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短短二十余年间,亚马逊崛起为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公司、美国第二大私营雇主,其负责仓储和运输的“履单中心”散布全世界,重塑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在长达十年的调查中,美国资深记者亚历克·麦吉利斯见证了这家曾代表技术进步的公司,如何发展成架空国家的资本巨兽。它带来“一键下单
短短二十余年间,亚马逊崛起为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公司、美国第二大私营雇主,其负责仓储和运输的“履单中心”散布全世界,重塑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在长达十年的调查中,美国资深记者亚历克·麦吉利斯见证了这家曾代表技术进步的公司,如何发展成架空国家的资本巨兽。它带来“一键下单”的便利,也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实体经济持续衰退,传统社区纷纷凋敝;在垄断的挤压下,中小型零售商苟延残喘;劳工被困在高压的效率系统中,失去作为劳动者的尊严。我们摘选了《尊严 工作的蜕变》一章,分享给读者。
巴尔的摩
小威廉·肯尼思·博达尼想上厕所。他已经 69 岁了,比年轻人去得更频繁,用时也更长。可是,不算用餐时间,在 10 小时的轮班中,他只拥有 20 分钟“休息时间”,然而光是跨过占地22英亩的仓库,就可能需要花掉他一半的时间。要是超过了规定的20分钟,工人就会被扣分,还有可能面临被扣工资或被解雇的风险。所以他只能尽量憋着。
他是一名叉车司机。他的工作是从卡车上卸货,然后运到仓库。主管会密切追踪司机卸完一卡车的货需要花多长时间。他们应当在 15 或 20 分钟内卸完一辆卡车。而通常一辆 52 英尺长的拖车至少装载 20 个货盘。司机会直接把叉车开上卡车,用货叉提起货盘,每次一到两个。有时货物很松散,需要有人把它们码在货盘上,才能搬运。有时货盘装得太高,一直到拖车顶部,那么就需要有人在你开动时固定它们以防掉落。
通常这里的运作流程是,先由叉车司机把货物运进来,然后由负责“水蜘蛛作业”的员工把它们分配到相应的工作站,由负责堆放的工人把货物存放到被称为“豆荚”的高高堆起的黄色货架上。橙色的机器人最终会把“豆荚”送到负责人工分拣的工人手中,后者会把它们送往包装和运送环节。最近,在节假日等特别繁忙的时候,为了满足消费者需求,亚马逊开始将需求量大的货物直接搬到通往包装区的传送带上,即时进出。刀具、盘子、亚马逊 Echo 智能音箱、变形金刚模型、笔记本电脑、iPad 平板。“你得机灵,”博达尼说,“你在给流水线提供货物。你给拖车卸货,他们需要你卸下的东西,你必须把它们及时送到流水线上。”
他在这里工作了 3 年。早在 10 多年前,他就从上一份工作退休了,原本除了在朋友的摩托车修理行做做副业外,他并没有打算再出来工作。他患有哮喘、石棉沉滞症、肺气肿、肺阻塞和创伤后遗症。但由于前任雇主破产,博达尼每月的养老金从 3000 美元降到 1600 美元,与此同时,他的健康状况以及妻子的糖尿病导致的支出也在增加,再加上他们住的小房子年久失修,因此,2015 年这家仓库开业以后,他申请来这工作。
起初仓库并没有雇用他,他觉得这是年龄歧视,威胁要将对方告上法庭,于是他被雇用了。有意思的是,公司发现他工作能力非常出色,现在便让他来培训叉车司机。你会看到这么一个奇怪的画面:这个身材超重、年近 70 的老人,指导着一众年轻男女,他们大多才二三十岁。但比尔·博达尼—他在以前那份工作中一直被人喊作“博”(Bo)——知道如何操作叉车,事实上,他知道如何操作比叉车复杂得多的各种设备和机器。有 30 年时间,他都在从事比现在这份工作要求和风险都更高、但收入也更丰润的职业。
过去那份工作似乎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尽管他脚下踩着的是同一片土地。这片土地所经历的翻天覆地的转变,同样见于全美任何工作场所。过去一个世纪以来美国劳工的故事全都汇聚在这一片土地上,它就是麻雀角(Sparrows Point)。
看到“麻雀角”几个字,也许你会产生美好的联想,但其实这个地名并非出自同名鸟类。它来自英国殖民者托马斯·斯帕罗(Thomas Sparrow),1652 年,巴尔的摩勋爵把这里的大部分土地授予斯帕罗。麻雀角是个方形半岛,长宽约为 1.5 英里,从帕塔普斯科河口半岛向外延伸,切萨皮克湾在此转入巴尔的摩内港。麻雀角位于霍华德堡西面,靠近 1812 年战争中 4500 名英国士兵的登陆点;它还在麦克亨利堡的视线范围内,当年,美军的大炮曾在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的见证下挡住了英国海军的进攻。不过。麻雀角此前曾是一片沼泽和农田,直到在 1887 年被弗雷德里克·伍德看中。
伍德是宾夕法尼亚钢铁公司的工程师,当时正在找一处方便连通宾州斯蒂尔顿工厂的港口,工厂在麻雀角北面,相距 90 英里。英国发明家亨利·贝塞麦带来了技术进步,而巨头公司则为了在全国范围内铺设铁轨相互竞争;对钢轨的贪婪需求,刺激了钢铁制造业蓬勃发展,一路向西,从宾夕法尼亚迈向芝加哥。制造钢铁需要煤、石灰石和铁矿石。阿巴拉契亚山脉拥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宾夕法尼亚州则贮备了丰富的石灰石。铁矿石则是另外一回事。美国已知的最大铁矿石矿藏位于密歇根上半岛;矿石可以通过五大湖区被运送到中西部钢铁厂,但要将其运到宾夕法尼亚州东部却很艰难。
不过在 1882 年,年仅 25 岁的伍德在古巴勘探时发现了深层铁矿,这对美国东部来说是一件幸事。宾钢总裁卢瑟·本特和一位汽船船东一道说服了古巴的西班牙统治者,允许他们在 20 年内开采铁矿,并且免收特许费。那么现在的唯一所需,便是运输铁矿的港口。1887 年,还不到 30 岁的伍德选定了麻雀角,随后,宾钢仅仅花了 57900 美元,就从 5 名地主手中买下了半岛的大部分土地。
