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影评|时代的忧郁:《风流一代》与贾樟柯的历史书写

摘要:看《风流一代》,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让人忧伤的,不仅是历史潮汐——本片的英文名Caught by the Tides直译过来就是“困于潮汐”——中沉浮起伏的芸芸众生,也包括社会变迁、电影媒介发展以及贾樟柯本人创作的历史。

潮新闻客户端 向宇

看《风流一代》,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让人忧伤的,不仅是历史潮汐——本片的英文名Caught by the Tides直译过来就是“困于潮汐”——中沉浮起伏的芸芸众生,也包括社会变迁、电影媒介发展以及贾樟柯本人创作的历史。

影片讲述的故事始于1990年代末期,终于新冠疫情时期。贾樟柯用经典的三幕剧结构架构叙事、解读历史,通过山西大同一对青年恋人巧巧(赵涛饰)和斌哥(李竺斌饰)的相爱、分离和重逢,将集体命运个性化、将时代变迁戏剧化。

电影的第一幕始于1990年代末期。赵涛饰演的“巧巧”所代表的“风流一代”生气勃勃、自由不羁、光彩照人。她在喧嚣的北方小县城街头跑台、走秀,在自由流动的舞台上骄傲地展示青春的身体。这些对西方时尚的模仿和申奥成功的全民狂欢,诠释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躁动与兴奋。第一幕的结尾,巧巧的爱情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男朋友斌哥留下一条去南方发展的短信后再无音讯。

第二幕的故事发生在重庆奉节,时间是三峡水库即将蓄水、无数家园即将永沉水底、无数生命的痕迹即将被永久抹除的2006年。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巧巧在这座被三峡大坝永久改变的陌生城市漫无目的地寻找爱人斌哥,此时的她就像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一样,已经疏离于这个狂飙突进的时代。而她的男朋友斌哥则在市场经济大潮中野蛮生长,试图借助原始的身体暴力成为历史的新主人,但历史的新主人注定不会是斌哥这类游走在秩序边缘的草莽英雄。这一幕的结尾,斌哥老板卷款潜逃,斌哥锒铛入狱。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历史的潮汐造就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也让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困于其中。巧巧的“风流”在第一幕结束,斌哥的“风流”在第二幕结束,但时代的列车并不会因为个体的失败而停止。在电影的第三幕,出狱后的斌哥试图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却发现已经完全不能适应这个被短视频网红霸占的新舞台。曾经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巧巧成为普通的超市收银员、舞台下静悄悄的观众,或者跑团中难以辨别的一员。风流已经属于新的一代。

作为一种时间的构型,叙事是一种阐释世界、理解历史的方式。在卢卡奇看来,真正的现实主义应当通过叙事来把握历史和社会的总体。在《风流一代》中,巧巧的成长、巧巧和斌哥关系的变化、以及三代“当代英雄”的依次登场,这些都如巴赫金所言“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与历史的形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通过这部电影,贾樟柯完成了对1990年代末期到新冠时期这段历史的细读和深描。对于他来说,这段历史已经或者正在“落幕”: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人际关系、情感状态、生活方式、文明形态等等都在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尤其重要的是,“在改革的浪潮中,坚定地迈向现代化,坚定地用开放的心态面对世界”,敢于跳出体制、敢于承受生活的不确定性、敢于追求个体自由和多种可能性的那一代,即贾樟柯心中的“风流一代”已经落幕了。

“一个时代落幕了”,这也意味着一段电影史的结束/开始。《风流一代》的大部分镜头来自贾樟柯过去二十多年以来积累的一千多小时的纪录素材。这些素材既有DV拍摄,也有16毫米、35毫米胶片以及高清摄像机、VR摄像机拍摄,既有4:3的规格也有宽银幕规格,清晰度、分辨率、噪点等画质指标也不断改变。可以说,电影具身地呈现了过去二十多年电影媒介、电影技术的发展变化。影片的第三幕,巧巧在超市遇到一个智能机器人。尽管二者之间的沟通并不顺畅,但人工智能显然是未来重塑电影艺术、电影工业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但贾樟柯也通过这部影片证明,不论媒介如何变化、技术如何发展,历史并不会终结,而总是会以某种方式向现在和未来绵延;而现在和未来的发展,也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借助对过去的重新发现和重新阐释。《风流一代》所使用的纪录素材起源于贾樟柯二十多年前向苏联导演维尔托夫致敬的电影项目《拿数码摄影机的人》。事实上,《风流一代》的原名就是《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在美国学者马诺维奇看来,维尔托夫是互联网时代的电影叙事——数据库电影——的先驱。从《拿数码摄像机的人》到《风流一代》,就是从数据库到叙事的过程、从空间性的数据结构向时间性的叙事结构转变的过程,也是从历史纪录到历史书写的过程。尽管本文主要探讨的是《风流一代》如何通过叙事来把握和认识历史,但影片中大量存在的非情节化的历史影像碎片、或者卢卡奇所说的威胁和破坏历史的“有机整体”的独立细节使这部影片依然具有相当大的开放性,而不是将历史完全纳入封闭的叙事结构中,从而较好地平衡了个人化的历史表达和观众历史认知的主体性的关系。

对于贾樟柯本人的创作历史而言,《风流一代》也可能是一个转折性的时刻。本片和贾樟柯过去的电影文本存在着密切的互文关系:从小县城到大世界的流动故事、小人物在大时代的创伤经验、充满悲悯精神的纪实美学等等,甚至“巧巧”也是《任逍遥》《江湖儿女》中女主角的名字。但正如电影海报上的宣传词“俱往矣 不回头”所示,意识到“一个时代落幕了”的贾樟柯也产生了告别过去、拍摄“另一部电影”(费里尼说,一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的想法。如果贾樟柯未来真的如他在采访中所说“轻易不会再回到那个时代了”,曾经让人激动、让人期待的第六代也真的完全落幕了。这如何让人不忧伤。他未来如何为新的时代、新的时间赋形,如何为新的时代精神找到恰当的形式?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作者简介:向宇,浙江传媒学院。

来源:钱江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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