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一瞬我拔下发间的银钗,长发泼洒而下,我用尽全部气力,在脸上一划,从眉骨蜿蜒到下颌。
他没停,微凉的指尖碰上我红肿的面,我闷哼一声,
我弯起眼,血从唇边蜿蜒下,面容难看。「我现在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看着我,轻声说:「不像了。」
下一瞬我拔下发间的银钗,长发泼洒而下,我用尽全部气力,在脸上一划,从眉骨蜿蜒到下颌。
我痛极含泪,颤抖着笑说,以为自己以十分的恨喊出来了,可是声音却在颤抖:「这样就真的不像了,对不对?」
明月臣愣住了,我曾见过他的功夫,骤如银电,可现在他扑上来夺钗的时候,我已经划完了。
我的伤痕在淌血,我嘶哑着声音,最后那么一点真心和眼泪一起碎掉。
「明月臣,这么多年了,雀奴在你心里,究竟是谁?」
明月臣收回颤抖的手,拢进他如同云一样的衣袖里,他垂下眼,眉眼卓绝。
那日冷月从黑云里露出点白,冷露倒转成霜,心事碎成月光,他就踏在这个不起眼的院子里。
自毁容貌的半盲少女跪在他面前流泪,他说:「雀奴。」
「你一直都很像平乐。」
多年大梦,终究痛醒。
4
我从梦里醒来,觉得梦中场景变幻破碎,好像把我多年的痛苦都搅碎了一遍。
因着眼瞎的缘故,我并不能知晓我此刻身在何处,却隐约回想起我从小院里离开、却痛倒在雨中的模样。
我依稀记得有玄青衣角垂下,那是我眼睛最后看见的东西。
此刻我却觉得锦衾像云一样软,褥子温暖得不像话。
我便有些惶然,不知道身在哪儿。
身旁略有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移让了位置。
再来是清脆的女儿声,大约是个婢子。
「呀,姑娘醒了。」
一见人我便下意识想上自己的脸,有人在旁动作极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其手冰凉有力,却放缓了力气,刚好是恰好阻断我动作的程度。但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见我不再乱动,他又收回手去了。
空气静止了一瞬。那灵巧婢子不说话,那人也不说话。
后来是婢子先言。却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断续难言。
「姑娘脸上还有伤,淋了雨愈发不好。前头已上了药,再勿用手去碰。」
她又接下去,声音渐弱,「这……是府上的郎中、粗通医术。」
「姑娘脸上的伤还劳他多看,且是……是、是个哑巴,姑娘大可放心。」
我缓了心,却不知她为何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愈发颤抖,好像说了什么僭越之言。
手腕上仍存一分温感,却不再多想。
我开了口,声音暗哑:「多谢姐姐,请问这是何处?」
那婢子忙推辞:「当不得姑娘一声姐姐。这是裴府上,家主温慈,姑娘可放心休养。」
我头却又痛起来,大概刚发了一场烧,婢子好像突然收到什么提示,再不多说,便与哑巴郎中一并走了。
我时常以为,我该死在那场大雨里,醒来却有温言善待、暖被相拥,这么一会儿,受到的尊重好处却已经超过了从前十七年总和。
我心里十分感谢那位裴家家主,料想是白发老人,却有一颗仁厚宅心。
我看不见东西,眼前一片漆黑,向来难以着落的心终于稍定了一些,如果我的眼睛还有用,也许还会落下几滴眼泪来。
我轻声和自己说,
雀奴。
你逃出来了。
你终于出来了。
5
我便在裴府安住了下来。
高热已退,脸上的疤痕因淋了雨而溃烂,狰狞难看得紧。
那天我醒来时见到的婢子名唤霜雪,被派来照料我一二,我见到许多小丫头对她十分尊敬,就知道霜雪在装府极有脸面,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这儿。
我本不是什么尊贵身份,不过是寄居府上的无亲无故之人,因此我心里十分不安。不顾她推脱唤她一声霜雪姐姐。
霜雪人极好,每日晚后给我用药搽面。
有时我闻见她身上一点清淡的荷味,十分舒服。后来霜雪找我,我闻她身上却再无那种香。
我和霜雪说,我本不是什么金贵人,无家可归,央求她帮我在府中寻一个差事,苦累都好。我都可以做。
她帮我寻了,就在先前医治我那哑医那儿打下手。我很感激她。
在休养病的期间,我便日日沿着路熟悉去府上医舍的路,霜雪姐姐一开始带我慢慢地走着认路,后来渐渐地我自己就可以走。
路并不远,我便在心里默默数着直走该有多少步,又什么时候该拐弯,哪里有花。
只是有时仍然因为眼盲缘故,会磕绊一下。
却从未摔倒,有一次快要被裙摆绊了下,正要往前扑,却被稳稳地接住。
我想道谢,那人却在我定神之后离去了,我恍然中闻见一丝当初青莲冷香。
我时常觉得,在雨中那一昏之后遇到的事情,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好像每一步,都被人妥帖地安置好。
我想去向裴家家主道谢,因为自己身份不体面,踌躇了许久,忍不住向霜雪姐姐提了。
霜雪说,家主事务繁忙,不必因为这点小事道谢。
我当时想说,都不是的,在他来说是小事,可是于我来说,已是此生不可再得的幸运。
我曾经路遇过装家家主,我正好练着熟悉路,我听见本来算得上吵嚷的周围一下子安静了,奴婢小厮们噤言不语。
我想如果我眼睛尚在的话,一定还能看见他们恭敬低头的模样。
等到家主的脚步声渐往这边来,便听见一声声低唤家主。
那脚步声往我面前过了,本来我被哪个奴婢好心地拉到旁侧拱手让路,但我因着他脚步在我面前的一顿,头一热就往外走了一步。
裴家家主停住了。
我料想他是个白发鹤颜面慈心善的老人,说话便愈发虔诚。
我直接跪了下去,头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奴婢是家主当初在路上捡回的盲女,幸得您慈悲心肠好心相助,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奴婢以后定然结草衔环以命报恩。」
他「唔」了一声,声音却非老人那般颤巍巍的声音。
清润如玉,如滚珠盘。
分明是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的声音。
「姑娘未卖身我府,也不必自称奴婢。
再者,我虽年岁略长你一二年,却也不必尊称一个您。
以命报恩也是言过,你又何尝知道你在什么不记得的时候救了什么人的命呢?
