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9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张春泥的专著《离异家庭的孩子们》出版，以国内多个主要数据库的分析结果为依据，尝试探讨离异家庭的子女所受到的影响。这本书让她的研究进入公众视野，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的治学风格：带着实用主义，跳出书海，跃入数据。
2019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张春泥的专著《离异家庭的孩子们》出版，以国内多个主要数据库的分析结果为依据，尝试探讨离异家庭的子女所受到的影响。这本书让她的研究进入公众视野，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的治学风格：带着实用主义，跳出书海，跃入数据。
社会学的阅读与研究就是如此，在书斋里，更在现实社会与数据间。她将书页间的学理映照于现实与数据中的发现，又走出课堂，走进现实，触摸生活，深入社会，在与数据对话交流中理解民生。每本书都是思想的渡船，纸页翻转间载着学者摆渡于经验与理论的河流。寻觅书的来源，扣合社会脉动，往现实再贴近一步，去观察、去发现、去思考——欢迎走进北大张春泥老师的书房。
和阅读“打交道”，是一种生活方式
采写 | 唐儒雅、毛堃璇
摄影 | 曹梦瑶
跟随求学而流动的书
密歇根大学的“对角线”广场，在张春泥的书架上凝缩成一张手绘明信片。而她的求学生涯恰似一条漫长的对角线，连接起她辗转多地的求学迁徙，也连接了生活与书页理论：社会学者的视野没有边界，书籍是丈量世界的标尺，更是跨越知识谱系的浮桥，而社会是学说生长的土壤，更是斯国斯民的情之牵系。
书柜中珍藏的图书，如同候鸟的羽翼，装载着从中山大学到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从香港中文大学到密歇根大学的学术行囊。而历经重重学术徒步，她依然将一些经典方法教材摆放于书架上，时时温故，咀嚼出常为新的滋味。
她常常重新翻阅谢宇老师的书籍，他在书中的论述重构了张春泥以往对于社会科学与量化研究的认识，引导着她从差异性的新视角重新认识这门自己熟识的学科。定量研究并不把绝对重心集中于追求物理学般的普适规律与均值，而是探索人的差异性。迥异于自然科学研究要排除差异对结果干扰，在定量社会研究视角下，人类社会的差异性本身就充满值得挖掘与追问的魅力。社会科学学者们的学术锚点正是在社会差异性的褶皱里扎根，去探寻社会结果差异的真正所在，比如，是制度、心态抑或是个人行为？这样的观点影响了张春泥对于量化社会科学的世界观构建，带领她走向更加科学系统的学科视野。
本科导师的箴言始终置于她的案头：
“埋头书斋不如走入市井，出入会场不如进入工厂，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界是变化的，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科学之路不平。”
这种将学问播撒在真实社会中的精神，在张春泥跟随导师实地调研的经历中抽枝散叶：仅仅是一场寻常的饭后打车经历，仅仅是短短十分钟车程的攀谈，导师就了解了出租车司机的收入和家庭情况。下车时，导师对当时还是本科生的张春泥说：“这就是社会调查。”这样的“moment”始终陪伴着她的学术生涯，粗粝真实的柏油路与书籍中对于特定职业群体的描写叠合成双重镜像，折射出了最为真实的中国社会。
她的阅读史同样呈现出这种张力。在她的书柜中，对中国家庭成员界定调查实验的问卷与泛黄的教科书相互依偎，改进宗教信仰测量的研究论文与厚重的大部头比邻而居，有趣的现象背后诠释着她的学术方法论双螺旋：既要通过持续的书籍阅读来保持思考与批判的敏感，更需储养阅读生活肌理的敏锐。
