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比我小七岁,叫林小宝,村里人都喊他”小宝子”。我娶他姐姐杨丽已经十二年,说来惭愧,到现在还是个包工头,在县城建筑工地管着二十来号人。
那天小舅子来我家时,带了两瓶散装白酒和一条湖南产的烟。我知道,有事。
他比我小七岁,叫林小宝,村里人都喊他”小宝子”。我娶他姐姐杨丽已经十二年,说来惭愧,到现在还是个包工头,在县城建筑工地管着二十来号人。
我正在院子里拴刚买的黄狗,这狗是替上个月被偷的那条。现在村里就剩些老人,谁家狗要是叫得欢,晚上就容易丢东西。
“姐夫!”小宝子提着东西站在门口,右手食指上还缠着创可贴,肯定又是修电动车时碰着的。
他姐在厨房冲我喊:“谁啊?”我没回,径直把小舅子让进屋。
“王哥,最近身体咋样?”小舅子问我。这小子自打读了三年技校,说话都变了腔调。
“老样子,能喝两口。”我拧开一瓶酒,找出两个去年集市买的白釉小碗,“怎么想起来看我们了?”
他今年25了,留着那种两边剃光、中间翘起来的发型,衬衫扣子开到第三颗,脖子上挂个鸡蛋大的玉佛。年轻人都这样,城里农村都一样。
杨丽从厨房出来,看到是弟弟,脸上表情有点僵。自从岳父母去世后,兄妹俩关系就不太好,遗产分割那些事都是老一辈的常态了。
“姐,我这不是专程来看你们吗。”小宝子站起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阿胶,“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杨丽看都没看那盒阿胶,丢下一句”我去做饭”就回了厨房。那盒阿胶就尴尬地搁在茶几上,边上还有我早上吃完的方便面碗,里面泡着过期的药片,忘记倒了。
我们喝了半瓶酒,他才开始讲正事。
“姐夫,我准备去广东做生意,那边有个发小,搞电子产品代工,就是帮人定制耳机、充电宝那些。我看了市场,利润起码翻三倍!”
我手上剥着花生米,听着他说那些行情,眼睛看向窗外。邻居家的鸡跑到我家院子里来了,踩了一地的脚印。
“说吧,要多少钱?”我打断他。
小宝子有点尴尬,咳嗽一声:“二十万,姐夫。我知道你有积蓄,你要入股也行,分红。”
厨房里的铲子声突然停了,我知道杨丽在听。
“姐夫,你放心,最多一年,连本带利还你。我在广东踩过点了,年利润保底六十万!”
我没说话,给他倒了半碗酒。这小子从小就爱吹牛,当年说要考重点大学,结果高考刚到二本线,最后去了个技校。
喝完那碗酒,我说:“先吃饭,吃完再谈。”
杨丽突然从厨房出来,直接对弟弟说:“小宝,你姐夫工地上的人还等着发工资呢,你别为难他。”
小宝子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饭桌上很安静。我夹了一筷子莴笋丝,窗外突然下起雨来,打在塑料棚上啪啪响。菜市场收摊的喇叭声远远传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
杨丽炒了四个菜,都是小宝子爱吃的,但她没给弟弟夹一筷子。我看着墙上挂的结婚照,相框下方一圈已经有些发黄,那是十二年前用的劣质木料。
“姐夫,我真的考察过了…”
杨丽打断他:“小宝,你上次说在深圳搞手机批发,找姐夫借的五万,到现在利息都没见着。再上次说养龙虾,那池子现在成了村头孩子的泳池!”
我喝了口酒,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小宝子碗里。窗外雨更大了,院子里的黄狗钻进了车轮底下躲雨。
“姐,你…”小宝子急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咱爸妈的钱你全拿走了,我什么也没要!就因为我不是读书的料吗?”
