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侯住院那天,我去县医院看他。走廊上全是熟人,小卖部的招牌虽然换了,但卖东西的还是那个驼背老太太,两根筋一样的辫子,每根上面各挂一根红橡皮筋。
老侯住院那天,我去县医院看他。走廊上全是熟人,小卖部的招牌虽然换了,但卖东西的还是那个驼背老太太,两根筋一样的辫子,每根上面各挂一根红橡皮筋。
“侯老四家出事了,钱被偷了,”她拿小暖壶给我倒热水,塑料袋上面印着一头牛,嘴里还叼着草,很难看,“赶上医药费交不上,儿媳妇要卖血。”
“那就是李月华?不对吧,她那身体,能过血液检测?”
“检测没过,偷偷跟乡下那边献血车说好的,少抽一点。”老太太往茶杯盖子上哈一口气,继续说,“他家的事,说大不大,说不大吧,全村都传遍了。”
我正想问细节,就被走廊上消毒水味道熏得直咳嗽。不少窗子是坏的,用透明胶带粘在窗框上,有的缝隙还塞着晨报。
老侯住在五楼501,一进门就看见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脸色发黄。他那张脸,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烟头,眼角的皮肤却还是那么松弛。打了一半的点滴袋挂在架子上,边上贴着一张药单,上面的字写得密密麻麻,有几个还被水痕浸湿得看不清了。
李月华坐在病床边上,正低着头织毛衣,针头敲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响。看到我时,她放下毛线,扯了扯褪色的棉袄。
“让你们大老远跑一趟…”她说话声音很轻,脸色有些不太好,“老爷子这两天还好,昨天还念叨问你呢。”
“怎么样了?是不是突然就…”我示意了一下脑袋,意思问是不是中风。
“嗯,突然就倒了,”李月华拍了拍她洗得发白的裤子,“医生说是脑梗,得赶紧治。”
“那钱够用不?听小卖部老太太说…”
我话没说完,就听见隔壁一声咳嗽,声音大得连消毒水味儿都压住了。李月华的眼睛扫了一下那个方向,又看看老侯,轻声对我说,“没事,我们家有点积蓄,够的。”
屋里安静得只有点滴往下滴水的声音,我知道她在撒谎。村里谁不知道老侯家光景不好,逢年过节,李月华都得悄悄拉着儿子去给娘家送自己腌的萝卜干,从来不给带现金。
李月华洗手时,我悄悄拉住老侯家的小儿子小军。他脸色不太好,头发乱糟糟的,外套拉链口袋鼓鼓囊囊,塞着一包皱巴巴的烟。
“听说你家钱被偷了?多少?”
小军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眼睛闪烁着有点不敢看我,“六万多,是爸准备翻盖房子的钱。”
“报警了没?”
“废话,当然报了,”小军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可那有什么用?钱都是现金,放在家里床底下的铁盒里,派出所来看了看说没什么线索,就走了。咱们这地方,丢只鸡警察都不会来的。”
我知道小军在气头上,也没多问。转头看向病床,忽然注意到老侯的被子角落有个小洞,露出里面的棉花。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稀饭,上面飘着几根葱花,可能是家里带来的。我还看到一个塑料袋里装着几个橘子,袋子上印着县里水果批发市场的图案,已经有点褪色了。
“你妈这人,”我压低声音问小军,“真去卖血了?”
小军愣了一下,视线投向窗外,那里有个洗衣机广告,主打99元代金券,半年前就贴上去的,边缘都卷起来了。
“她那身体,能给谁卖?想去县里血站,可他们说验血不过关,太瘦。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小就身体不好,嫁过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那怎么…”
“是她自己偷偷去联系乡下献血车,塞了两包好烟和五十块钱,求人家抽少一点,说是做义务献血。” 小军声音里带着厌恶,“她也不想想,大冬天的,都四十多的人了,就这么折腾,抽完血三天没起来床。”
“那医疗费…”
“她找了她弟弟家借的,还有就是打零工攒的。这些年,她一直在攒钱,有空就去钱江印刷厂给人分页装订,一天下来,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她以为我不知道,那双手都裂口子了。”
李月华回到病房,正要坐下,却发现毛线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衣服卷上去,露出了后腰一块青紫。
老侯突然睁开眼睛,看向李月华,嘴巴嗫嚅着。
“哎,醒了,”李月华赶忙放下毛线,“想喝水吗?”