短短几周之内,工人就在这里建起一座砖厂,每天能迅速产出 30000 块砖,来建造所需设施以及一座长 900 英尺的码头,之后又在上面铺设了轨道。麻雀角不仅要充作港口——它还要将进口铁矿石炼成生铁,然后走铁路运往北边的斯蒂尔顿。第一列机车于同年7月中旬到达,公司商店在 8 月份开业,炼铁高炉在 10 月份奠基。人们排干沼泽地,用牡蛎壳来做填料。接下来两年中,为了建造庞大的新工厂,每天都有 15 吨物料通过铁路和驳船运到麻雀角。伍德的哥哥鲁弗斯负责规划城镇,以容纳工厂所需的劳工大军。在马里兰州府安纳波利斯,宾钢通过游说以确保其在新领地上的领主地位,免去公司注册方面的麻烦,排除工厂所在地巴尔的摩县城郊民选政府的影响。麻雀角将成为一座终极的公司城镇。
1890 年 5 月 30 日,工厂已为开业庆典做好准备。贵宾从华盛顿、巴尔的摩和费城乘坐火车抵达麻雀角。宾钢用电梯将他们送上一座高炉顶部的装料平台。在 85 英尺高的地方,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200 英尺外工人往另一座高炉送入热风,火光冲天而起。
他们的敬畏之心得到了回报,招待午餐有蟹肉开胃菜、海龟汤和整只春鸡,餐后,大家抽着雪茄,举杯同庆。马克·罗伊特在其关于麻雀角历史的权威著述中,引用了巴尔的摩枢机主教詹姆斯·吉本斯的话,这位主教称赞道,卢瑟·本特的新工程是解决“劳动力大难题”的良方。吉本斯说:“我一直在为工人说好话。今天在诸位资本家面前,我觉得,如果说有人有能力解决这个大难题,那就是今天在这里主持工作的、我们的这位朋友。他建起这些伟大的熔炉,产出巨大的红利,以满足资本家的需求;他将建设舒适的家园,支付不菲的薪资,为工人带去欢乐。最大的赢利是双赢。”
巴尔的摩市长约翰·戴维森眼里也只有愉快的共生关系。“你们的繁荣就是我们的繁荣,”他对本特说道,“你们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利益。”
这位资本家确实对麻雀角的产出感到满意。很快就可以看出,配备上将生铁炼成钢的贝塞麦转化器,麻雀角便足以容纳完整的炼钢厂。弗雷德里克·伍德成功突破技术瓶颈,设计出一条复合生产线,整个美国无出其右。
盛大的午餐会过去 3 年后,麻雀角贝塞麦工厂每天可以生产 300 吨钢。到这时,工厂有了自己的造船厂。到 1900 年,有 3000 人在麻雀角工作,有 3500 人住在这里。到 1906 年,麻雀角工厂年产钢量足够铺设从纽约一直到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的双轨铁路。
但我们不太清楚这些工厂是否给工人带去了欢乐。弗雷德里克·伍德给手下的工人制定了一份残忍的工作时间表:首先,他们要上一周日班,每天 10 到 11 小时,接着是一周夜班,每晚 13 到 14 小时;周日是日夜班交接日,在这一天,轮到上夜班的工人要连轴工作 24 小时。直到下一周,工人才能休息 1 天,同时另一个班组要连续工作 24 小时。
你们的繁荣就是我们的繁荣,你们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利益。
劳作强度残酷,但 1895 年宾钢只给工人开 1.1 美元的日薪。全年只放两次假,圣诞节和国庆日(7 月 4 日),这两天还都是无薪假期。哪怕除了这两个假期外工人一年到头都在工作,年收入也不到 400 美元。罗伊特指出,他们的收入水平远远低于美国劳工局判定的“美式生活标准”,当时一个五口之家每年需要花费五六百美元。
对于类似的抱怨,公司则辩称自己至少为员工提供了“补贴性住房”。在炼铁高炉逆风方向走半英里,便能看到鲁弗斯·伍德设计的麻雀角定居点,它被汉弗莱溪一分为二,如同简练齐整的网格一般,一目了然地按照等级排列。经理和工头住在 B 街和 C 街的大房子里,屋内有汽暖和电灯——甚至每周有一天家里能通电,而这一天成了主妇的“熨烫日”。
熟手技工大部分是英裔和德裔,当中许多人从宾夕法尼亚州和俄亥俄州的钢铁城镇迁移至此,住在用煤油灯照明的 E 街和 F 街上的普通排屋和村舍中。拖家带口的东欧和南欧新移民被安排在溪边的棚屋里,如果孤身一人,就会被安置到高炉后方的简陋棚户区。但弗雷德里克·伍德并不关心这些移民,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些人不可靠。
在为工厂卖力的非技术性劳工中,他最看好黑人男子。这里所指的并非来自巴尔的摩的黑人,到 1890 年,巴尔的摩已有 67000 名非裔美国人。他们不好操控。更受欢迎的是自南方来的年富力强的弗吉尼亚黑人男子,公司往当地派遣了招募人员。黛博拉·鲁达西耶是钢铁工人的女儿,在为她于 2010 年出版的关于麻雀角的书收集素材时,一名南卡罗来纳州工人的儿子告诉她:“城里的黑人可能会直接说他们不打算做这份工。但如果你从南方来,就不会这么干。”如果这些黑人男子拖家带口一路北上,他们会住在汉弗莱溪北侧简陋的松木板复式楼里,位于 I 街和 J 街,这两条街靠一座人行桥与镇上其他地方连通。单身汉就住进棚户区。《巴尔的摩太阳报》 (The Baltimore Sun)1906 年的一篇文章惊叹于宾钢井井有条的安排:在麻雀角,“种族问题……通过将黑人安置在溪流宽阔水域远处另一头,与白人分隔开来……得到了实际解决”。
鲁弗斯·伍德的其余设想,与精心设计的分隔式网格社区一同成长。公司商店被扩建为大型商业综合体,其中设有一个吸烟者专用厅。还有男女服装店以及百货商店,在这里,你能买到面粉、糖、锅碗瓢盆、家具、木柴、煤炭和五金器具,还有售价 5 美分的水果馅饼。公司自己烤面包、自己种蔬菜,养了 150 头奶牛,还饲养肉牛以供宰杀(每周 20 头),甚至还自行调配汽油。公司每日配送牛奶,每周都会有装载面包、肉类和农产品的车绕着麻雀角跑上几趟。溪间设有售卖糖果的船屋。还有一家附属于旅馆的餐厅,暑假期间,接受工程培训的学生会住在旅馆里。