跪我反而凉了女儿家的膝盖。」
他俯下身来,隔着衣服柔而有力地把我捡起来。
他走了之后我也还愣愣地在原地站着。旁边的小丫头也没动。
我转过去问她:
「你们家家主并非白发鹤颜?」
「我们家家主如今十九,郎艳独绝,上京人称裴家芝兰。」
「你们家家主向来如此宽慈?」
「我们家家主我不好评价,但今日对您这份模样,我入府多年,第一次见。」
我便这样失魂落魄地到了哑医那儿,他并不在医舍,我被小厮接引到一处。
小厮和我解释说,哑医在外还有事要料理,医舍内并不常见到他。
我便讶异,又想到那家主,大约家主也怜恤一个哑巴,允了他在外因急事不能时常在府中。
小厮引导了我该做的事,不过是整理些药材,若得空再研磨罢了。
我沉浸着熟悉,心中暗记,不多时便做起来不再磕磕绊绊。
我心里十分高兴。
裴府上的人各个都友善,真好。
那日我曾在昏暗的灯火下和我救过的少年轻声说,声音小到我自己都听不见,那个梦小小的,只够我一个人痴想。
我说,我最想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最最普通的人。
有一个小小的家,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窗前栽两盆花,晨起照料。我伏在窗前笑看夕阳落下。
邻里友善,我可以帮人浆洗衣裳换工钱,衣食不必丰足。
我想要,我的生活平淡,却有足够我挺直脊背的尊严。
我一生所求,不过平安顺遂。
我在医舍当值的时候,却恍然忘记了药材位置,笨拙地伸手去够,却不抱了希望,却还是摸到了那味药材,正好在我伸手去够的位置,像是被人安放在那儿一般。
我要拿药锅,又是伸手可及。
如此几次,我才反应过来。
我试探着问:「哑医,是你吗?」
他不说话,却轻轻做了一点声响,我就知晓了答案。
我虽然为人少言,不轻易表达喜恶,现在却忍不住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身上味道好闻些。
我再不说话了,安心做自己的事。
哑医似乎在看书,时常能听见书页翻过的声音,沙沙好听。
他看得认真,却也能每每注意到我有时的窘迫,伸手或是拿下一个药瓶,一只白绢。
我道谢得多了,后来也不再多说,反倒养成了些默契,沉默里却一点也不尴尬。
哑医送我回去的时候,我却敏感地注意到,路过的婢子小厮靠近时都放轻了手脚。
我入小屋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转过身问:「你身上的是什么香?」
他没回答。
但我第二日在窗棂上发现了一管长颈香瓶,我打开闻,正是清淡的荷味。
6
我偶然听闻婢子路过时提起明月臣。
却是闲杂话,说他仗着兵马都统的位子,以追拿朝廷嫌犯的名义封禁了城门。
知情的人说,追拿的是一女子,眼盲毁容,一道疤可怖丑陋,听说拿出画像的时候,诸人笑得不止,明月臣当场拔剑杀人,这才意识到严重起来。
有人说,这女子是他的小妾,青楼浪女,偷盗了连城璧玉。
若非如此,何以一门妾室丢失,劳得举城之力相寻?必然是偷盗了什么珍宝或机密。
有人笑着问我,「丹雀,你说是不是?」
当初府内问我名字时,我不愿说是雀奴。鬼使神差说了个丹雀。
我笑得勉强,毁容眼盲,世上的女子千万,可这样的或许上京里就只我一个。
我咬着牙忍不住地后退。却被一只手轻轻扶着后脊。
「碎嘴。自己去领罚。」
那婢子吓得跪伏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其他两个议论此事的人也自知有错,也一同跪了下去。
人人都说裴家主长得好看,却对他又畏惧不已。
裴家主收回扶在我身后的手。
我还有一些惊惶,后背往下淌冷汗。
我知道明月臣一定生气了。
可是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动用这样大阵仗呢?
什么连城壁玉,我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我无比恐惧,再回到那个小院子,面对着随时会来的平乐郡主,虞美人都开不下去的地方,我要怎么活呢?
