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泪眼婆娑带着哭腔,只露出小半张脸,三言两语便给我定下个「抢婚」的罪名。
我受白敛点化成仙,众仙皆以为我们会结成仙侣。
可五百年后他与一凡人相爱,害我沦为笑谈。
再回仙界时,正遇他们纳吉。
少女误以为我来抢婚,泣涕涟涟。
众目睽睽之下。
白敛护着她布下威压,逼我道句恭喜。
我真心实意,祝他们情深意笃、金玉良缘。
他却又在无人处拦住我,漫不经心:
「阿兰,若你实在伤心,我可以纳你为仙侍。」
我笑着摇头。
他还不知道,我已在凡间和一书生拜了天地。
这次告别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1
我回仙界那天,素来冷清的仙殿内张灯结彩,众仙云集。
白敛和崔令窈并肩站在大殿上,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
我入殿的脚步一顿,决定等他们礼成再去取回落下的东西。
偏偏天不遂人愿。
崔令窈隔着重重人群和我对上视线,娇呼一声躲在白敛身后。
「香兰姐姐,我与阿敛是真心相爱的,你莫要再为难他了!」
她泪眼婆娑带着哭腔,只露出小半张脸,三言两语便给我定下个「抢婚」的罪名。
殿内陡然一静,尔后传来阵阵哄笑声。
「天尊,这小花仙竟敢来抢婚!」
「以为哄骗白敛仙君的心头血无痛飞升便能顺理成章地做他的仙侣,真是痴心妄想!」
「人家仙君可是宁愿娶一个凡人,都不愿看她一眼。」
一片喧闹声中,白敛含笑握住崔令窈的手,周身散发出仅针对我一人的可怖威压。
「窈窈,你误会了。」
「我与香兰多年好友,她是来为我们贺喜的。」
他看向我,眼底暗含警告:
「阿兰,你说对吗?」
铺天盖地的威压朝我袭来。
双腿发软,五脏六腑也好似被挤压变形。
我拼尽全力才没在众人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去。
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怒意。
原本想解释的话也随着这股力道,烟消云散。
众目睽睽之下,我面容沉静地躬身行礼:
「是。」
「我贺仙君与佳人情深意笃、金玉良缘。」
崔令窈破涕为笑,羞赧地搂住白敛的胳膊,一派娇媚天真。
「阿敛你看,我就说香兰姐姐是好人。」
白敛撤了威压,无奈地捏捏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一道秘音入耳,白敛的声音冷淡不带一丝情绪:
「香兰,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已助你成仙还清。」
「你莫要再挟恩图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听着想笑。
仙?我何时想要成仙了?
若不是白敛当年飞升在即,红着眼求我沾上他的血,说不愿与我分开。
若不是他趁我熟睡把一整碗心头血全浇在我的根系上。
若不是他——
我现在应该在那山谷里,做株随风摇曳、惫懒自由的兰花。
而不是在这仙界,成了他人眼中灵力低微,还妄图走捷径的小花仙。
2
竹笼里大雁的叫声啁啾。
想起今天的正事,我不欲与他争辩,便简短地答道:「好。」
白敛冷嗤一声,不咸不淡地远远抬眸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我松了口气。
却不料下一瞬,崔令窈言笑晏晏地挡在我面前。
她眼中的得意一闪而过,继而娇娇柔柔地挽住我的胳膊。
「香兰姐姐,我和阿敛都很喜欢你。」
「能不能请你来当我们的证婚人?」
我很诚实地拒绝。
在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仙人,主管姻缘的月老更是就在不远处趺坐饮酒。
请我来证婚算什么事?
崔令窈登时红了眼眶,紧咬着唇不依不饶:
「姐姐,你是不是还在气我和阿敛……」
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白皙红润的侧脸滑下。
白敛立刻上前将其揽入怀中,尔后拧着眉头看着我,嗓音发冷:
「香兰,你怎么如此善妒拿乔?」
「今日是窈窈大喜的日子,你为何还要惹她不快?」
「就连证婚这种小事都不愿同意!」
我闭了闭眼想解释,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这不讲道理的模样,让我想起和崔令窈的初见。
那日得知他从人间带回一孤女。
不仅要同她成婚,甚至甘愿在惩仙台上受十道雷刑,我不可置信。
飞升之时,白敛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银白小蛟失了大半心头血,面容戚戚,尾巴却笑得一甩一甩。
「香兰,你不准丢下我。」
「天上地下,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
而今,他居然要和别人成婚?