镇上有两所学校(一所白人学校、一所黑人学校),建起了梅森–迪克逊线以南的第一所幼儿园,六座教堂(四座白人教堂、两座黑人教堂),一家铁匠与马车铺,一座船舶修理厂,还有一家叫吕克昂的电影院,其地下室可以供人打鸭式保龄球;沿着 A 街还开设了一家海水浴场。麻雀角为女孩们提供了马里兰州首套家庭教育课程,以便“年轻女士不会在家政细节方面出现失误”;她们在一间样板房中接受培训。麻雀角高中开办于 1910 年,1922 年建成的学校大楼带有城堡般的尖顶和塔楼。
镇上缺少的其实是酒吧;当时,麻雀角方圆 1.5 英里内禁止售卖含酒精饮料。事实上,工人们会坐上火车到麻雀角边界之外,前往那里兴起的众多小酒馆喝上一顿。
又有谁会责怪他们呢——他们的工作不仅繁重,而且危险重重。鲁达西耶在书中揭露了工人所面临的危险程度。1910 年,仅在 6 个月之内,当地就发生了 10 起死亡事故,这还不是全部;还有 3 起导致工人身体部分伤残的事故,304 起“严重事故”,以及 1421 起“轻微事故”。在公司眼里,这些事故无须放在心上,只是微不足道的生意损失:罗伊特转述了 1902 年从麻雀角医院发来的一份“事故费用账单”,该年 2336 起事故平均“每起事故总费用”仅为 3.91 美元。账单还列出了 150 美元的“义肢、义眼等”费用,以及 638.5 美元葬礼费用。由于死亡事故过于寻常,公司甚至配置了一辆被唤作“多洛雷丝”的有轨电车,专门用于将死者送去市里的墓地。
罗伊特指出,这样的条件——繁重的劳动、几乎没有休息,而工资却很低——“只在没有工会的情况下才行得通”。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公司尽其所能地保持这种不受干扰的氛围。伍德要求工人签署一份“雇用就业条件”,把“煽动”和“不服从命令”列为解雇理由。工人还面临失去住所的威胁:只有获得工头签字,他们才能在镇上申请住房。当斯蒂尔顿的工人罢工无果时,伍德吹嘘道,麻雀角是个没有工会污点的“开放商业区”。1891 年,巴尔的摩一份劳工报在关于麻雀角工厂的头条文章中宣称:“踏入这家工厂,你就放弃了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伍德兄弟反工会的家长制度,与随后的状况比起来还是要好上一些。1916 年,宾钢被伯利恒钢铁(Bethlehem Steel)收购,后者是宾钢在州内的长期竞争对手,总部位于利哈伊河谷伯利恒镇,故因此得名。在查尔斯·施瓦布(与同名同姓的知名证券经纪人并非同一人)的领导下,通过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提供战争机器,伯利恒公司实现迅速扩张。美国在一战初期保持中立,限制对协约国军售,伯利恒公司设法避开了这一影响——在此期间,该公司仅次于杜邦,是协约国第二大签约方。1916 年年底的四个月内,法国、英国和德国损失了上百万士兵,伯利恒公司则向英国和法国出售了价值超过 2300 万美元的武器。
在施瓦布的指导下,麻雀角迅速扩张,在这场有利可图的新事业中贡献了自己的一分力量。伯利恒钢铁买下半岛剩下的 533 英亩土地,并用钢桩和填料将半岛向外扩展了 100 英亩。1917 年 7 月,美国参战 3 个月后,该厂建起了第一台薄板和马口铁机,这是匹兹堡以东唯一一台实现完全一体化生产的马口铁机器。造船厂业务量剧增,超越了东海岸那些附近缺少钢铁厂的竞争对手。数以千计的工人被招募至此,每日用工人数均值增至 3 倍,达到 12500 人。
1918 年的停战对企业来说是不利的消息,伯利恒却把握住了新市场。1920 年,汽车制造商计划生产 200 多万辆汽车,需要大量钢铁原材料。此时罐头产品业正蓬勃发展,食品制造商也需要马口铁来生产。到 20 世纪 20 年代中期,麻雀角工厂年均马口铁产量足够包装约 20 亿个罐头。这条新业务线为工厂带来数以百计的女工,被称为“马口铁检查员”的她们站在长桌前,逐一检查这些金属片是否带有缺陷。在这个十年内,麻雀角还为大型项目提供钢材:他们为哈得孙河下的霍兰隧道提供铸铁管部件,为连接费城和新泽西州卡姆登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大桥提供钢板和大梁,几年后还为加州金门大桥提供钢板和其他上部结构。工人队伍越发壮大,于是,在麻雀角北边出现了一个叫邓多克的全新小镇,以及邻近的黑人飞地特纳站。
踏入这家工厂,你就放弃了希望。
至 20 世纪 20 年代,按资产排名,伯利恒钢铁已成为美国第三大公司,仅次于美国钢铁公司(US Steel)和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不过在这巨额增长之中,只有微不足道的份额用以支付工人的劳动报酬——多年前在宾钢那场盛大的开幕式上,枢机主教吉本斯曾大力吹捧这份工作的好处。比起伍德掌管的那些年,工人的报酬确有增长,但幅度微乎其微:1925 年,一名普通工人每年能挣 2000 美元,换算成今天的货币不到 3 万美元。季节性失业是家常便饭。联邦政府曾向伯利恒施压,要求其在战争期间改善工人待遇,否则就有可能失去政府合同,但施瓦布发起“员工代表计划”以规避这一报复,在该项计划下,建起了一个受管理层控制的内部机构。“我们建立自己的工会,”他宣布,“我不允许自己沦落到让工人对管理层发号施令的地步。”
施瓦布开创了后来主导 21 世纪美国的“首席执行官”模式。他敦促人们狂热追求成功。“如果你注定贪婪,那就做一个贪婪工作的人,”他在 1917 年的一本操作小手册中写道,“我还没听过谁因为加班而遭遇不幸。我倒是知道很多因为不好好工作而招致不幸的反例……比起身体受到伤害,更严重的是缓慢而无情的枯萎,它会带来停滞、远离进步,最终铸成失败。”他蔑视冗长的会议;他在伯利恒的午餐会上雷厉风行地制定决策。他不鼓励各种类型的公民参与,比如在当地银行董事会任职、参与当地政治等种种会使人从公司事务中分心的活动。“永远多生产”是其门徒尤金·格雷斯设计的口号。
不但如此,施瓦布还确保他和其他管理层同事都能获得过分丰润的收益。他为管理层分配了数百万美元奖金——伯利恒钢铁公司高管们的收入居全国之首。罗伊特估计,仅一战期间,施瓦布就从他持有的伯利恒股份中赚取了 2100 万美元,换算一下,接近如今的 4 亿美元。这些财富转化为豪宅,施瓦布位于纽约河滨大道上的房屋足足跨越一个街区。这栋楼一度是纽约最大的私人住宅,共有 75 个房间,处处布置着艺术大家的画作,还有一间可容纳 250 人的餐厅。除此以外,他在宾夕法尼亚州还有一座占地 1000 英亩、由 18 栋建筑组成的庄园,需要 70 名全职员工负责打理,庄园内还原了一座他曾在诺曼底见到过的农庄。