可是,我咬紧了牙关,我一开始就知道明月臣身居高位,裴家主对我有恩,我却从未告诉他我来路,恐怕会连累裴家。
裴家主看出我脸色不好,像是有话要说,便禀避了左右。
我无比羞愧。却又有些难过,对我好的人拢共便那么几个,我什么都回报不了便罢了,还要反过来拖累他。
我口舌笨,面对他又紧张,情急之下还能打几个结,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裴家主便耐心地等。
「裴家主——」
他说:「裴家主未免老气,我单名一个琅。我名裴琅。」
我把这名字在心里转了好几下,真好听啊。
想到之后要说的话,心里又低落下去。我说得艰难,袖中的手忍不住发抖,我其实知道的,我这样说出来,再有仁慈心的家主,也不会再留我了。
「方才那几位婢女说的那件事,明都督搜捕一女子。眼盲毁容。大概便是我了。」我又急急加上,「可我从来不曾偷盗什么连城璧玉。」
他不说话我就接下去讲,我怕他不信我,就把多年痛楚摊开给他看。
「我名其实雀奴。
有幸与平乐郡主有六七分相似,刚出阁的时候便被明月臣包下当外室。
这么些年,我便日日住在永安巷尽头那个小宅子里头,他来得不多,来了便只看我故作高傲模样。
后来……他觉得我长得与郡主愈发不像了,便不爱来了。
郡主厌恶我生得与她相似,明月臣亦不喜与我这份缘,我便遂了他们的愿,自己划了脸,偿还他多年恩情。
平乐郡主提醒我有人要害他,我便为他喝下权贵递上的毒酒。
毒素无解,我也因此盲了一双眼。平乐郡主与明月臣要成亲,我便更是不好的存在,按我的丫头珠儿说的,便该寻个地方上吊,也好过赖活着。
我却偷偷翻了院子跑出来。」
「我不曾做过任何害人的事,可他这番动作下来,我也再没有留在这里拖累家主的道理,稍后我便自行出府。」
我其实说得很艰难,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忍着十分的痛,咬着牙才能不掉下泪来。
裴琅静了很久。
我低头等着他说声好。或许更糟一些,我最怕他说后悔救我。哪怕一剑杀了我,都比见到他唾弃的模样更来得痛快。
裴琅的声音不稳:「为什么你长得像平乐,便是有幸?」
我讷讷摇头:「他们都这样说。若非我恰好生得和平乐模样相似,如今不知被一卷草席葬在哪里。」
他问:「你有什么错?」
我哽咽。
突然就落下了一滴泪。
他问:「不过饭食给予之恩,竟然要容貌、眼睛与尊严相偿么?」
他说:「我遗憾事不多,如今再添一桩,我竟然没有先他一步见你。」
裴琅俯下身拥住我,这是一个克制隐忍的拥抱。
「我曾身受重伤,掉进一个小院子,有女踏暮光来,恍然若神女。她照料我七日,我便百倍千倍地还她。别人当你草芥不值一提,我却要说见你三生有幸。」
我愕然抬头,才明白裴琅竟然是我救下的那个人。
我颤抖着回拥住他。
「他要找的是雀奴,与你丹雀并无干系。」
他安抚地抚上我的背。
我曾期盼有人不惧我面容破碎、身份低微,给予我一个拥抱。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7
我仍然每日沿着小径去往药舍,有小丫头和我说两旁细细地栽了花,听闻姑娘喜欢虞美人,这种的便是了,虽未长好,只是来年必定可期。
我便这样高兴地到药舍理事。
哑医来的时间逐渐多了,我时常爱和他说话。
大概因着一些同病相惜的意味在里头,我竟还能再找回当初照顾裴琅的感觉来。
裴琅受伤重的时候,说不了话,也半醒不醒的,我好像照顾了一只小雀,轻轻地同他说好多话。
哑医不能说话,我在脑中却能隐隐约约勾出一个形状来。
我鬼使神差地问:「不知道装家主长成什么模样。」
哑医顿住,指节在案桌上叩出声来。
我难得极然,往上补一句:「她们都说他长得极好看。」
他默不作声,我捻着一粒相思子放不是、拿不是,恼恨自己又失言了。
「哦?她们这样说的么?」
哑医说话了,却是裴家主的声音。
我手上那粒相思子自己知道去路了,咕噜咕噜地滚落下地了。
我料想我此刻唯有呆住二字来形容。
他「唔」一声,又缓缓道:「这事不太好解释,若要真计较起来也是我自己失了颜面,还是不说罢。
只是我欠你良多,说要带你去看山川湖海十万烟火,眼下一个都还没兑现。
那你,现在要不要出去玩?」
我把手伸出去,终于够上了那只我错过了的手。
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我不喜欢别人看我脸上的疤,最怕他们再问是何缘故至此。
裴琅捧着我的脸叹气:「丹雀为何总是低头,你若是抬头看一看,便也能自己接住光了。」
他领我到庭院中坐下,太阳暖融融的,舒服得要人眯上眼睛。
裴琅叫霜雪姐姐取了些物什来。
他抬起我的脸,落了细细的笔在我脸上。我有些痒,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不开口,霜雪姐姐倒是很合时宜地接话,语气里不免带了自豪:「家主全才,作画亦是不在话下。昔日有蜀地才子拎着前朝徐老半幅遗画前来求全,家主续了另外半幅,除却新旧,竟然是毫无补缺痕迹。」
我还是有些不理解,作画与现下有何干系呢?
裴琅笑说:「都说女子化妆如作画,如今填补些,倒了却我一遗憾。」
他和我说眉骨处的疤已缀上米粒大的珍珠,何处上藕粉何处黛青,浅浅地再画一些样式。
才刚大半,霜雪一下就惊讶地笑出声来:「丹雀长得可真好看,脸比起前头被斜成两半修好了不说,倒多分妩媚。疤倒是还在,只是和家主作的妆融在一起,看着还浅浅的,像清水里盛了朵红花。」
我惊喜地笑起来,却压了一点眉头问他:「是这样么?」
他也笑,抹去最后一点沾在我唇边的脂粉:「这是我平生画过最好的画。」
我不知道说什么,明明那么高兴,又涌上来酸涩苦痛。
裴琅压下语气教我:「丹雀,高兴的时候是应该笑的。」
我仰起脸,露出最最最高兴的样子。
裴琅为我扶稳发尾一只银钗,也该是十分满意的模样。
「命运剥离你的所有东西,我慢慢都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
裴琅每日都会匀出小半个时辰来给我妆面,等妆完了,他就陪着我说话。
他和我说,庭前有一株梨花,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就能看见梨花如雪般落下。
我说,那很好啊。
来年一同看梨花。
他笑了笑,却不回话。
裴琅年方十九,家族人丁却不多,没有兄弟姐妹,父叔也早亡,百年的簪缨世家,如今只剩一个装琅伶仃。
我时常碰见霜雪捧着药送去裴琅那里。
裴府很好,我待得愈发自在,行事也不如从前拘谨。
府上的小丫头有时会找我游戏,我不用覆上眼睛,便可以抓人。
边上的丫头们嘻嘻笑,我听着声抓了个腰带轻轻一扯,便开心地笑说:「可算给我抓住了。」
被抓住的那人反手攥住我的手腕,他轻笑:「可不是呢。」
我竟是抓到裴琅身上了。
他把我拉得更近一些。
周围的小丫头反应快,全跪下去。
「拜见丹雀夫人。」
裴琅捂住我的眼睛说:「此前你无处可依,那么日后,裴府便是你的归处。」
我颤抖着说:「可我不爱你。裴琅。」
「我不要你爱我。我要你爱自己。」
初冬的日光就那么照下来,暖融融地一直透进来,映得人一生都只能记得这个时刻。