而在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求学历程，则是张春泥最重要的学术栖息地。彼时她参与了北京大学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的民生报告的研究，通过一系列课程的修读和对项目数据的深度挖掘，完成了大型调查的量化研究启蒙与实践。从项目的边缘助手到如今的中流砥柱，张春泥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她也欣慰地看到这样的调查为社会学提供了详实的数据与科学的视角。不同的学术传统的碰撞，在她的身上铸成独特的方法论光谱。书柜中浪里淘沙留下的书籍，即记录着本科时代的学术启蒙，亦承载着海外求学所积累的理论纵深，诠释着在北大打下的量化根基，在漫溯与求索中，在对于定性与定量的融会贯通中，在差异与规律的辩证中，生长出理解中国社会的崭新视角——正如对角线连接的不仅是从此端到彼端的两点，更是无数可能延伸的学术路径。
在阅读中，做一场思维训练
在张春泥的书架上，静静躺着一叠从五湖四海而来的明信片。仿若时光的信使，这些明信片带着远方的风景，写满同窗与学生的心意与祝福，轻轻落于她的书房。
张老师喜欢明信片，曾经，朋友们从世界各地寄来，如今，学生们依然记得这份喜好。毕业时，或是旅行途中，他们总会特意挑选一张明信片，写上几句心里话，送到她的手中。这些小小的纸片，载着师生间在学术与生活中的互动点滴，映出心灵相通的深厚情谊。
在课堂上，张春泥是学生们眼中当之无愧的“美女老师”。她的教学领域聚焦于社会分层与流动、家庭社会学、社会统计学等方向，兼具理论基础与现实关怀。她的课堂也是如此，从抽象的社会学理论到具体的身边情境，从质朴沉默的数据到鲜活可感的田野所闻，娓娓道来，在课上畅谈着，成为一级级学生的推荐。
与教学相关的书籍，始终在张春泥的书房里有着一席之地，其中不乏多年积累的参考教材和各类学术文献。自2013年刚回到北大任教时起，她就不断寻找着社会学理论与研究方法在中国的“声音”，从书中来，到研究中去，一批批具有本土特色的研究成果，为她的教学垒起坚实的“中国证据”。渐渐地，书架中各式各样社会题材的学术著作多了起来，张春泥却不曾止步，时常关注着理论跃入生活的动态，一直在充实着自己的书房。
关注社会学范畴的国内学术动态之余，怀着“任何书都可以读一读”的想法，张老师也广泛涉猎心理学等领域的研究。《思考，快与慢》《思维版图》《The WETRDest People in the World》……她走过书架，悉数道来。跨越学科的书籍，让她看到东西方人在思维与认知上的差异，进一步走入社会调查中构建起的复杂“社会过程”，为理解社会学中的有趣现象打开了另一扇门。这般多元视角让张春泥在教学中更加注重训练学生的学术性思维，引导他们从多维度理解社会现象，提出好问题，“书”成为这一过程的向导。
在张老师的研究生课程中，阅读讨论是重要的环节，在议题讲解结束后，学生们需要根据兴趣选择阅读材料，分享对于老师所抛问题的理解与思考。她常常提醒学生，一本好的学术著作，必然围绕明确的核心问题展开。作者会遵循提出问题、分析材料、得出结论的逻辑链条，逐步构建自己的论述。而读者在阅读时，首要的也正是抓住这条主线，理解作者的研究问题、分析角度、方法贡献、最终结论。
在她看来，“阅读的关键在于，合上一本书后，你能想到什么”，这种“想到”，不是零散的片段，不是机械地接收信息，不是被书中的细节淹没，而是对书中核心观点的提炼反思，是对其主线版图的明晰把握。
展开书卷，在文字中寻找问题的答案，又在问题的引导下看到背后的思想脉络与学术对话，塑造学术思维，师生的思维由此联通、碰撞。一本本书的轮回，传递着学术思维的养分，勾连出志同道合的研究志趣，师生由是在丰沛的课堂相遇，再并肩前行。
务实地读书、做研究
书桌上，那方由文研院定制的讲座相框被珍而重之地放置，定格着张春泥于2019年出版的同名专著《离异家庭的孩子们》。这本学术著作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她的治学风格：流淌的文字背后，是无数次打破框架、打破刻板印象的实践，她的科研从书中开始，又不囿于书籍，带着实用主义，跳出书海，跃入数据。
对于书柜中藏书的选择，张春泥秉持着一种精益求精的态度。她依然保持着在图书馆借书的习惯，只会买下一些绝版或经典常用的书籍。
她的考虑是，希望自己能有便利的写作和研究过程，不必频繁前往图书馆借阅翻找参考文献，也不必在收纳整理上大费脑筋，“完全是一个非常务实的考虑”，她笑道。