到 20 世纪 20 年代末,已经有 4000 多人安家在麻雀角镇,弗朗西斯·博达尼便住在这里。20年代早期,他从意大利西西里来到美国,一开始在纽约落脚,后来搬到巴尔的摩。没能当上鞋匠,于是他来到伯利恒钢铁厂,成了一名高炉工人。他在镇子北边租下一栋房子,那里一些最底层的白人工人被安排住在离黑人家庭不远的地方。一战接近尾声之际,汉弗莱溪已经被填上,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运动场,但黑人仍然聚居在 I 街和 J 街,习惯用“越过小溪”来表示到镇上白人区那一头去。
这时是 1929 年,可不是什么起家的好年份。与几乎所有其他行业相比,钢铁行业在大萧条中承受了最为严重的打击:1932 年年初,美国共有 50 万名钢铁工人,每 10 人中有 9 个人要么被解雇,要么工作时长被削减。全美钢铁工人平均周工资从 32.6 美元骤降至 13.2 美元。麻雀角工厂工人总数减少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几乎都是兼职;到 1932 年年底,工厂只剩下 3500 个日常岗位。工人在附近的田地里觅食求生。施瓦布的下属们推迟驱逐无力支付房租的家庭,并免除了他们在公司商店欠下的债务。
在此之前,麻雀角比较偏向共和党。但在 1932 年 11 月,该地大幅向民主党倾斜,与巴尔的摩其他工人阶级选区一同把选票投给了富兰克林·罗斯福。罗斯福和劳工部长弗朗西斯·珀金斯(第一位在内阁任职的女性)把拯救钢铁业视为政府的首要任务,并且认为稳定工资对恢复消费需求至关重要。罗斯福政府紧急中止了反垄断法的实施,主持了一个全行业委员会以确定全国最低工资标准。新设立的美国公共工程管理局投入 5100 万美元用以购买钢轨和铁路紧固件。珀金斯到访麻雀角时,坚持与当地工人会面。
几年内,罗斯福政府的诸般关照帮助稳定了钢铁行业,也给行业霸主带来了不利影响:该届政府明确鼓励钢铁工人组织工会的尝试。约翰·刘易斯,这位眉头紧锁的美国矿工联合会(UMWA)领导人,将组织钢铁工人工会视为自己的使命。他在 1936 年指出,这个行业“在过去 35 年中连维持最低限度生计的工资都未向广大工人支付过,更别提让他们维持体面的基本生活工资了”。现在是时候决定“这个国家的劳动人口是否有决定其命运的发言权,或者说,他们是否要为一个金融和经济的独裁政权充当包身工,这个独裁政权无耻地剥削我们的自然资源,贬低自由民族的灵魂,并摧毁我们的自豪感”。
一年后,新成立的钢铁工人工会取得了一项突破性进展,它与美国钢铁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与其说这个巨头是被珀金斯关于雇员购买力的理论说服了,不如说它是折服于来自英国的需求,彼时,英国正在整备军队以应对纳粹的威胁,要求该公司避免劳资纠纷,以保证生产。
但此时已经成为全美第二大钢铁制造商的伯利恒公司,成了更难攻克的目标。该公司仍坚持其构想的内部员工代表计划,声称有不少于 97% 的工人最近投票赞成该计划。为了转移刘易斯手下工会组织者的注意力,伯利恒将工资水平与美国钢铁公司拉平,并掀起一股反工会宣传浪潮。一份宣言警告说,“过去我们不需要外人,现在也没有发生什么事让他们变得必要”。公司用几车厢的机枪、冲锋枪、军用步枪、霰弹枪、手枪和左轮武装公司警队,还购买了比全国任何执法机构都要多的催泪瓦斯。
工会组织者仍旧不顾一切地坚持行动。在巴尔的摩东南的海兰敦,他们聚在一家小酒馆举行秘密会议。他们抓住人们对伯利恒公司难以捉摸的工资奖励制度的不满加以利用:在这种制度下,一些工人的工资比其他人的工资低得多;再加上伯利恒公司正无情地转型为一家自动化程度更高的新工厂,这种过渡意味着他们需要的人手更少了。工会组织者还积极拉拢工厂里的黑人劳工。在其他行业和其他城镇,工会中的歧视常常使黑人成为罢工的破坏者。组织者明白,这一点对他们在巴尔的摩的事业十分致命,因为这里有很多黑人劳工——实际上接近该厂工人总数的三分之一,是阿拉巴马州伯明翰以外美国最大的黑人钢铁工人聚集地。组织者挨家挨户走访黑人社区,还在黑人教堂里宣讲;在麻雀角北部的白人工薪阶层小镇邓多克,支持工会的白人和黑人劳工一同参与游行。
最终推动当地工会建立的,却是即将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1939 年,美国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裁定伯利恒公司长期实施反工会恐吓战略,下令废除其虚假的内部计划。更大的压力来自别处,罗斯福想要将美国打造成“民主国家的军火库”,对伯利恒而言,与之相关的巨额合同不容有失。1941 年 9 月 25 日,珍珠港事件前两个多月,一场工会投票终于举行。近 11000 名工人投了赞成票,占总票数的 68.7%。该厂 6500 名黑人工人中约有 6000 人参与,绝大多数投了赞成票。
这么一来,这里成了一家完全工会化的工厂,它将从这次战时扩张中获得非同寻常的收益,比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收获更为丰厚。平炉取代了贝塞麦转炉,制钢炉的占地扩大到 100 英亩。在接下来几年里,造船厂建造了上百艘船,而公司在港口另一侧开设的费尔菲尔德战时紧急造船厂,则从零开始扩招了超过 45000 名工人,下水 500 多艘船,其中大部分是外形丑陋但极为实用的货运自由轮(Liberty ship)。