「丹雀,我们成亲吧。」
他的呼吸迎着光落下来,我突然湿了眼,他攥紧我的手用力,我要自贬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好啊。」
8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裴府里陡然鲜活了起来,以前虽然说是规整,可家主子少,家主又喜静,到底是冷清了些。
霜雪姐姐为了大婚的事忙里忙外,语气里却都是些喜气。
拿了数匹嫁衣的料子来给我过眼,我伸手去摸,都是如云一般顺的锦缎,想来都是极好的料子。
霜雪问我喜欢哪个,我笑得弯起眼,说:「霜雪姐姐挑来的自然都是好的,哪个都好。」
霜雪将布展开:「可不是我挑的,家主亲自南下,作纹绘图,选了最好的绣娘赶制,一成了布匹就快船水运送回。」
我微微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还未成亲,哪里来说的夫人呢。」
「哦?」却听见尾音上扬的一声,裴琅掀了帘进来,接过霜雪捧着的锦缎,比在我的脸边。
「红枫色的缎子,衬得夫人极白、极鲜活。」
他唤一声夫人,我的心就烫一分。
我只是可惜,可惜我见不到这被人啧啧称赞的缎何种模样。
「交由下去,等嫁衣制好了,我们就成婚,已是秋末了,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就成婚。」
裴琅闷咳两声,我忍不住伸手去扶他,碰到的手如玉般冷,霜雪撞倒了东西,发出异响,他若无其事地摆摆手。
我皱眉头:「怎么这样凉?」
他也该是微笑的模样:「我天生体寒而已。」
裴琅靠近我,轻轻拥住我,好像抱着一团要消散的云,他低声问:「丹雀,除却平安顺遂之外,你还想要些什么呢?我拥有的东西不多不少,却说不准有你很想要的东西呢。」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抬起手摸上他的脸,我弯起眼笑着说:「那我再贪心一点哦,我想要,你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我等待回答的时间究竟焦灼,竟然疑心时间过长。
裴琅低下头,额首相碰,他的唇是温热的:「我答应你。直到我死,我都一直陪着你。」
我扣住他的指尖:「不要说谎啊。」
不然我就忘掉你。
9
明月臣没有和平乐郡主成婚,我偶然听后院八卦时所悉。
本来他大用职权搜捕一外室已然让楚郡王的颜面过不去,平乐郡主更是不满,大发脾气,谁知道,最后竟然是明月臣亲自上门退了婚。
上京里谁不知晓明月臣倾慕平乐郡主近乎执念,举世罕有的夜明珠都要因为她的一句话亲自去寻来,谁晓得现在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至于缘由,有人说是平乐郡主承认自己杀了那外室,明月臣羞怒交加,但是众说纷纭,谁也不能够知晓。
上京里上回这样热闹,还是从前谢小将军退婚一事。
我 日日守着裴琅喝药,他的咳嗽总不见得好,他无奈地道,自小有的毛病便是了,没关系的。
我认真地纠正他:「有关系。和你有关的,都很有关系。」
他不说话,默不作声地为我拂去落在肩上的发丝。
「真是可惜,嫁衣还差些程序,真想把我家雀姑娘娶回家去,天天替我 操劳。」他轻笑起来。
我低声说:「快了呢。」
裴琅诧异,却又调笑地再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红着脸再重复一遍:「快了呢。」
他大笑起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能将我的手拢在手心:「我的雀姑娘。我带你出去玩。」
裴琅为我重描好了妆,又隔上一层韩帽。
去的不过是寻常市井,我却开心得无法言语,其实我并不能看见什么,什么包子绵白钗子银亮,我都看不见了,可是裴琅就这样牵着我,一点一点地和我讲。
讲这人间烟火啊,就蜿蜒在你我之间。
他讲我就听。
「张嘴。」裴琅掀开我的幂篱,我下意识地张嘴,吃到了一嘴的甜,冰丝丝的甜衣。
「糖葫芦,小姑娘多吃点甜好。」
我笑着应呢。
突然有姑娘在旁边惊讶地「呀」了一声。我就是害怕惯了,下意识以为自己样子太可怖吓着姑娘了,伸手就要把幂篱上的白纱放下,裴琅阻住我。
却听见那姑娘艳羡地说:「夫人您生得真好看,这妆真是别致,水中盛了红莲般的美丽。
我低垂的眼一下子抬起来,我也惊讶,裴琅安抚地摸着我的脊骨。
从前一提容貌,我总是作为平乐郡主的赝品出现,她们说我眉眼太小气、脊骨太畏缩,实在是比不上郡主娘娘,如今也算头一回,被不相干的人这样称赞。
糖衣的味道漫在嘴里甜津津的,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浅浅地作了谢。
一时高兴,连幂篱也不愿意放下了。
有卖簪子的妇人笑说,郎君与夫人感情甚笃。
向来是,深情更得深情回应。
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才将长街走尽,我有些困倦,又舍不得离去,裴琅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说以后常来,我高兴地应了一声。
许是困倦了,上马车后偶然听闻有人远远喊了声雀奴,听不大清楚声音,只是莫名觉得是绝境逢生的欢喜,隐约里有分熟悉。
我已经数月不曾再听见有人再唤我一声「雀奴」,风声里觉得大概是听错了。
我问裴琅有没有听见。
他平静地说,不曾。
既然他这样说,那便是我听错了。
10
天气一日日寒起来,那日见着裴琅不大高兴,他向来脾气好,很少见着他闷闷不说话的模样,倒像是小孩独占的玩具被人瞧见了一般。
我这边哄着裴琅哄不出什么,就问他身边的小厮修竹。
修竹弯着腰说道,压低了声音悄悄和我说:「夫人有所不知。家主向来不爱宴会,如今好不容易去一回,竟然满宴会的女儿家,作的妆都如家主给您画的一般。人家叫您这个妆为『皎梨妆』,上京约莫都流行这个妆容了。虽说是东施效颦,无家主笔力半分绮丽,到底是他不高兴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牵着装琅一截衣角,唤了声:「郎君?」
裴琅知晓修竹把事由都说了,难得有些赧然,不愿吭声,
我再唤,带了调笑的声音:「郎君?」
他才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将我揽入怀中,默了许久,才出口一句:「我只是不高兴,最好的东西应该只属于你。」
我弯着唇笑,却被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说得落出泪来,我说:「没关系的。你知我自卑毁容,就为我作皎梨妆,上京无人再敢笑我貌丑。你知我眼盲不可视物,便时时做我的眼睛。这样好的你都在我身边了,我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丹雀。我有愧。」
郎君何愧?