老侯微微点头。李月华倒了杯水,一手扶着老侯脑袋,一手拿勺子喂水。喝完水,老侯的目光落在李月华手腕上。
“你这手咋了?”他声音嘶哑。
李月华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没事,就是冻的。”
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有针眼,显然是抽血留下的痕迹。
“钱呢?”老侯突然说。
“钱什么钱?”小军有点紧张。
“我床底下的盒子,钱呢?”
小军转身出去,猛地把病房门关上,走廊里传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月华慌乱地整理床单,“你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是不是被偷了?”老侯眼睛盯着天花板。
“…嗯。”李月华实在瞒不住,“前天发现的,报过警了。”
“多少?”
“六万三。”
老侯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这日子怎么过?”
“会有办法的,你好好养病,”李月华捏捏他的手,“医生说恢复得挺好,再住一周就能出院了。”
我告辞时,李月华送我到电梯口。她的围巾松了,露出脖子上一道伤疤,似乎是烫伤的痕迹。
“他胃口不好,”李月华悄声对我说,“你下次来,能不能带点县城那家绿豆糕?他以前最爱吃那个了。”
回去的路上,我经过县医院后门的小饭馆。老板认出我来,说前两天李月华来这里做临时帮工,洗碗切菜,干了整整一周,走的时候连饭都没吃一口。
老侯出院那天,我正好去他家帮忙。他家院子里贴着去年的春联,有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红色印迹。院子里晒着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边上是小军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
老侯坐在轮椅上被推回家,脸色比住院时好多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厨房门上挂着的药草,那是李月华平时收集的,说是治风湿的。
“谁给送回来的?”老侯忽然问。
“付车费了,”李月华说,“医院有出租车。”
“用啥钱付的?”
“就那点零钱。”
其实我亲眼看见李月华把她的银手镯拿去当了,那是她娘家陪嫁唯一像样的东西。
当天晚上,村里来了不少人看望老侯。他倚在炕上,穿着件蓝色旧毛衣,领口磨得发白,那是李月华去年冬天给他织的。桌上摆着几碟花生和糖果,有的包装都褪色了,估计放了好久。
小军在一旁给人倒茶,他用的是那种带盖的茶杯,盖子边缘已经有几处缺口。倒完茶,他去厨房帮李月华,我听见他们低声争执。
“你别瞒着了,”小军说,“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的。”
“嘘,别让你爸听见,”李月华的声音很轻,“等他好些,咱们就有办法了。”
村长来的时候,老侯突然精神起来,招手让他坐近些。
“老杨,”老侯声音沙哑,“我想麻烦你个事。”
“你说,”村长掏出烟,递给老侯一支,被李月华瞪了一眼,又讪讪收回,“啥事?”