最终推动当地工会建立的,却是即将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对于麻雀角的人们来说,战争为工作赋予了新目标,但其实在许多人看来,这份在他人眼里艰苦的工作本来就比看上去更有价值。迈克·霍华德这样向马克·罗伊特描述他在平炉中的工作:“我感觉很不错。正值壮年的时候,体力劳动是一种挑战,要是你在和其他人一起工作时胜过别人,就会产生一种自豪感。”霍华德觉得,“受到残酷对待的工作”和“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是有区别的。“平炉里的工作必须处理各种问题,涉及冶金、铁匠和判断。这些人可不是一群醉醺醺的摔跤手,他们很聪明,必须在瞬间做出决定。这份工作中有很多让人保持警惕的挑战。”
换句话说,炼钢是一种具备“艺术性”的工作。宾夕法尼亚州记者约翰·施特罗迈尔在 1986 年出版了一本讲述该公司发展历史的书,他来自伯利恒镇——这家公司的名字正来源于此。书中写道:“他们会告诉你,任何有能力的人都可以挥舞镐头,开采煤炭。机器人可以装配汽车。但是,要想把成堆的红土和废料变成熔化的金属,将它们浇筑、轧制并锻打成各种形状,用来支撑人类文明的主要框架,这需要非同寻常的天赋、强壮的身体和无畏的头脑。”
到了 1942 年年初,伯利恒钢铁已经是全美最大的战争承包商。罗伊特提供了一些令人吃惊的数据:1940 年至 1945 年间,该公司生产的装甲板和火炮锻件占美国海军所需总量的三分之一。公司销售总额从 1935 年不到 2 亿美元,飙升至 1945 年超过 13 亿美元。“当希特勒挑战这样的产业时,他挑起了一场自己无法忍受的金属雨。”这是《巴尔的摩太阳报》为一幅幅充满深意的照片所写的图注,照片里是摄影师奥布里·博丁拍摄的 1944 年的麻雀角。
由于全球的竞争对手都陷在战后的废墟中,美国这时的钢铁产量几乎占到世界总产量的三分之二。钢铁,这个在帮助美国赢得战争上比其他任何行业贡献都要多的行业,正在接近巅峰。同样达到顶点的,还有在相同原因下发生转变的整个地区,包括伯利恒公司所在的城镇,以及麻雀角周边与其命运紧密相连的那些城市。1945 年 5 月 14 日,纳粹投降一周后,巴尔的摩市长西奥多·麦凯尔丁授予尤金·格雷斯荣誉市民称号,格雷斯在 1939 年施瓦布去世后接管伯利恒公司。麦凯尔丁写道:“坐落在麻雀角的伯利恒钢铁厂,在本地建设了大型永久设施、雇用本地劳动力、采购本地产品,令巴尔的摩尤为自豪。”
跟许多垂死的事物一样,麻雀角的消亡来得不爽快也不利落,仿佛是一场被虚假的希冀拉长的戏剧,只是在拖延不可避免的结局。2003 年,华尔街金融家威尔伯·罗斯的国际钢铁集团将申请破产保护的伯利恒纳入囊中——结果,退休员工的健康福利被取消,短缺 40 多亿美元的养老基金被推给养老金福利担保公司,导致小比尔·博达尼和其余数千名工人每月退休金被大幅削减。
18 个月后,罗斯将他名下的公司——包括麻雀角工厂在内——打包卖给了印度亿万富翁拉克希米·米塔尔名下的一家公司,赚了 3 亿美元。安赛乐米塔尔集团则在 2008 年将麻雀角卖给了俄罗斯的谢韦尔钢铁,后者又在 2011 年将其出售给纽约的一家投资基金公司融科集团,融科将其与另外两家工厂合并,重组为 R.G.钢铁公司。
一年后的 2012 年 5 月,R.G.钢铁公司宣布破产。麻雀角工厂被卖给了一家资产清算公司。6 月 15 日上午 7 点 21 分,最后一根钢筋通过了那台 68 英寸带钢热轧机。弗雷德里克·伍德建立麻雀角工厂的 125 年后,这里只剩下 2000 名工人;麻雀角正式关停。
虽然麻雀角苟延残喘了那么久,许多人仍然对这个结局毫无准备。当然,那些当权者会出手干预,不会让它真正地终结。当然,也有人会把热轧机看作一种可以抵债的资产。“最震惊的是,居然没有人想要那台机器。”工会代表辛德尔说道,“在传统的认知中,原本来说,水会永远守护我们。因为我们在水边。”但最终,水变成了又一个负担:正是麻雀角可以向遥远海外市场发货的邻水位置,让其在面对国际竞争时尤为脆弱。同时,邻水意味着必须承担数十年来水体污染带来的高昂代价。
在长达十年的衰亡中,清算责任的情绪愈演愈烈,凝结的怨恨在整个帕塔普斯科河口都能感受到。自 20 世纪 60 年代以来,半岛的政治倾向一再右转,此时这种转变的速度加快了。可以归咎的目标清单很长。日本人、中国人、德国人。还有美国进出口银行,因为它用美国纳税人的钱去资助发展中国家的工厂。还有历任没有对外国政府补贴下的廉价进口产品采取行动的美国总统,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一样。再就是环保主义者。还有那些无所作为又贪婪不已的公司。“今天,我只想去怨恨,”在写给麻雀角的挽歌中,曾经在该厂打工的克里斯·麦克拉里翁写道,“我想去怨恨那些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从我们身边带走,让你死去的人。我想去怨恨那些没有为你站出来的人,那些没有为你的存活而把自己投入到疯狂的自我牺牲中的人。”
当麻雀角在做最后的挣扎时,巴尔的摩大部分其他工业遗产也在不断画上句号。2005 年,通用汽车公司关闭了布罗宁公路旁的工厂,20 世纪 60 年代,那里生产雪佛兰舍韦勒型号汽车,晚些时候,仍有 2500 名工人在该厂制造 GMC 旅行汽车和雪佛兰星旅面包车。
到 2012 年,巴尔的摩总人口已下降到 62.1 万人,名列全国第 26 位,而在半个世纪前它曾位居全国第 6。这座城市仍然拥有一定的经济资产——例如港口,可以用来处理运往欧洲的煤炭和从德国运来的汽车;例如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JHU)打造的生物医学帝国;巴尔的摩位于东北走廊,这使它避免了圣路易斯、水牛城、克利夫兰和底特律等后工业城市面临的地理隔绝。
但巴尔的摩的地理位置也为它带来了一些不光彩的对比,尤其是与南方城市相比。及至 1980 年,巴尔的摩人口仍比华盛顿多 15 万,而华盛顿直到 1950 年才位列美国十大城市。20 世纪 90 年代初,两座城市同样经历了可怕的暴力事件。到 2010 年,华盛顿的凶杀率仅为巴尔的摩的一半多一点。在接下来几年里,华盛顿的人口将超过巴尔的摩,迅速增长到 70 万以上。