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搂紧了一些我。我缠了一些他的长发在指尖把玩。
「她们为什么要叫这个妆为『皎梨妆』呢?」
裴琅轻笑道:「莫非是觉得夫人清丽动人,如同皎梨初绽模样?」
「梨花吹落满头雪,与君共白首。」
我摇头,我说:「这妆是叫我们长长久久、与共白首。」
倘若世上所有事情都和期望一样美,那便好了。
下了初雪的时候,我和裴琅成亲了。
裴府只剩下他伶仃,他也不愿意邀那些权贵,他为我置办下如山嫁妆、十里红妆,能见证这场婚礼的也只有纯白的雪。
谁唱一拜天地,拜这千里江山飞雪。
谁喊二拜高堂,拜这空荡无人桌案。
三是夫妻对拜。
我捏着红绸这一端,红盖头掩映下难得的紧张,我这样喜欢你,一拜下去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一直陪你到白发丛生、垂垂老矣。
我猜裴琅也在轻颤,红绸两端并不只有我在紧张。
我尚且还没弯腰下去对拜。紧闭的堂门被哐的一声踹开,冷风裹着雪突然灌入,嫁衣为了图好看并不大遮寒,我陡然一冷。
朝廷办案,尔等禁动!」
我置若罔闻,顺着那一声「三拜天地」的尾音弯腰,裴琅也没停,风雪吹滚,我和裴琅在官兵环绕下拜了天地,如此而成夫妻。
裴琅牵住我袖子下的手,为我挡住一方风雪。我是摸清了他的脾气的,他有时越气怒,面上就越平静。
我听见两边退让的脚步声,有人踱步而出:「裴家主,成婚大事,多年同僚,多年故交,怎么不给我下一张请帖呢。倒是冷冷清清的。」
明月臣。
是明月臣的声音。
我一听这声音,就止不住地害怕轻颤,我咬住舌尖,低着头抑制自己逃离的欲望。
裴琅在我手心轻轻一攥,我心神便大定。
裴琅冷笑回击:「若是哪日明都督与平乐郡主大婚,裴某也该领兵上门,砸了门口的石狮子再进门。」
他平静地说:「滚出去。」
明月臣被下了脸面却不气怒,自顾自地讲下去:「这是今日的新娘子?上京从前说裴家儿郎如同山间芝兰,情之一字从未与他挂钩,不知何许美人,要家主如此倾心。我心中好奇,斗胆一窥,何不掀开这盖头来瞧瞧?」
他顿了顿,静默了一会儿,语气淡了下去,隐约里有那么些颤抖,轻声说:「姑娘与我心上人,身形极为相似。」
我手心濡湿了点汗,攥着装琅的手紧了些,他轻轻地勾着我小指侧边的一粒痣,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需要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归有他在我身旁。
裴琅再往我前头一步,向来温润的人一旦冷起来,声音比风声还要戾:「都督未免找人找昏头了,裴府在城东,平乐郡主的府邸在城西,一东一西,何等荒唐。」
「今日所扰,他日我必百倍偿还。」
明月臣轻笑一声,我却听见拔剑的刀戈声,铮铮然两方对峙,连风雪声都紧了许多。
裴琅问:「都督持令,行的什么令?办的什么案?」
「连城璧丢失。王陵再打不开。圣上有令,速查。」
「哦?」
「可疑人员一一排查过,如今只剩裴家府上了,若我再深究些,这新娘……这姑娘,未免有些可疑。家主何必如此动怒,只消让我瞧一瞧这盖头下的脸,若非我所寻之人,明某自当退去。」
「你所寻何人,何等模样?」
明月臣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却哑涩:「我寻一人,貌丑毁容,眼盲不能视,性子闷缩…」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裴琅冷冷打断:「那大抵不是一人了,我家娘子容光盖世,目秀心灵,性子更是灵巧活泼,你要找的嫌犯,怎么会是她?」
我十分厌烦明月臣,厌烦他又来扰下清净,平白在这大喜日子里寻了晦气。
「都督说得实在矛盾,一会儿说妾身形似您心上人,一会儿说妾身是您要找的嫌犯,貌丑眼盲,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又难不成大人的心上人便是如此不堪模样么?」
我右手半掀起红盖头,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来,浅浅露了个红唇与其上一些。
我今日的妆是裴琅画了好长时间的,他抚上我的唇说,夫人容华盛世。
我说他言过其实,霜雪她们一个个却笑说,郎君说得还算含蓄呢,夫人容颜与郎君所作的妆相衬,上京没有姑娘今日比夫人还要貌美啦。
我侧过脸疑惑地问:「郎君,我貌丑毁容吗?」
裴琅装模作样地作揖:「夫人容华千秋。」
边上有兵卒没忍住的笑声,到现在大概也觉得这位都督,言辞举止实在不妥,倒更像是没事找事的。
我这才意识到明月臣很久没说话了,我眼睛看不见,并不能知晓他的情况。
我以为再见他,我仍然会是那个在青楼里惶恐害怕却不敢哭泣的小姑娘,只会垂下眼看他鞋面上流转的银线,讷讷地等他施舍我一分温暖。
我会不敢有恨,也从不会说爱。
但是如今再见我,才知道,我已经可以挺直我的脊骨了,我甚至可以再小小地戏弄他。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是我的明月了。
明月落下去,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裴琅。
我等了等,却只听见明月臣再喊一句「雀奴」,明明只有两个字,他咬字却异常缓慢,好像不舍得吐出来一样,怕是不小心就碎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摇摇头。
「我名丹雀。大人实在奇怪。」
裴琅接口,语调和缓:「『时有丹雀,衔九穗禾』,是为神鸟丹雀。」
明月臣好像往这儿走了两步,我重新放下红头盖。
他十分生涩地重复一遍:「丹雀?」