我压抑不住前去质问,却在半路上遇见了为白敛寻药的崔令窈。
少女脸上满是泪水,见到我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就是香兰姐姐对不对?」
「我听阿敛提过你,你一定有办法救他!」
我浑浑噩噩,挥手打开了她。
不是很重的力道。
她却跌进了刺骨的冰潭中。
闻声循来的白敛一把推开我,眸中一片冰冷。
我脊背撞上廊边尖锐的木榫。
清苦的兰香顺着血溢出,痛得钻心。
游廊离冰潭三丈远,崔令窈能掉下去本就不合常理。
可白敛不管不问,认定是我推了她,满脸失望:
「香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向窈窈道歉!」
那一刻。
白敛是高高在上,为心上人出气的仙君。
而我,只是灵力低微,走了狗屎运,飞升又善妒的低等花仙。
我没再看他们一眼,惶惶然地走向了通往凡间的传仙阵。
其实走到半路我就想通了。
不过是会错意错付一段真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半炷香过去,再回去拿东西倒显得有些不识趣。
我轻轻叹息,决心先下凡散散心。
如今这荒唐的场景在眼前重演。
我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节外生枝,最终还是答应做了他们的证婚人。
3
如果说文定是凡间定亲的礼仪。
那么结为仙侣,则需要男女双方一起在月老殿的三生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白敛和崔令窈当着我的面交换完庚帖后,一行人簇拥着他们离开。
我松了口气,自觉地没有跟上,迈步走向我从前住的偏殿。
轻轻推开门后,我愣住了。
里面堆满了各种可爱的小玩意,看着温馨又俏皮。
唯独我的东西,不知所终。
我有些茫然。
下一瞬。
白敛挡在我面前,语气不耐:
「你又想干什么?」
「抢婚的事我可以不追求,但你也别太得寸进尺。」
「窈窈单纯,你不能总欺负她。」
我闭了闭眼,努力压平声音解释:
「我只是来取落下的东西,拿完就走。」
「你们把我的东西放哪儿去了?」
白敛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拧着眉下颚紧紧绷紧成一条直线。
「走?离家出走三天还不够你耍脾气的吗?」
「除了我这儿,你还能去哪儿?你能不能不要再任性了!」
我觉得好笑,指着这间陌生的屋子。
「这是我家吗?仙君的仙殿,我可不敢高攀。」
「至于我能去哪儿,就不劳仙君挂怀了。」
我转身欲走,却被院角熟悉的物件晃了眼。
我从前的衣物、首饰像垃圾般被堆放在那儿。
而象征着我花仙身份的湖蓝法衣也被团成一团,成了崔令窈秋千的坐垫。
我好似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施法掀翻了那架秋千。
白敛的面色也冷了下来,嗓音凛冽如冰:
「这是窈窈素日里最喜欢的秋千!」
「不过是丢了些俗物和法衣,你何至于此!」
我怔怔地望着他,开始觉得这次回来或许根本就是个错误。
我本就不愿成仙,平时也不爱修炼。
就算被白敛那半碗心头血浇得成功飞升,法力也十分低微有限。
而仙界规定,仙子每人都得自己做一套法衣。
为着这件法衣,我闭关修炼了整整百天,几乎耗尽了当时所有的修为才做出这么一件。
那时白敛心疼极了,搂着我说都是自己不好才害我受这种苦。
而现在,他对我说,何至于此。
对上我的视线。
他轻咳两声别开脸,用法术困住我。
语气仍旧高高在上,像施舍般地道:
「若你实在伤心,等和窈窈的婚礼结束,我便纳你为妾,可好?」
说完,他不等我回答便将我关进法宝。
「行了,窈窈要等着急了,我没空陪你拿乔。」
我被困在那白茫茫的空间中,心中一阵烦闷与厌倦。
白敛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从前不问我的意见带我成仙,这次又自作主张要纳我为妾。
可惜,他不知道。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在凡间的那三年,我已和一书生拜过天地。
这次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4
白敛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了许多。
他说凡人寿命不过短短百年,而仙人长寿不衰。
「香兰,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很长很长,你为何不肯耐下性子多等一等?」
「或许等窈窈去后,我会扶你为正室也说不定……」
我全当他在放屁。
想起凡间那个毛手毛脚的书生,我唇角带上些许笑意。
他连爬树都不会,为了给我摘解渴的莓果摔得四仰八叉。
最后鼻青脸肿,用衣袍兜了满满当当的果子像献宝似的递给我。
笑得又傻又蠢,偏偏,有颗真心。
为着这颗真心。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同他在仇人面前假装拜堂成亲,助他瞒天过海逃过一劫。
但真心瞬息万变。
哪怕他进京赶考前曾对我许诺,功成名就后一定会回来给我个名分,我也不想赌了。
崔令窈独自一人在殿外等了许久,脸色有些不好。
毕竟不是仙,没有白敛带着,没人会让她进去。
她对白敛挤出一个笑。