2015 年,一位名叫弗雷迪·格雷的年轻黑人男子在被警察拘留期间受伤死亡,巴尔的摩因此爆发抗议和骚乱。在事件发生几个月前,也就是同年 1 月,拆除承包商将 94 捆炸药插入麻雀角工厂剩下的最大机器结构中,也就是该公司于 1978 年耗资 2 亿美元建造的 32 层高的 L 型炼钢炉。行动细节保密,以免引起当地人的不满,在这场内爆的轰鸣声传遍帕塔普斯科河口时,人们才终于得知真相。“这座城市曾攀上山巅,而今却全然衰落,”巴尔的摩县社区学院退休劳工研究教授比尔·巴里告诉《太阳报》,“没什么可以取代它。”
同年 9 月,巴尔的摩都会区的高层民选官员聚集在布罗宁公路通用汽车厂原址。现在,在这个曾经有成千上万名男女组装过 GMC 旅行汽车和雪佛兰星旅面包车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巨大的仓库。仓库占地 100 多万平方英尺,相当于 18 个足球场,是一座方方正正的浅灰色建筑,墙壁空白,长将近三分之一英里,周围有 1900 个停车位。仓库侧面大大的黑字写着:
亚马逊履单中心
这几个字让人眼前一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个商业用语。在这个大型封闭建筑中,工人和机器人从货架上挑拣货物,然后由工人打包、装运。公司把这样的一级仓库称为“履单中心”。毕竟,它们是履行并完成客户订单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规模较小和数量相对较少的“分拣中心”,负责分拣已装配好并贴上地址的包裹,以便完成特定区域内的配送任务。
这座城市曾攀上山巅,而今却全然衰落,没什么可以取代它。
但是,用黑色大字贴在公司名称旁边的 Fulfillment 这个词,似乎是为了让人联想到比这栋建筑的功用更广阔的东西。它向所有路过的人宣传公司的承诺,那些想买些什么但仍在观望的人,现在知道这些东西将从何处被送到自己手中。
显然,这个词包含的承诺不太适用于将在里面工作的人。曾经,在通用汽车工厂上班的工人平均时薪为 27 美元,还有丰厚的福利。十年后,亚马逊给同一地点的工作人员支付 12 或 13 美元的时薪,福利也更薄。可这并没有阻止地方和州政府领导给在此开设仓库的亚马逊提供高达 4300 万美元的激励。
布罗宁中心是亚马逊在巴尔的摩地区开设的首家履单中心,于 2015 年年初开业,当政府官员同聚一堂参加盛大的开幕式时,中心已经招募到 3000 名工人。官员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发言,不仅赞扬亚马逊入驻巴尔的摩,还谈到这件事会如何改善他们的生活。
来自巴尔的摩县的民主党国会议员杜奇·鲁佩斯贝格说:“我再也不用换掉汗衫,外出购买除臭剂了。”
巴尔的摩市长斯蒂芬妮·罗林斯–布莱克说:“你们非常值得信赖,因为你们保证了我下单的润肤霜能及时送到我手中。”
在占地 100 万平方英尺的大厅里,矮矮胖胖、大小如沙发脚凳的橙色机器人,在一个围起来的区域内嗡嗡作响,它们给工人送来一摞又一摞货架,工人则从这些货架上分拣购物订单:亚马逊设计了几十间这样的仓库,机器人替代了手持扫描仪在过道里来回拣货的工人。这些机器人由波士顿地区的基瓦系统公司(Kiva Systems)制造,2012 年,亚马逊以 7.75 亿美元价格收购了这家公司,以防竞争对手使用该技术。
机器人把货架取来;人类员工则负责从货架上取走货物。减重保健品、篮球、李斯德林漱口水、电钻、旋转球玩具……
在基瓦机器人出现之前,人工履单拣货员的速度大概是每小时 100 件左右。有了基瓦机器人取来货架,拣货员的速度有望达到每小时三四百件。他们再也不用无休止地在廊道中来回走动,以前这些“亚马逊僵尸”(Amazombie)每晚都要泡脚舒缓,还得服用亚马逊自动售货机里提供的镇痛药,但现在他们不得不面对固定岗位的单调性。他们面前的屏幕上闪烁着下一个待取的物品,以及该物品所在的位置;在一些仓库里,有些仓位甚至会发出亮光,拣货员都无法从这一场小小的“寻宝”游戏中获得满足。《纽约时报》商业记者诺姆·沙伊贝尔指出,与其说机器人取代了工人,不如说它们让工人愈加机器化。自动化可以解放我们,让我们以更有成效的方式去思考——或者,在我们提到的这种情况下,它可以将思考从我们的行动中完全清除掉。
蒸汽和喷雾拖把、烘焙用具套装、记忆海绵枕头、婴儿背带、蜂蜜原浆、老鼠药……
仓库内有 1400 万件货物;这里设有 14 英里长、每分钟可运行 600 英尺的传送带;还有 4 万个黄色塑料“提包”,将物品运到传送带上包装。每分钟可以打包好 100 个包裹,每小时就是 6000 个。包裹沿着传送带飞驰而下,到达分拣区,然后由小推杆——有人管它叫小推脚——踢上驶向目的地的货车。如果包裹排列得不够整齐,无法被扫描器读取并送上正确的货车,包裹就会从传送带上被踢开,重新兜个圈子。
尽管这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但公司仍在想方设法杜绝偷懒。首先,亚马逊设计的腕带获得两项专利,可以跟踪工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在检测到偏离任务时振动提示。
在大楼外,换班时的效率就没那么如意了,数百辆汽车等着进出停车场。巴尔的摩曾打算修建一条新的轨道交通路线,从西巴尔的摩一直延伸到距离仓库一英里以内的地方,余下的里程可以由班车补上,但在弗雷迪·格雷之死引发抗议活动之后几个月,马里兰州州长拉里·霍根终止了该项目,退回了 8 亿美元的联邦资金,并将原本的州政府拨款转移给了郊区的高速公路项目。作为替代方案,亚马逊开通了往返市中心的班车服务,政府资助的巴尔的摩发展公司为此提供了 10 万美元。
2016 年,小比尔·博达尼来到布罗宁公路仓库。他一开始在维修部门工作,不过在几个月以后转为驾驶叉车。在 50 年前装配舍韦勒汽车的同一地点,如今的他正在给卡车卸货,大部分货物由外国制造。
仓库里还有几位伯利恒钢铁厂的老员工,但小比尔是目前为止最年长的一位。年轻工友管他叫“老爹”或“老头”。
有一段时间,他被安排负责晚上 11 点到早上 7 点的夜班。他的生物钟很难适应,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上夜班嘛,他们对你的要求不像日班那样多,”他说,“白天的时候,你周围全是上级。”你甚至可以在厕所里多待一会。