老一辈的事我不想掺和。我放下筷子,点了根烟:“钱可以借你,不过我得去广东看看你那个项目。”
杨丽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那天晚上,杨丽翻来覆动睡不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真打算给他?”她终于开口。
“他是你弟弟。”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杨丽叹了口气:“我了解小宝,他就是做不成大事的命。姓王的,你赚这点钱多不容易啊,整天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的…”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她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二十万是小数吗?咱们还欠着房贷呢,儿子马上就要上高中了,那学费、补习费…”
我有点困了,翻了个身。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十七岁,站在工地上,扛着比我还高的水泥袋。
第二天一早,我把二十万转给了小宝子。没告诉杨丽。
小宝子拿到钱,抱着我哭,说我是他亲姐夫,比亲哥还亲。我只拍拍他的肩:“别整那些虚的,好好干。”
他走时,在村口回头冲我挥手,那天阳光很好,照在他身上像蒙了层金边。我想起他小时候,经常趴在我肩膀上睡觉,口水把我T恤都打湿了。
杨丽后来还是知道了。她半个月没和我说话,做饭时把盐放得特别咸,故意的。
“总要给孩子一次机会。”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那是第几次机会了?”杨丽讽刺地笑,“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慈善家?”
我不吭声,喝着咸汤,假装没感觉。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的工地上一个工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腿。虽然有保险,但我还是自己贴了三万块钱。杨丽更生气了,说我净做赔本买卖。
小宝子的电话越来越少,从一周一个变成一个月一个,后来干脆不接我电话了。杨丽冷笑:“这钱打水漂了吧?”
我不想吵,就搬去工地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晚上睡在工棚里,耳边是工人们的鼾声,白天就在工地转悠,计算着材料量,和包工头们扯皮。
有天半夜接到儿子电话,说杨丽病了,高烧不退。我连夜赶回家,看她躺在床上,脸色惨白。
“去医院。”我二话没说,背起她就往车上走。
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味道呛得我直打喷嚏。墙角的垃圾桶满了,旁边扔着几个用过的输液瓶。一个清洁工推着拖把经过,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吱嘎声。
大夫说是肺炎,住了一周院。病房里另外三张床都空着,窗户关不严,冷风灌进来,旁边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都结了一层冰碴。
出院那天,我正收拾东西,杨丽突然说:“对不起。”
我愣了下:“为啥?”
“为小宝的事…我不该那么说你。”她的眼睛红了,“你是个好人,王建国。”
我摸摸鼻子,没接话,只是继续把她的衣服往袋子里塞。袋子是医院附近小卖部买的,印着”早日康复”四个字,但”复”字已经掉色了。
那段时间工程进度慢,包工头们都在抱怨。我每天两头跑,白天在工地,晚上回家照顾杨丽。手机也坏了,一直没时间去修。
直到有一天,邻居敲门说有个开宝马的年轻人在村口找我。
我走到村口,差点没认出来。小宝子西装革履站在那里,身边是一辆黑色宝马,擦得锃亮。
“姐夫!”小宝子飞奔过来抱住我,我闻到他身上名贵香水的味道,有点刺鼻。
他拍拍车门:“咱们边走边聊。”
车里播放着英文歌,我一句也听不懂。副驾驶前面有个香水盒,开了口,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小宝子滔滔不绝讲着他这三年的经历:先是在广东做代工,后来进军跨境电商,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品牌,在东南亚国家注册了商标。
“姐夫,我年销售额过亿了!”他转头看我,眼里闪着光。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变了,说话的方式变了,看人的眼神也变了。
“公司现在缺个采购主管,年薪二十万起步,姐夫你来吧。”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随意。
“我?”我笑了,“我就是个包工头,什么也不懂。”
“姐夫,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突然认真起来,“你是唯一一个相信我的人。”
车开到县城最好的酒店门口,他下车把钥匙扔给泊车小弟,那姿势我只在电视上见过。我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工装裤上还有水泥印子。
餐厅包间里,他拿出一张支票:“二十万,连本带利,三年了,该还了。”
我没接:“留着吧,我不缺这个。”
他把支票塞进我口袋:“姐夫,男子汉,言出必行。这不只是钱,是我的诚信。”
吃完饭,他执意要去看他姐。一路上我有点忐忑,不知道杨丽会是什么反应。
杨丽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身上围着花围裙,听到车声抬头,看到宝马车先是一愣,看到小宝子从车上下来,手里的盆差点掉地上。
“姐…”小宝子站住了,不敢往前走。
杨丽愣了半天,突然冲上去紧紧抱住弟弟,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小宝子给他姐带了一条金项链,杨丽戴上后一直照镜子。我们讲过去的事情,讲小时候的糗事,讲村里的八卦。
儿子放学回来,看到舅舅那辆车,眼睛都直了。小宝子当场给他转了一万块钱,说是压岁钱。
“姐夫,我真的希望你来公司。”临走时,小宝子又提起这事,“不是施舍,是我真的需要你。”
杨丽在一旁插嘴:“你姐夫干了一辈子工地,能干啥呀?”