见他身后没人,笑意真切了许多:
「阿敛,香兰姐姐呢?」
「不必管她。」
白敛宠溺地揉揉她的脑袋,牵着她入了殿。
遮天蔽日的姻缘树红线缠绕,迎风簌簌作响。
红绸上不只有互通心意的神仙的名字,在凡间拜过天地的有情人也拥有名字。
三生石就在树下。
崔令窈好奇地张望。
突然,她惊喜地捂住嘴,指着其中一条红绸喊:
「阿敛你快看,香兰姐姐的名字也在上面!」
白敛身形一僵,一寸寸抬眸看去。
5
日光下红绸飘扬。
上面「香兰」的二字格外刺眼。
而另一端的名字随风飞舞,看不真切。
白敛只觉心口传来莫名的酸涩,叫他无端烦闷。
崔令窈一无所觉,仍眉飞色舞地拽住他的衣袖,踮着脚想看清另一端的名字。
「够了!别人的事管那么多干嘛!」
白敛忍无可忍地出声呵斥,揽着崔令窈大步朝三生石走去。
见崔令窈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他放缓神色柔声道:
「窈窈,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不希望你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崔令窈立刻被哄好,娇羞地随他在三生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谁也没注意到。
白敛分出一缕神识轻盈地来到姻缘树下,凭着记忆找到了先前那条红绸的位置。
见我的名字旁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紧接着涌起一股果然如此的得意。
随后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认真地同崔令窈在三生石前诉诸情意。
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奇怪。
耳边响起月老苍老的声音:
「香兰姑娘莫怪,老夫不愿多生事端,做主施了个障眼法。」
原来如此,我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多谢月老。」
随着三生石上渐渐显出他们的名字来,定亲也彻底结束。
可白敛还是不愿放我出来。
他表情淡漠,眼中满是看破一切的了然。
「不行,你那样善妒蛮横,要是来破坏我们的大婚怎么办?」
「自然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我苦笑摇头。
笑相伴千年,白敛不信我,亦不知我。
6
等我从修炼中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夜。
仙殿恢复往日的冷清,困住我的法宝也被随意搁在院中的石桌上。
看来白敛和崔令窈已经拜过天地了。
我松了口气,吐息之间巩固几轮修为便准备离开。
吱呀一声。
白敛毫无预兆地推开殿门,跌跌撞撞地朝院中走来。
和他正面对上毫无胜算,我只好屏住呼吸期待他快些离开。
他却倏而在石桌前坐下,也不说话,就这么支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困住我的法宝。
尔后大手一挥,将我放了出来。
我站在原地没动,谨慎地打量着他。
白敛喝醉了,此刻混沌地望着我,像极了多年前的那条银白小蛟。
他轻轻拽着我的衣袖,声音轻快柔和:
「阿兰,我想吃你做的荷花酥。」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没有。」
他瘪了瘪嘴将我搂在怀里,声音闷闷:
「骗人,我明明看见你给隔壁那小虎妖了!」
「为什么要给他!我们才是天下第一好的,不是吗?」
语气亲昵缱绻,是这些天来他对我少有的和颜悦色。
从前在凡间,他也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不许我分半点目光给他人。
正是如此,我才会傻傻地以为他对我有意,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来了仙界。
而现在。
鼻尖萦绕着崔令窈惯用的海棠香,他的脖颈处也还有淡淡的红痕。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实在想不明白,如今他还有什么立场跑来和我说这些。
正欲把他推开,余光却在他怀中瞥见一个熟悉的、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我改了动作,伸手随意从桌上抓了块糕点塞进他嘴里。
「喏,你要的荷花酥。」
白敛吃得笑意吟吟,而我冷眼看着,趁他不备一掌劈晕了他。
相伴多年,我自然最了解他的弱点。
抬手从他衣襟中取出我的种子,确认完好无损后我松了口气。
这种子对花来说意义非凡,寻常花仙千年才能结出一颗。
我运气好几百年就结了出来,先前误以为和白敛两情相悦,白敛向我讨要我便送给了他。
如今,自然也该拿回来了。
我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自己在这儿所有的东西,离开前在桌上留下了一把檀木梳。
这梳子是我在凡间特意为他们选的。
白敛说得对,多年好友,他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不送上贺礼?