最终他还是被分配回日班,公司需要他在那个时间段培训司机。你不得不多留心主管,你不得不留心摄像头,你不得不留心算法。公司设有一个自动化系统,通过生产力、脱离任务的时间来跟踪业绩;如果业绩落后,系统就会给你打上待解雇的标签。也就是说,你可能会被算法给炒了。在 2017 年和 2018 年间的 13 个月里,该仓库大约有 300 人因为工作效率低下被解雇。在一封为某次解雇辩护的书面材料中,代表该公司的一名律师写道:“亚马逊的系统跟踪每个同事的生产率,并自动生成与质量或生产率相关的任何警告或解雇通知,无须主管人员输入。”
一开始,小比尔·博达尼每小时大约挣 12 美元。全国范围内,因亚马逊工资和工作条件引发的骚动越来越大。最臭名昭著的一起事件于 2011 年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州阿伦敦附近的一个仓库内,亚马逊派驻医务人员在仓库外治疗因高温晕倒的工人,却不愿意花钱给他们开空调。亚马逊仓库时薪中位数仅 13 美元左右,折合每年 2.8 万美元——如此之低,甚至在其工人规模激增时,拉低了全国仓库工人的平均工资水平。
经济学家怀疑这是“买方垄断”,意思是一种商品只有一个买家,对应只有一个卖家的“卖方垄断”。在我们讨论的这种情况里,劳动力是商品:亚马逊的规模越大、它在当地劳动力市场的主导地位越高,面临的雇用竞争就越少,需要付出的雇用花费也就越低。近至 2012 年,亚马逊在全球仅有 8.8 万名员工。但在 21 世纪 10 年代剩下的时间里,其规模以惊人的速度增长,成为仅次于沃尔玛的美国第二大私营行业雇主,买方垄断的前景有可能真的会实现。至 2019 年年底,亚马逊在全球拥有超过 75 万名员工,仅在美国就有 40 万,其中绝大部分任职于公司 200 多家履单中心、分拣中心和其他配送设施。仅在 2017 年,该公司就在全球范围内增加了 13 万名员工;在 2019 年夏天,亚马逊雇用了 9.7 万人,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谷歌公司的员工总数。这一切还是在 2020 年春季之前,随着全球新冠大流行的到来,亚马逊迎来了招聘狂潮。
仓储和配送曾经被看作是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一个人每小时可以赚 20 美元以上,而且可以做好几年。在亚马逊,仓储配送工作的临时性较强。工人往往比较年轻,流动性非常高。季节性劳动力往往如字面所示般短暂,举一个例子的话,为应付假日订单高峰,亚马逊部署了“露营者大军”计划,招募那些住在房车里在全国流动的退休老人。
各种各样的不稳定却给公司带来了很大的好处:工人在建立起纽带前就离职,使得扑灭仓库工人组织工会的工作变得轻而易举。阻碍工人团结起来的,还有仓库本身的“原子化”。在一家亚马逊仓库工作后,记者埃米莉·根德斯伯格指出,仓库的布局和算法似乎有意将员工相互隔开。在工会组织工作设法获得支持的地方,公司部署了屡试不爽的应对措施——雇用专门阻挠工会的律师事务所、煽动对工会贪腐现象的恐惧,这类策略曾令工会仅能代表全国 6% 的私企劳动力。
与其说机器人取代了工人,不如说它们让工人愈加机器化。
不到几年,布罗宁公路仓库显然已经无法满足该地区的所有需求,不仅是巴尔的摩地区,还包括快速增长的更为广阔的华盛顿周边市场。
公司四处寻觅仓库选址,2017 年,它找上了麻雀角。
2014 年,麻雀角所在半岛被一个财团接管,开发商和房地产投资人正准备将其改造为物流中心。在拍卖会上,财团以 7200 万美元的价格获得了 3100 多英亩的海滨土地、一个深水港,以及 100 英里的铁路,这笔钱还不到麻雀角最近一次出售成交价的十分之一;财团还承诺会再花 4800 万美元治理污染,麻雀角很可能是全国 47000 个超级基金治理场地中的规模最大的那个。
现如今,这里有一个联邦快递仓库、一个安德玛运动用品仓库、一家汽车托运公司,还有裴顿食品的谷物储存设施。开发商将从巴尔的摩县获得 7800 万美元的资金,用于修路、建设供水及排污管道,这是该县历史上最大的援助计划。另外,还有 2000 万美元的联邦资金,用于港口现代化建设。
作为整改的一部分,麻雀角被重新命名,现在,它叫“大西洋贸易角”(Tradepoint Atlantic)。亚马逊本身为新仓库取得了 1900 万美元的州与地方税收优惠。新仓库几乎和布罗宁公路仓库一样大——占地 85.5 万平方英尺,拥有长达 11 英里的传送带。
公司在 2018 年 8 月开始发出新仓库招人的消息。它在该地区举行了 8 场招聘活动。申请人首先得填写一份在线申请,还要完成一份线上技能评估。
“因为客户指望着我们,亚马逊的员工需要以出色的职业道德和积极的态度迎接所有挑战,”申请人被告知,“用我们的创始人杰夫·贝索斯的话说,我们的方法是:‘努力工作。认真玩耍。创造历史。’”
在亚马逊员工虚拟工作试验的第一个模块中,申请人必须将不同大小的箱子堆放到卡车上。在第二个模块中,他们必须从货架上挑选货物来完成订单,与时间赛跑,同时注意尽量不混淆长长的标签号码。在第三个模块中,他们必须按照类型将某些货物放到特定位置上,给接收的货物归类。
然后,申请者会被要求参加其中一场招聘活动。2018 年 9 月最后一个周五,十多名申请人来到邓多克镇索勒斯角多功能中心,这里距离空置的前钢铁工人工会只有几英里路程。巴尔的摩县劳动力发展办公室的代表,以及一些穿着亚马逊T恤的年轻女士,在大楼的小型体育馆内接待了申请人。这些穿T恤的人并非亚马逊员工,而是隶属于一家名为“职业操守”(Integrity)的临时人员招聘公司。她们让申请人在折叠椅上坐下。
最后,一名来自职业操守公司的女士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到坐在椅子上的申请人面前。她告诉申请人,他们马上要去另一个房间做药检,他们将同时测验。
她说:“你们将作为一个大家庭参加药检,因为我们工作时也是一个大家庭。”
她告诉他们,从现在开始,嘴里什么都不能有——不能有口香糖,不能有任何东西。
然后,引导姗姗来迟:“祝贺你们。你们正在迈出成为亚马逊人的第一步。”
