时髦，很上海女人，残存老派的执拗高傲的东西，而接着院子里的地气——像夏天开满橘红色的花，阳台上撑出半截绿竹帘子，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气，音乐或者广播在某户人家的窗头飘出来。
冬至日游福乐顿植物园补阳气
“曾经在上海的人走散了吗？”
“我不觉得有走散，每个人都有社交媒体，可以看到彼此目前的生活。大家没有见面，不代表心里没有彼此了，分开了。我是很习惯和老朋友久久见一次的。中国桃在柏林做她的电影和艺术；Coca和太太还有两个儿子在柏林生活，他坚持做摄影和艺术，太太朱凤娟也是艺术圈比较有名的网红；甘鹏在上海，做自己的视频节目，做艺人和音乐相关的推广和介绍，也是内容非常出色的博主。相比之下，我算是退休很多年，比较没有社会互动了。”桃之11说，“但我这两年最大的变化是身体变好了，过去的呼吸道问题鼻炎和哮喘痊愈了。”
“2025年的愿望是什么？对未来，1年或是5年，有任何想象？”
“希望在美国的生活走上正轨，工作顺利，身体健康，远在上海的父母也能健康长寿开心每一天，家庭合睦。未来5年也一样，和和美美，平平淡淡，幸福安康。”
“跨年准备怎么过？”
“在洛杉矶，没有特殊安排，就是跟家人在一起，平淡温馨地度过，应该会做牛排吃。”
采访、撰文 徐卓菁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来源：iWeekl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