我真心祝愿他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7
传仙阵旁。
掌管法阵的小仙童不知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望向我的目光满是不忍同情:
「香兰姐姐,你这次又要去哪儿?」
我想了想笑着回答:「哪儿都行,你看着来吧。」
天地之大,何处不为家?
小仙童也笑,抬手随意在舆图上勾了个地点。
尔后白光一闪,我便到了人间。
看百姓打扮此处应是扬州地界,离我当年化形的山谷不远。
街道上食肆炊烟袅袅,绿豆板栗酥的香味随风飘扬。
我咽了咽口水,正准备也跟着人群排队。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突然涕泗横流地冲到我面前:
「夫人,您知不知道老爷这些年找你找得好苦哇!」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怀里掏出一张我的画像。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您了。」
我站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盯着那惟妙惟肖的画像半晌,古怪地问:
「敢问你家老爷是?」
小厮擦干眼泪抬头挺胸,双手抱拳朝半空恭敬一抬:
「正是两年前高中进士,而今爱民如子、勤政为民的江都郡郡守——霍文和是也!」
竟真是当年那书生……
「别说了夫人,快跟我走吧,老爷见到您不知该多么高兴。」
「他这些年一直独守空房,可把族老们急坏了!」
8
我跟着那小厮到了郡守府。
他领了赏,欢天喜地地离开。
徒留我抱着一袋热乎乎的、刚出锅的绿豆板栗酥,坐立难安。
谁能想到瞧着老实憨笨的霍文和,不仅真的考中了功名,还把那儿戏的婚事当了真……
廊外急促的脚步声拉回了我纷乱的思绪。
我抬起头,正撞进一双温润的眼眸。
来人步履匆匆,发冠因急迫而微微歪斜,衣袍纷乱带得身上的环佩碰撞叮当作响。
见我好奇地打量,才后知后觉背过身去整理衣冠。
「文和无状,香兰姑娘莫怪……」
我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都当上郡守了,怎么还和当年那般没说两句就害羞?」
当年初见时也是这样。
我在山谷小溪边同一群雀鸟嬉戏,霍文和伤痕累累地闯进来。
话还没能说上几句。
见我赤脚走向他,愣是红着脸直接晕了过去。
害我很费了些法力才将他拖回竹屋。
看来就算是两年过去,做了大官,霍文和也没甚改变。
不,还是变了的。
我忍不住端详他。
身量更加挺拔俊秀,眉眼间也多了几分从容与镇定。
忽略他那快和灯笼一般红的耳朵尖,的确能称得上一句长开了。
我忽而生出些恶劣的心思,笑眯眯地递了块板栗酥到他嘴边。
「尝尝,我刚买的。」
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温热柔软的唇瓣,我无意识地又碾了碾。
等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红霞迅速从霍文和的耳朵尖蔓延至全脸,他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刷地起身,带得木椅一阵哐当狼狈离开,我手里的板栗酥也掉在桌上。
怎么……有种调戏良家夫男的诡异感?