这份工作需要举起重达 49 磅的物品,她说。
这份工作涉及分拣和包装你能想到的一切,从糖果到皮划艇。
这份工作没有着装规定,可以穿任何想穿的衣服。但衣服上不能有 PG 级或以上等级的标语。
如果你不好动,这工作可能不适合你。但一旦开始工作,你的身体就会适应它。
这些都是体力活,所以穿太精致的鞋子是行不通的。
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播放了一段视频,在一排人面前走来走去,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视频展示了他们将要做的工作。有分拣员、包装员、标签员和装载员。她说:“这就是亚马逊订单到达你们家的履单流程。”
他们将得到每小时 13.75 美元的报酬。如果头 30 天都准时上班,将有1%的加薪。如果团队达到绩效目标,他们会再得到 1% 加薪。她说:“这 2% 很有用,如果你家有等着花钱的孩子就更是如此。”
就这样,整个介绍结束了。很难想象还能有比这更匿名和临时的工作宣讲活动。曾经,那些前往麻雀角工作的年轻人,他们通过密集的关系网进入工厂——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招聘台、工会大厅、由父亲或叔叔介绍给新同事。“伙计们,你们认识加里,对吧?”现在,在走廊的墙上,有一张印着 AMAZON 的纸,还有一个指向折叠椅和职业操守承包公司的箭头。这个活动更像是属于某个资金不足的政府动议,丝毫不像是进入全球最成功企业之一的时刻。
申请人等着被叫到另一个房间。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 45 岁白人男子在给他 28 岁的女友打视频电话。他一直在当保安,时薪刚刚超过 10 美元。他需要赚更多钱,因为他最近买了辆新车。他在美元树折扣店(Dollar Tree)认识了女朋友,她此前一直在那里工作。现在她在弗吉尼亚比奇一家唐恩都乐快餐店工作,她在那还有些法律问题要处理。
“我正在接受入职指导。”他告诉她。
“哦,你成功了!你拿到工作了!那可真是太棒了!”她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最后,申请者进到一个房间,那里以前是教室,在那里排队等待拍摄工作证上的大头照,然后再做药检。做药检时,他们四人一组站在桌子旁,另一位来自职业操守公司的女士将带有吸收垫的小塑料棒递给他们,让他们放入口中。他们站了 5 分钟,紧闭的嘴里含着检测棒,就像小孩子吃棒棒糖。时间到了,他们把检测棒丢进密封并贴有标签的塑料袋里,然后离开。
几天后,通过药检的申请者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祝贺你获得亚马逊服务有限责任公司聘用。”在点击接受聘用之前,他们必须签署一份协议,承诺永远不透露任何有关仓库工作的信息:“在就业期间和此后的任何时候,除非出于本单位相关业务之要求,雇员将对所有机密信息严格保密,在没有亚马逊授权人员事先书面批准的情况下,不得获取、使用、公布、披露或交流任何机密信息。”
亚马逊以机场代号来命名履单中心。位于布罗宁公路的第一个巴尔的摩仓库以巴尔的摩机场命名,叫 BWI2。麻雀角仓库被命名为 DCA1,以华盛顿里根国家机场命名,因为华盛顿本地没有仓库,这个名字仍然可用。华盛顿可不是一个适合建仓库的城市。
启动 DCA1 仓库的众人中有小比尔·博达尼,他接受了公司为工人提供的转职机会。你或许以为,看到此地变得面目全非会让他痛苦,不愿意每天都来找不痛快。但这恰恰是他转到新仓库的原因,这样他可以在工作的麻木中体验那种感觉——“那是回家的感觉,”他说,“身处那里的感觉就够了。在那里,我度过了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这是种回到家的感觉。开始很痛苦,但之后感觉很好,你明白吧。”
去麻雀角需要经过弗朗西斯·斯科特·基大桥,从桥上望去,可以看到过往的一切都已消失殆尽——昔日巨大的产业工程以及整个城镇,他和父亲都在此长大成人,如今在广阔的潮水之上,一切都被抹去了——有时,他会流下眼泪。
他会向一起工作的年轻人讲述他们到来之前发生过的故事。他说,这里曾经是 68 英寸热轧机的位置,这边是马口铁厂,那边是钢管轧机。
入职新仓库有一个短板:新仓库的上司对他的要求比布罗宁公路仓库的上司更高。在麻雀角仓库上班后,小博现在的时薪勉强超过他最后几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时的三分之一,还不算那时候的奖金。他没有加入工会,事实上,经理们警告他和同事不要找什么工会代表,不然就等着失业。
一个多世纪以前,弗雷德里克·伍德曾让工人签字同意将“煽动”作为解雇理由。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为了更好的报酬和更安全的工作条件,工人们努力争取组织起来的权利,并且获得了成功。几十年来,他们享受到了比往昔更高的报酬和更安全的环境,获得了作为中产阶层来养家糊口的体面,拥有了以近乎平等的身份为工作谈判的尊严。
而现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尤金·格雷斯“永远多生产”的口号,可能同样适用于现在这家伫立在热轧机位置上的巨大仓库。1907 年,在参观钢铁王国之后,记者赫伯特·卡森这样写道:“公众很少就钢铁厂相关的危险发表意见,原因是很少有行业外的人通过亲身经历来了解真实状况。”仓库的危险性较小,但它的不透明性与钢铁厂如出一辙。仓库掩盖了一切,也打消了消费者的好奇心。
卡车一辆接一辆开进来。摄像机和监工在点数。
小博感受到来自膀胱的压力。但他已经用完了分配的休息时间。他想憋住,他做到了。
但有时候真的憋不住,他就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把叉车停在那里,给自己打个掩护。
来源:好奇心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