“我想立个遗嘱,你帮我写一下。”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墙角电视里还放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阵雨。李月华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被小军接住了。
“胡说啥呢,”村长有点尴尬,“你这不是好好的嘛。”
“人啊,总有那么一天。”老侯说着,咳嗽了几声,“趁我现在脑子还清楚,把话说明白。”
李月华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抹布,脸色发白。小军走过去扶她坐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村长拗不过,只好从包里拿出纸笔。老侯开始说,村长写。遗嘱内容很简单,就是把老侯名下的宅基地和承包地都留给小军和他哥哥平分。写到这里,村长停了下来。
“还有点别的,”老侯喘了口气,“关于李月华。”
李月华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二十年前,她嫁过来的时候,我就欠她一份情,”老侯看向窗外,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已经长出了小刺,“她爹不同意,说我年龄大,还有个拖油瓶。可她还是过来了,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家里钱不够用,她从来不跟我叫苦。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老侯声音有点哽咽,“她偷偷去帮人洗碗、剪纸,赚那点小钱;半夜起来给孩子们做衣服;上山挖野菜,说是自己吃,其实都给我和孩子们留着。”
“这次住院,家里钱被偷了,”老侯继续说,“是她去卖血…”
“爸!”小军打断他,眼圈红了。
“我不傻,”老侯说,“我能感觉到。她那么瘦,卖什么血?医生说她贫血,让她补血呢。可她宁可自己饿着。”
“所以,”老侯对村长说,“最后一条,我在县信用社有个账户,里面有十二万八千元。”
屋里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那是我这些年瞒着所有人攒的,”老侯说,“每年种完地,卖粮食,我都会留一部分,说是给孙子们上学用。其实是给李月华的养老钱。”
“这笔钱,全部给李月华。”老侯声音很坚定,“等我走了,你们谁也不许和她争。”
李月华捂着嘴,眼泪簌簌往下掉。
“再加一条,”老侯转向村长,“床底下那个铁盒子的钱是我自己花的,不是被偷的。医院说我这病需要手术,要一大笔钱。我怕家里人担心,就说是被偷了。其实那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下个月就去做手术。”
小军愣住了,“爸,你说什么?”
“钱没丢,”老侯重复道,“是我自己拿的。我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撒了谎。”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小军声音有点发抖,“妈为了凑钱都去卖血了!”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老侯眼里含着泪,“我以为她会动用信用社那笔钱…我故意跟她说过的。”
李月华摇摇头,“你从没跟我说过信用社的事。”
老侯震惊地看着她,然后猛地捶了一下床,“该死,我以为我跟你说过的!”
老侯这才解释,他本想留一笔钱作为惊喜,却没想到在治病这件事上竟出了这么大的误会。他以为李月华知道有这笔积蓄,会去取钱,没想到她宁可自己吃苦也不动那个钱。
村长写完遗嘱,让大家签字作证。李月华站在一旁,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些年,到底攒了多少私房钱?”她问老侯。
老侯笑了笑,“也不多,就是每次卖粮食,留那么一点点。都二十多年了,攒了十二万多。”
“那你自己呢?你吃什么?穿什么?”
“我?我穿你做的衣服,够暖和;吃你做的饭,够香了。”老侯伸手握住李月华的手,“你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村里人都走后,李月华坐在老侯床边,默默流泪。
“别哭了,”老侯说,“咱家钱够用,下个月手术完,我还能再活二十年呢。”
“你骗了所有人,”李月华抹着眼泪,“我还以为咱家真被偷了,急得我…”
“对不起,”老侯说,“我不该瞒你。”
小军站在门外,听着父母的对话,点了支烟,缓缓走向院子。月光洒在地上,照在那些晾晒的衣服上,像是一场无声的电影。
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了老侯的事。有人说他傻,有钱不早点享受;有人说他精,为老婆准备了一笔养老钱;更多的人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老赵家的黄狗趴在村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电线杆上贴着县里医院的广告,边角已经卷起来了。村里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报着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雨。
老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李月华在晾衣服。她的手臂瘦得能看到青筋,却仍然有力。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也是这样,默默地做着事,不声不响,却像一盏灯,照亮了他的后半生。
“月华,”老侯喊她,“过来坐会儿。”
李月华放下衣服,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
“下个月手术后,”老侯说,“咱们去县城照相馆,重新拍一张结婚照,挂在堂屋正中间。”
李月华脸一红,“都什么年纪了,还拍什么照。”
“就拍,”老侯坚持,“这次你要穿红色的衣服,我要穿西装。”
李月华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绽放的花。
风吹过院子,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一只麻雀落在院墙上,歪着头看着这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然后振翅飞向蓝天。
老侯家的故事就这样在村里流传开来,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这是爱情,有人说这是责任,而我知道,这只是普通人的生活,平凡而伟大。
那张遗嘱被装在一个红色的信封里,放在老侯家的柜子顶层。它或许永远不会被启用,但它的存在,像是对一段平凡婚姻的最高礼赞。
来源:浪浪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