屋外传来几声喘息。
还不待我补救,霍文和便又噔噔噔地走进来在我身边坐下。
拾起桌上那块摔得有些不忍直视的板栗酥直接吞了下去。
「好、好吃的!」
9
我茫然地望着他,一时间相顾无言。
微风撩过檐边宝铎,响声清脆悠扬。
除此之外,安静得有些尴尬。
一股莫名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升腾。
我轻咳两声移开视线。
霍文和也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复而又迟疑地开口: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好吗?」
「我考中之后被陛下多留了几日,赶回竹屋时已经迟了,不是故意失约的。我……找了你很久,一直想亲口对你说这些。」
我讪讪垂眸盯着怀里的糕点,不知该怎么接话。
算算日子那时我正被白敛关着,但我就算顺利拿到东西离开,也是没想过再回来找他的。
我们的天地拜得荒唐。
神仙不可擅自施法干预人间事。
当年他被人寻仇百般凌辱,为了救他,我扮作一乡野老妪和他成亲,趁歹人得意之时才一起逃了出来。
「事急从权,大人不必当真。」
霍文和微微一怔,眼中闪过莫名的情愫笑着点头:
「好,香兰姑娘率性自然,是霍某过于迂腐了。」
「只是……」
他忽而失落地垂下脑袋,幽幽叹息:
「能不能再请香兰姑娘假扮一阵我的娘子?」
「我父母早逝,祖母一人将我拉扯长大,如今她缠绵病榻,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看我娶妻生子。」
「先前我一直搪塞着,可……」
他眼尾泛起红,隐忍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最见不得好看的男人掉眼泪。
更何况霍文和眼中的泪要落不落,瞧着脆弱无助极了。
我有些犹豫:「可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你祖母能答应吗?」
他的眼睛开始慢慢亮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璀璨胜过我见过的所有明珠宝饰。
见我望向他,他声音轻轻又坚定地说:
「祖母一定、一定会很喜欢香兰的。」
10
祖母的确很喜欢我。
甚至可以说,有些热情过了头。
仔细一打听。
才知道这些年外界一直在传。
霍文和的心上人是个年芳五十的乡野老妪。
如今见我有手有脚年龄正常,祖母欢喜得不得了。
知道内情的我低眉顺眼,掩住唇角的笑意。
慈安堂内,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笑弯了眼。
说什么都要把手上的镯子拿下来送给我。
「文和这孩子从前过得苦,往后有人陪着,我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那镯子光泽温润,成色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求助地看向霍文和。
他接过祖母手中的镯子,亲自为我戴上。
略微垂下头,在我耳边低语:
「得罪。」
温热的气息洒在颈边,酥酥麻麻激起一阵痒意。
也似乎,撩动了我的心弦。
住在霍家的日子轻松又惬意。
祖母常常叫我去陪她评书听戏,还会找人来教我识字读书。
从不嫌我愚笨,也不笑我胸无点墨。
她说,让我读书不是为谁争脸面,而是希望我独自在外时,不会被人欺负。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祖母的催促下,婚期也提上了日程。
霍文和有些不好意思,私下里向我道歉:
「祖母心急,委屈你了。」
我捧着他带的糕点,吃得心满意足,并不在意。
左右不过是拜堂成亲,一回生二回熟。
对面还是老熟人,我没觉得有什么难办。
何况祖母是个很好的人,我也不想她难过。
越是这么说,霍文和对我好像就越愧疚。
特意挤出一天时间休沐,陪我去铺子里挑选头面首饰。
我兴致缺缺。
那些蜀锦云缎看得我头晕眼花,还不如门口的酥饼来得有趣。
在他买下第五套头面时,我终于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
「很多了,我又不会真的留很久。」
霍文和一愣,脸上的笑意变得勉强。
「好,听你的。」
我讪讪垂头,心里莫名也有些不舒服。
沉默着一同出了铺子。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其实……」
霍文和却别过头:
「我突然想起那家的榛子糕味道特别不错,你一定会喜欢。」
他说着,同手同脚地走了。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突然有人伸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来人说:「香兰,你怎么在这儿?!」
我讶然抬眸。
对上白敛布满血丝的眼。
11
其实那晚,白敛是装晕的。
眼睁睁地看着香兰留下木梳离开,他并不着急。
早在成仙的第一日,他就瞒着香兰去过月老殿。
也早知道,香兰喜欢的一直是自己。
他觉得,香兰这次只是赌气,下凡散散心也好。
自己刚和崔令窈大婚,实在没空照顾她的情绪。
何况离开自己,她又能去哪儿?