他喊了这样多年的雀奴,丹雀于他而言,那是一个陌生得让人恐惧的称呼,像是什么东西找到了,却又再也抓不住。
明月臣跟跄两步,站不稳般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亲信扶住他,低声道:「大人当心。」
他继续说,却是朝着我的方向:「我已与郡主再无关系,我也差人去寻了栽种虞美人最好的花匠,珠儿与门口的侍卫护主不利,都已经得到了惩罚,雀奴,我们回家。」
下一瞬,我身畔的裴琅却拔了长剑出鞘,寒光里乍现兵器独有的铮铮声。
「何等荒唐,我因陛下手谕而对你礼遇有加,都督进门后却对我妇大放厥词、疯言疯语,今日这剑并非我要指着你的喉间,乃是裴家百年的簪缨风骨,不得受此侮辱。」
明月臣重复一遍: 「你妇?」
他似哭似笑地说:「已为他人妇。」
雪滚进来,冷风逐渐让他的心神凉下来,裴琅的剑尖指着他的喉间,他不能再进一步,便只有退去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去,把屋子里的暖气带走得一干二净,装琅收起剑,轻咳了两声,我急着喊来丫鬟关门烧炭。
裴琅却轻轻攥紧了我的手,带着笑说:「三拜天地后来是什么?」
捧雪笑着插嘴:「似乎是,送入洞房呢!」
我脸烧红了一片,只是我心里清楚,裴琅这样调笑,只是怕我刚刚被吓到了。
只是等真进了洞房,裴琅倒不如当时自在。
他挑开盖头来,我时常遗憾,她们说家主终日爱穿玄青靛蓝,如今好不容易着一身红色,如同桃林仙人,可是不论他穿什么,我都看不见。
他久了也没说话,很久才慢悠悠地叹一句:「娘子神仙妃子。」
我伸出手去触碰他,他很配合地低下身来,从眉一直描摹到唇,路过高挺的鼻峰,逗留过眼睛,我说:「我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
他突然开口:「不记得也好。」
我与裴琅同床共榻,他很规矩地躺着,还是我攀过去,指头勾向他的衣襟,他一把攥住我的手,声音隐忍又克制:「丹雀,不要动。」
我想亲他的唇,却发现吻上了他滚动的喉结:「为什么不要动?」
裴琅翻身将我抵在身下,我感觉到他吐的气落在我的颈间,他俯首落下一个虔诚的吻,「那如夫人所愿。」
11
我大抵是倒霉了多年,才积攒下福气等来裴琅,可是我的福气太少太少,只够一小段时光。
裴琅第一次拥抱我,是我昏倒在雨中泥泞里。
裴琅最后一次拥抱我,是他将要离去。
连城壁丢失,王陵打不开了,据说先王为防战乱,藏了无数兵甲军饷在里头,和北齐的战事还没有停歇,正是需要这些珍宝的时候。
他们说,裴琅与前段时间通敌出逃的谢小将军相勾结,一个通敌,一个偷盗了连城壁,这战,如今看来是没法打了。
裴琅被带走前,轻轻拥住了我,他说他没有事的。
我挺直了脊背,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信他,他说了没事的,他会平安归来的。
那两天的雪下得格外厚重,我在庭院中送别他,他为我拂去肩上雪,我笑着回拥住他,我说呀,你现在肯定已经满头雪白、眉上成霜啦,我等你回来看来年春日梨花,梨花落满头。
等你几十年以后和我一起鬓发苍苍。
他贴上我的脸,我笑起来。
兵卒催促,可没有人敢对他不礼,无论如何,哪怕今日已是阶下囚,裴琅仍旧是上京百年簪缨世家的家主、人称裴家芝兰的第一流世家子。
裴琅走了,我站了许久,有人为我披上大氅,我以为是捧雪,却听见他说:「他回不来了。雀奴。」
是明月臣,我心里翻上十足的恶心,厌恶地退两步,用尽全力地喊出一声:「滚!」
大氅掀翻在地,他没再靠近,只是很久才说了句,语气竟然十分悲哀:「我竟然让你厌恶至此。」
风雪莽莽,我竟然再记不起我从前那份对白衣公子的欢喜,那个阴暗的小院够桎梏住我那时候所有的快乐。
他轻轻地说:「我那几日忙碌,不曾去见你。
从你为我挡了那杯毒酒后,我就忙着与平乐郡主解除婚约。
等我忙好后,万事皆平,我路过街角时有妇人卖花,我差人停车下去细细挑选了,我头一遭那样欣喜忐忑,可是谁知道,我捧着小簇小簇的花含笑推开门,你却不见了。
我发了很大的火,问珠儿,她吓得不敢说话。
门口侍卫也不知道,明明房子里什么都还在,可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离开了。
我差了许多人去找,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你瞧,我都干了些什么蠢事,把你这样好脾气的姑娘,逼得无路可走。
可我再见你,你已经和他人三拜天地,可我明明记得,那时你十五岁,睁着那样一双乌黑的眼睛和我说,公子,我会跟你一辈子的。」
我抬了一分下颌,打断他:「可是都督,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也没有那一双乌黑的眼了。
我只听见从前有人和我说:雀奴,你一直很像平乐。
我新婚的夫婿,因你之故,银铛入狱。来人,将大人请离裴府。」
「他并非如你所述一般纯真,可我也并非完全出自私心。」
明月臣离开了。
天旋地转,我一下跌落在地上,我问霜雪姐姐:「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我的缘故,都是我的错呢?」
她把我扯起来,入了暖阁,捧来热茶:「家主少年时便才智无双,多年来人丁单薄,自老家主先去后,少家主就没了家,偌大的家族,就只剩下家主一个人孤零零的。
可是从姑娘来了,家主一日笑的次数,都比前头十几年笑的时间要长许多。
姑娘也说自己从前得不好,你们这样好的两个人聚在一起,怎么能说是错?」
如果有神明,我该祈祷,祈祷我的郎君,岁岁长宁,岁岁喜乐。
12
我被送离了裴府,马车咕噜噜地前行,雪隔着门帘透不进来。