我笑着摇头:“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安安稳稳的好。”
小宝子坚持:“姐夫,没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没眼光。你当年借我钱时,全村人都笑话我不靠谱,只有你看到了我的潜力。”
我送他出门,夜色已深。村口的路灯坏了一个,一亮一暗的,照得人影子忽长忽短。
“好好想想,姐夫。”小宝子钻进车里,摇下车窗,“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我点点头,没说话。风吹过来,带着稻田的腥味和远处工厂的硫磺味,混在一起,就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气息。
回到家,杨丽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向亲戚炫耀她弟弟的成就,语气里满是自豪。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习惯性地要去工地。杨丽突然拉住我:“你真不考虑去广东?”
我笑了笑:“我这把年纪了,折腾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我:“王建国,咱们结婚十二年了,我头一次求你,去试试吧。”
我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什么时候有的?
“我在工地干了快三十年了。”我轻声说。
“可那不是你的工地,是别人的!”她突然有些激动,“你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包工头,你就不想…”
我打断她:“我挺好的。”
我找出工装,换上后正要出门,杨丽挡在门口:“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当年你宁可借二十万给小宝那个不靠谱的,现在却不肯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愣住了。
杨丽哭了:“王建国,你就是太窝囊了!明明可以过得更好…”
我摘下安全帽,坐回沙发上,点了根烟。烟灰掉在裤子上,我懒得拍。
那个下午,我给几个老搭档打了电话,说我可能要去广东一段时间。他们都沉默了,最后说:“兄弟,有机会就去闯闯。”
整整一周,我都在犹豫。白天去工地,晚上回来盯着天花板发呆。杨丽不再提这事,只是做饭时不再放那么多盐了。
小宝子又来了一次,带来了公司的介绍和合同,说是随时等我。
我问他:“你公司难道缺个五十岁的老头?”
他笑了:“姐夫,公司需要的是你这种能看人的眼光,是你的生活智慧。那些年轻人有文凭没经验,最后还不是要靠你这种老江湖镇场子。”
送走小宝子,我在院子里坐到深夜。黄狗趴在我脚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月光照在水泥地上,泛着幽幽的光。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刚来县城打工时,住在工棚里,连轮班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那时候我想,如果能当上包工头,该有多好。
然后我真的当上了包工头,有了自己的小队伍。每天汗流浃背地工作,晚上数着工钱,那种成就感就像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
但日子久了,就跟啤酒变温了一样,失去了最初的畅快。
杨丽走出来,递给我一杯热水,坐在我旁边。
“上次去医院,”她突然开口,“医生问我家里情况,我说你是建筑工人。旁边一个病人家属问,是老板吗?我说不是,就是包工头。她’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我握着水杯,能感觉到热气透过杯壁传到手心。
“那一刻我觉得很没面子。”杨丽继续说,“不是嫌弃你的工作,就是…”
“我明白。”我点点头,“谁都想过得更好些。”
第二天,我去了趟银行,把积蓄都取了出来。出门前,我抱了抱杨丽:“我去广东试试。”
她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我:“你不会后悔的!”
收拾行李时,我发现了当年的结婚证,夹在一本发黄的日记本里。照片上的我们都很年轻,杨丽扎着马尾辫,笑得像朵花。
那天,小宝子亲自开车来接我。杨丽站在门口,一直挥手,直到我们的车拐弯看不见了。
车上,小宝子问我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笑笑:“可能是老了,突然不想这么窝囊了。”
路过县城时,我让小宝子停了车,去工地上看了看我的老伙计们。他们围着我,拍我肩膀,说一定要常联系。
重新上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工地。阳光下,钢筋铁架在风中摇晃,就像过去三十年,我生命中无数个日升日落。
“准备好了吗,姐夫?”小宝子发动车子。
我点点头,看向前方的道路:“走吧,广东。”
车开出县城,驶上高速。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万支票,没告诉小宝子,我打算把这笔钱投到他公司里去,就当是…对自己也赌一把。
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像放电影一样。我想起出发前,杨丽在我耳边说的话:“王建国,这辈子你做的最对的两件事,一个是娶了我,一个是借钱给我弟弟。”
我忍不住笑了。人生确实是挺奇妙的,有时候你以为是一场赌注,结果却是一次转机。
车窗外,阳光正好。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