白敛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
明明是曾经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人,如今见她伤心难过,怎么会没有一点感觉?
可香兰那一如名字般寡淡的脸、温吞的笑、可怜又低微的灵力,实在是激不起他的一点怜惜。
少年不知爱恨,一瞬心动,便觉得那株素雅飘逸的兰花,是世间绝色。
可后来他见识过了更大的世界、更多的奇珍异草。
才恍然发觉,原来香兰不是唯一,更称不上绝色。
而自己给她的,已经足够多了。
香兰,应该学会知足。
所以,他没有阻拦,更没有去追。
他很自信。
自信香兰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边。
毕竟姻缘树上都那么说了,不是吗?
可怎么分别不过短短几日。
他竟看见香兰对着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巧笑嫣然?
12
白敛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腕。
视线掠过我身后的头面首饰,又落回到我身上。
「香兰,你这是要嫁给谁?」
我使劲挣开桎梏退后几步,戒备地望着他:
「与你无关。」
崔令窈站在他身后,嘴唇都咬出了血。
可他看都不看一眼,紧紧地盯着我。
瞳孔在某一瞬间异化,变成金色竖瞳。
「告诉我,你要嫁给谁!」
这是白敛暴怒的前兆。
大街上人来人往,若他在这里失控,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
我斟酌着该如何解释,却在下一秒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霍文和手里还提着我爱吃的糕点,笑意温和垂眸看我:
「娘子,这位是?」
气氛凝滞,隐隐有些剑拔弩张。
我深吸口气,挽住霍文和的胳膊,笑着介绍:「这是我旧时一位好友。」
又对着白敛道:「这是我的……」
霍文和握住我的手,抢先回:「夫君。」
暖意从他结实有力的手掌传来,驱散我心中的阴霾。
他笑眯眯地看向白敛,温和有礼:
「既是香兰的朋友,自然要请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白敛盯着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是啊,我和香兰多年好友,她出嫁我定要好好准备一份大礼。」
13
回霍府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白敛那双眼,莫名有些心慌。
他伤心难过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怕的,是他来搅和霍文和的婚事。
祖母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他折腾。
我思绪深深,霍文和也垂眸沉默不语。
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我和衣而眠,却听见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点着蜡烛去看。
发现是霍文和蹲在院子里给我编躺椅。
前几天我和祖母提过一嘴,想要一把躺椅。
日光正好时,可以在院子里晒一晒太阳。
可管家说铺子里的现货都卖光了,要等到下旬才能做好售卖,我便也歇了心思。
「怎么……亲自来做?」
霍文和嘴角漾起一抹笑:
「藤条粗糙,别人来我不放心。」
跃跃的烛火和月光融在一起,更衬得他天人之姿、温润如玉。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半天,才艰涩开口:
「霍文和,其实你不用做这些的。」
「我说过,当年的一切都是事急从权,你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
「若你要搪塞祖母,也不用非选我。」
白敛知道这桩婚事后,我已不是最好的人选。
不必为了救命之恩娶我,也不必为了一场荒唐的天地对我负责。
省得惹上更大的麻烦。
霍文和手上的动作一顿,一缕发丝垂落挡住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香兰,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你真觉得,我是那种为了报答所谓的救命之恩就会轻率成婚的人吗?」
我说不出话,惊愕地望向他。
「霍某卑劣,想用祖母生病留下你。」
「为你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什么报恩和礼节。」
他抬头苦笑,有些狼狈地偏头避开我的视线。
「而是……我心悦你。」
14
霍文和离开后,白敛冷笑着从角落里走出来。
「香兰,你不会真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吧?」
我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躺椅,没有回答。
他却等不及了,猛地上前握住我的肩膀。
「你到底还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凡人生命不过沧海一粟,你若真和他在一块,等他老去,谁又能来照顾你陪你一生?」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声音缱绻又温柔:
「阿兰,听话。」
「跟我回去,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我冷冷地拂开他的手,对上他的眼没有一丝波澜。
「仙君说笑了,我们不过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何来一对之说?」
「夜色已深,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白敛闻言一怔,脸上随即露出了然的笑,握住我肩膀的力道松了几分。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还在吃那个凡人的醋,你放心,只要你跟我回去,我马上打发她离开。」
「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就像从前那样,可好?」
在白敛心里,究竟把伴侣和承诺当成什么?