我握着霜雪的手,我焦急得要掉下泪来:「霜雪,如果郎君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此前郎君已为保夫人,已安排了去处,郎君若回来了,必然会前来的。」
我只是很害怕,攥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怕我见不到他了。
我以为安排的住处是什么高门大户,谁知道却在市井之中,倒也不显得喧闹,左右都是祥和的普通人家,巷子里满窜着烟火气。
屋子也平凡,与裴府百年底蕴自然不同,只是我摸上去,里头的陈设一件比一件金贵,绸缎浸软。
还藏了只圆滚滚的狸奴。
院子里栽了棵好大的梨树,霜雪和我说枝叶一直伸到隔壁去了。
霜雪和我说,这儿有不大不小的一片地好种花,前些日子已叫人播了种,来年必定可期。
我所心心念念的日子本不必十分富足,穿金戴玉,只是要一个小小的屋子。
我捂住眼睛,眼泪又出来了,洇得十分疼,可是我越来越贪心啦,我还想要有裴琅陪着我。
我忍不住了,哭着问霜雪:「裴琅什么时候回来,能来看我。」
霜雪说快了,主子再等等。
我说好,我等他。
我一直一直会等他的。
左边的人家是户年老的秀才,儿女都不在身边,时常听见他拉长着声音在院子里晃悠地读诗念书。
右边的人家大概无人居住,冷冷清清的。
我在这里住了许久,日子一日日过去,雪都不下了,冬袄换下来,添上了春裳,霜雪扶着我在院子里闲走,和我说,过段时日,大抵梨花就要开啦。
我听了就高兴,弯起唇笑。
霜雪笑道:「夫人就这样高兴?」
我说:「是呀。裴琅冬日的时候我说,要与我一同看梨花,我心里很高兴,他向来守诺,梨花开了他要回来的。」
霜雪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梨花落了,夫人若是等不到,便不要再等了。」
我少见地拉下脸:「梨花年年有,年年会开,我若今年等不到,我就等明年,一年年过去,我总归能等到的。」
街头热闹起来了,说是逃亡的谢小将军洗脱了罪名,如今重复荣光。
我欢喜地要跳起来,我压着性子问,那去岁年末落狱的裴家主呢。
闲谈的人们笑说,裴大人早出狱啦。
连城璧,可好好地在监国二皇子手上呢,裴大人为国冒的险,不让皇后党染指王陵的这脊骨,可真叫人佩服!
我心里满是难以自已的快乐。
我便日日精于打扮,好叫裴琅来找我时,见到我最好的模样。
只是我心中还有些不明所以的不安。
等到梨花开了,我在庭院中坐着,晒着阳光浅浅入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裴琅来了,在金光里为我梳理长发,他穿着玄青的衣服,眉眼低垂,梨花落在他的肩上。
我想看清他的脸,却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了。
我从梦里醒来,四遭空荡荡的,阳光退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流了泪,霜雪急忙赶来。
我说:「为什么他还没有来。」
霜雪回:「许是大事刚平,还要处理些琐事。」
我应是。
我夜里睡不着,披了外衣扶着门走到庭院中,听见隔壁的老秀才晃着脑袋在念一句诗。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不知晓意思,却莫名十分地难过。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听见另一侧的隔壁有咳嗽声,原来右侧宅院里什么时候住进了人。
我鬼使神差地往那边墙走,一墙之隔,我想起裴琅,他身子那样不好,在狱中不知道要消磨几何。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霜雪急道,春日夜寒,夫人怎么走出来了。
我仍然留恋那一墙,被哄回房间去还看一眼,忽然想到,梨花吹雪时,也是能够吹到那边去的。
我一直等。
等一个和我一起看梨花的人。
13
霜雪有日带着神医回来,她笑说:「夫人可以看见了。」
我摇了摇头,心中还有十分疑惑,我记得当初神医和我说,必要有人十二分清醒换下眼睛给我才行,我心里一慌,我说:「谁的眼睛?」
我咬着牙,大滴大滴的泪流下来,我眼盲之后不能轻易哭,每一次落泪都如同剜目,我提起声音喊:「谁换下来的?」
霜雪不说话,默默流泪,我倒两步失措下撞了,我缩成一团,捂着眼睛尖叫道:「我不要裴琅的眼睛,我不要!」
我是那么地绝望,我想起他们说裴家家主,目明灵秀,有一双藏了云与月的眼睛。
神医悠悠出声:「你若不要也好,我这就走了。
我本来也不接这样阴狠的活。
可惜那儿郎,还病着立在雪里找我,换目受了那么大的苦痛,一声也不吭。
这样好的眼睛,我这便走了,正好隔壁门口拴了只流着涎水的黄狗,舍给它吃好了。」
我放下手,很疼很慢地吐字,我说:「我换。」
换目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死了,不觉疼痛,也不觉欣喜。
裴琅是那样好的人,那样无缺的人,如果是他看不见了,那我以后怎么办。
他为我画上皎梨妆,上京无人再敢笑我面丑。
他知道我因眼睛遗憾,就让我再开眼瞧一瞧我从没见过的世间,我有恨有爱有怨。
霜雪哭着握住我的手,眼泪滴落,她说:「姑娘不必苛责自己,家主也有私心,他想要你时时见这世间,时时忘不掉他。」
她说:「家主向来守诺,怕自己说要陪您历人间山河、万家灯火做不到了,要这双眼,一直陪着你。」
我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喝的药,是什么药?」
霜雪说:「裴家人少,并非没有缘故。
家主心脉意弱,少年时被断言活不过二十,又经牢狱一趟,为国尽力受诬,这样一遭下来,早已灯尽油枯。