喜欢时捧在手心,厌烦时付之一炬。
我蹙起眉,只觉得恶心。
他低下头把脸凑到我面前,软下声来:
「阿兰,和我回家好不好?」
「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了。」
我很平静地回望,摇头拒绝:
「不了白敛,我不会再相信你,也不再爱你了。」
没想到我们相伴千载,第一次谈到爱会是这种情形。
白敛脸色一白,急切地为自己辩解: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崔令窈的存在?」
「我回去就抹掉三生石上的印记,让她离开,绝对不会让她影响到你。」
我面无表情,开口打断他:
「不是崔令窈的问题。」
「白敛,我害怕你。」
「怕你朝三暮四,得陇望蜀,更怕你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两清,你走吧,别再来找我。」
白敛的眼睛又异化成冰冷的竖瞳,脸上的蛇鳞也一片片浮现。
「两清?你想都别想!」
「你以为那个书生就是什么好东西?还不是贪图你的美貌!」
「等他得到了你,或是知晓你的身份,你猜他会不会头也不回地弃你而去!」
我闭上眼,没再理他。
「等着,我一定会向你证明!」
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撂下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
我松了口气,视线又落回到那把躺椅上,表情复杂。
15
第二日晌午,霍府管事带着一大叠房契田契敲响我的院门。
「香兰姑娘,老爷让我把这些地契都拿来给你。」
我盯着那叠比馅饼还厚的契子,又看看躲在门外露出半个脑袋偷听的霍文和。
「给我这些做什么?你拿回去吧,告诉他我不要。」
管事瞥了眼门后的霍文和,抹着脑门上的汗进退两难。
「这……姑娘还是收下吧。」
我坚定拒绝:「不要。」
「你收下啊!」
我和管事推拒半晌,霍文和急切地从门外冲进来。
他眼眶红红还有些肿,一看就知道才哭过。
「有这些地契傍身,你离开后也有底气,不会被别人欺负。」
他说着又委屈地垂下头,我眨了眨眼。
「谁说我要走了?」
霍文和讶然抬头:「你……」
我笑:「怎么,你要赶我啊?」
他涨红了脸,又惊又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管家憋着笑,有眼色地带着装满地契的匣子退下。
我笑盈盈地望着他,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我会留下。」
霍文和高兴得有些蒙了,眼巴巴地望着我反复确认:
「真的吗香兰?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次天地拜过,可就不能反悔了的。」
「你是要和我一辈子生同衾死同穴的。」
这副语无伦次找不到北的模样,惹得我笑弯了眼,感觉心也被温暖包围。
「是,我想好了。」
就因为过往作茧自缚拒绝这样的人,对霍文和,对我,都不公平。
16
互通心意后,霍文和变得特别黏人。
一有空就往我的小院里跑,隔着屋门和我分享处理公务时发生的新鲜事。
各种首饰珠宝也不要钱似的送,就连铺子、房契也全都划到我的名下。
短短几日,我俨然成为了整个霍府最有钱的人。
好不容易不用再装病,在我院子里散步的祖母笑骂:「这个没出息的!」
转手又往我的匣子里填了几份私产。
「都收着,这是祖母给你的,比他的可值钱多了!」
那晚之后,白敛再没来找过我。
婚期将近,我却不能不做准备。
不管是谁,都别想伤害祖母和霍文和。
离婚期还有半月时,霍文和带我去山中的大观寺祈福。
可刚在蒲团上虔诚地跪下,香炉中的香却无风自灭。
无论怎样都无法再次点燃,甚至隐隐冒出刺鼻的黑烟。
手持禅杖的主持面色大变,指着我不停地颤抖:
「妖物,你是妖物!」
「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又有密音入耳,白敛的声音里满是玩味与偏执:
「香兰,好好看着这个凡人是如何弃你而去的。」
一切变故都在瞬间发生。
那主持不知丢了个什么东西将我牢牢禁锢,我体内的法力也在渐渐消散。
「胡说!香兰才不是妖物!」
霍文和死死抱住我,替我阻挡那些和尚的攻击。
可很快。
我的法力消耗殆尽维持不住人形,身上不断冒出淡蓝的花苞以及翠绿的茎叶。
主持冷哼一声:「霍施主,人妖殊途,莫要再执迷不悟!」
可霍文和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随后毫不犹豫地再次挡在我面前。
棍棒、法器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在他身上,很快他就血肉模糊。
「是人是妖又如何!她从未做过半点伤人之事。」
「见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
「可她独自住在山间,不仅从未害过人,还会救助往来商客。」
「即使她是妖,也是不该死的好妖!」
17
我怔怔地望着他,却被法器束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声流泪。
「不见棺材不落泪!」
主持恼羞成怒地嗤笑,手中禅杖正要朝他凌空劈下。
一道柳鞭破空袭来,重重地刺入他的眉心。
刹那间幻境如碎片般破裂,白敛现出本体。
而这,也根本不是什么佛寺。
平静的声音自天空中传来:
「白敛,你残害凡人妄自施法干预人间事,你可知错?」
白敛死死地盯着霍文和,声音里是无尽的恨意:
「我没错!这凡人抢了我的仙侣,错的人是他!」
又一鞭子打到他身上。
「胡言乱语。」
「三生石上写得明明白白, 大婚那日你也曾邀本座前去观礼,你的仙侣是崔令窈,和香兰没有半点关系。」
白敛被打得维持不住人形,变回银白小蛟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地上。
偏偏还想直起身子,用那双金色竖瞳望我。
「我不信!」
「阿兰,你说呀, 说我们早已互通情愫, 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我倒在地上平复半晌才恢复些许力气, 虔诚地望向天空:
「请仙使为我做主, 我与白敛上仙并无瓜葛, 他却跑来为难我和我的夫君。」
那仙使捆住白敛,闻言微微颔首,带他走了。
我松了口气, 扶起奄奄一息的霍文和,渡了些法力过去帮他处理伤口。
他合着眼, 嘴唇干裂渗血,有些神志不清。
我蹙了蹙眉, 起身准备去给他找点水。
霍文和却拉住我的衣角:
「别、别走。」
我心中一软, 眼泪也不自觉地如珠串落下。
「不走, 我去找点水给你。」
「然后我们就回家。」
霍文和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如释重负地昏了过去。
18
我和霍文和成婚后,在街上偶遇过来买酒的月老。
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头喝得醉醺醺的,告诉我白敛的近况。
他过得不算好。
神仙插手凡事本就是大忌, 更何况他前不久才蔑视法规带了凡人回仙界。
数罪并罚,他被关进惩仙台一根根敲碎仙骨。
卧床养病时,又被他折磨许久的崔令窈用簪子狠狠刺入心脏。
现在别说修为, 只怕能不能保住灵力都悬。
我听了也觉得有些唏嘘,还没来得及感慨, 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霍文和吸引。
知道我长寿不衰后, 霍文和一开始很高兴。
「真好, 香兰永远不会被病痛折磨。」
可他渐渐又变得不安起来,对自己的容貌患得患失。
好几次我夜间醒来撞见他披着单衣, 就着月光对镜敷粉。
被我抓包后越发委屈,眼眶红红地望着我:
「要是娘子以后嫌弃我年老色衰怎么办?」
「色衰则爱弛,要是娘子以后抛弃我怎么办?」
「我自然是要趁着年轻多加保养, 才好牢牢拴住娘子的心。」
现在则是愈发严重,不仅每日卯时起床锻炼身体,出门时还总打听城中哪家新出了功效好的驻颜膏, 将薪水俸禄都砸了进去。
我无奈地握着他的手:「文和,你已经够好看了。」
他一怔, 笑得清风朗月、眉眼弯弯:
「多谢娘子夸奖。」
月老被这把狗粮噎得严严实实,酒也醒了大半。
瞪着霍文和嘀咕了句什么「正室的身份,勾栏的做派」, 便挥袖离开。
霍文和盯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 眼眶红红:
「娘子,你的朋友好像都不喜欢文和。」
我最见不得好看的男人掉眼泪,牵着他的手朝家中走去。
「没事,我很喜欢文和就够了。」
粉紫色的晚霞打在我们身上, 影子融合交汇拉得很长很长,一如我们美好的未来。
至于我修炼不精,早已向仙界提交了脱离仙籍的事……
就晚几年再告诉他吧。
- 完 -
来源:星星藏于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