家主不让我们多言,可是这又如何能忍心瞒住您,瞒着您满心的欢喜?」
换目结束,神医为我蒙上白纱,他要我七日不得解下,搽涂药膏。
我换目以来,便时常觉得,裴琅就陪在我身边,他一直在陪我看梨花,我一日日适应光明。
霜雪曾按捺不住:「您不去见一见家主吗?」
我摇了摇头。
他不想让我见,我就不见。
他是天底下最矜贵的人,他不要我见到他最干枯难堪的模样,我就不去看,我就在这无望的日子里,等我的少年郎。
虞美人种下了,只等开花。
我解下白纱那一日,霜雪为我作了妆,她说家主很早以前就在教她如何为夫人绘妆,她学了很久很久,总是遗憾自己只学会家主三分笔力。
我瞧见铜镜里自己的模样,陌生又熟悉,那条狰狞的疤,如今像是清池里盛开了花,快要忍不住掉泪了。
我和霜雪说,我到院子里坐一坐。
梨花正是盛极的时候,我刚看阳光,还觉有些刺眼,不久便适应了。
簌簌的梨花压枝,风一吹漫天地飞落下来,落得我满肩满怀都是。
多瓣梨花落在清池里,慢悠悠地漂,好多翩翩地吹到隔壁去。
我靠着椅子,慢慢地闭上眼,我是那样地平和。
可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站起来,我走得那么艰难,好像穿过的不是落花,而是不可穿越的彼岸。我轻轻念着诗,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提起裙摆,往那侧墙轻跑,我发疯地大喊:
「裴琅!」
「裴琅!」
可是有一堵墙挡住了我,我只能轻轻地靠着它,力竭地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就在隔壁,我知道他在和我一起看漫天的梨花,可是我过不去啦。
我看不见他啦。
今朝梨花吹落满头雪,也算与君共白头。
他向来守诺,陪我看梨花,给我满心顺遂,要我见人间,可是他那么那么好,好到这世间也留不住他。
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发狠地捶着墙,泥陷入我的指缝,狼狈不堪。
我泪流满面,说:「裴琅,你骗我,我不恨你,我也不记得你,我要忘记你的!」
他说,「好。」
「骗你的,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后来我常在夜里辗转难眠,乘着经寒的雨露隔墙久站,却再也听不见咳嗽声,也再没听见老秀才念叨「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没问霜雪,家主去哪儿了,只是不知不觉里,梨花已经落完了。
霜雪看我如常,倒也放了心。
只是有日我踉跄一步摔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长发披散,白袍铺地,我抓不住一点光了。
我突然问:「他生得什么样子?」
我欢喜他欢喜得入了障,却到头来连他模样都不曾见过。
霜雪摇头:
「家主不曾留下任何丹青。」
我喃喃道:「没事,我等他。我有许多许多年,还可以等到他。」
我每月要遮眼不能视一日,走路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却有手稳稳扶住了我,我近乎绝望的心充盈起来,颤抖欣喜地转过头去:「郎君,是你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我拥入怀中,近乎怜悯:「雀奴,他已经死了。」
明月臣流着泪:「雀奴,我一生寻觅,却不知晓最珍贵的一开始便已经失去。从始至终,我蠢笨如此,我珍爱的便只有你。」
他咬着牙,几乎有恨意,却又像是抛尽所有尊严一般:「可是那又怎么样,最终在你身边的,仍然是我。」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倒是平静地说:「他还活着。」
我问霜雪,我说我要的都已经拥有,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霜雪托裴琅自幼在身边的修竹来找我,他带了厚厚的信封,他说家主怕夫人消沉,嘱咐您一月可拆一封信来读。
他说家主曾受重伤落进一个小院子里,里面有一个笨丫头照顾了他七日,像是圈养一只小雀,慎重而欢喜。
他说家主伤好后并未离去,在小院外等候数日,终于等到那个姑娘愿意自己走出院子,看见半瞎眼的少女在霞光市集里不知所措。
覆面的面纱恍然被风吹动,惊扰了许多人,她仓皇捡起面纱。
她眼盲走得慢,他就跟在后面慢慢走,看她在人间飘摇。
他说家主在雨里曾拥抱住他的姑娘。
装成哑医和姑娘朝夕相处,她要摔倒他就扶住,她对他向来多言,他就不声不响地听。
他说那日看见少女和家主陈情,她看不见东西,也就看不见向来沉稳的家主在她面前流了满脸的泪。
他说家主病重时,就在隔壁的小院里,她每次夜中辗转难眠,家主也掌起一盏灯陪她难过。
梨花开的时候,他的小姑娘睡着了,他病得都动不了了,还要到院中一同吹着飞过来的梨花。
家主说,也算陪她一同白头过了。
他说家主守诺,家主有一个小小的姑娘,他许诺到死都陪着她。
他从未辜负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不知道那样多的事情,现在知晓,那余生也有力气能够借着光活下去了。
我带着裴琅的信,去了许多的地方,每逢春日就回那个庭院,等梨花开,等他归来。
我有一个小小的庭院,春日时花开绯白。
我有一个最好的夫婿,我等他归来。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来源:今天结个什么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