这种实用主义的阅读姿态，使得书架上的各类书籍不再全然寄托着浪漫情怀，而成为田野工具箱中随时可供取用的扳手与量尺。而在真实调查中不断确认、推翻与质疑，将文本与实践互为镜鉴的思维，则让她的书房中始终流动着新鲜的学术空气。
在新近面世的文章中，张春泥聚焦中国社会中的家庭成员界定问题。着手研究后，她发现有时候学者设想的概念与现实社会之间存在难以弥合的鸿沟：不仅是中国的“家庭”概念复杂模糊，在不同的语境理解下都会得出不同的答案，随着社会频繁流动导致的家庭成员变动问题，也给问卷调查带来了诸多困难。张春泥认为以中国人为代表的东亚思维方式注重情境，在不同的语境关联性下，对家庭成员认定这类事实性问题的认知也会因时因地发生改变。对这种“反直觉”结果的灵感既来自于费孝通《乡土中国》里的一段经典比喻，也来自真实调查实践中的困惑。
↑发表于《社会学研究》2025年第1期↑
张春泥心中的读书，同样也是一种务实的显化。她认同读书是为了满足精神生活充盈的需求，但作为一名学者，当书架上的理论著作与来自调查的数据图表并置时，阅读已经不仅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漫游，而是淬炼研究能力的精密工序。
很多年之前，有学生与张春泥交流自己对学术职业的追求，并希望老师能够为他列出一份可供参考的学术书单。张春泥却认为，一名成熟的社会学学者的成长并不能完全与足量的阅读积累对等置换：“学术是职业训练，阅读不过是日常”。比起对经典著作的盲目崇拜和对阅读量的执拗追求，更重要的是对于社会学的浓厚兴趣，与成为学者所必须具备的自律、抗压与毅力。从来都没有“读完这本书就可以成为好的社会学家”的灵丹妙药，张春泥更加重视“想法”与“方法”所起的作用。
她认为，如果保持着对社会学的浓烈兴趣与对中国社会的好奇，那么即使读“闲书”也可以读出社会学的味道。她主张学生破除对学术的美好幻想，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挑战的过程，各种心智的锻炼都必不可少。
她同样不主张死读书，认为输入与输出在天平上居于同样重要的位置。在成为一名勤勉而善于沉思的理解者的同时，也应当成为一名务实而善于应用的创造者。
在她的心目中，每本书的打开方式，都是对于“知行合一”最生动的诠释。
以学术撰书为时代标注
在张老师看来，书是思想的印刻，更是现实流传的载体。作为一名专精于数据的学者，她同样重视书中的记录对于初始数据的构建和补充的重要性；作为一名领域为社会学的学者，她也看重报刊媒体等非学术著作对于某时期社会切片的留影作用。光阴流逝，一些曾经的社会现象与数据被当作时代的报道而记录，在多年以后也会成为极具参考价值的观点。她甚至将不同时代的书籍看作“连续剧”，不同时期的书籍记录着当下学者的学术论争，前者著书立说，后来者反驳，再后来者作出否定之否定......这是令张春泥所着迷的精彩过程，书籍中刀光剑影的思想交锋，是她站在时间的尺度上观察到书籍所蕴含的独特价值。
也许是基于自己多元的研究领域，张春泥身上带着一种开阔融合的气质，这不仅体现在她的阅读习惯中，还体现在她的学术合作中。她的一个研究领域是将社会人口学与社会分层研究相结合，各种领域的知识交织在她的研究数据和论文中，呈现出多样真实的社会样态。她坦言自己的这种学术态度也受到了在北京大学的学习经历的影响，在硕士求学期间，她都徜徉在开阔与多样化的氛围中，大量学习各种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阅读于她而言，并不是片段式的任务式阅读，而是一种陪伴着生活的成长。在本科时诘屈聱牙的专业书籍，在硕士时再次重温便会获得心有灵犀的顿悟之感。
因此，她认为面对艰深的专业书籍，最好的态度既不是直接放弃，也不是硬着头皮硬啃，而是学会保存兴趣，先读一些对自己而言更加通俗易懂的书籍后再返回阅读，可能会收获豁然开朗的惊喜。
和以出版著作为主的学者不同，她的研究更多是以期刊论文和研究报告呈现。和对于书的态度相同，张春泥在书房中的安顿感，主要来自一份研究的踏实。踏进书房，一种安静工作的感觉就将她包围。不论是书柜上排列整齐随时可供查阅的图书，还是案头前来自天南海北的明信片，都给她了一种确定的、忙碌的心安。她并不执着于海量的书籍或各种版本的珍藏，电子纸质，借阅购买，只要能够有所读、有所获，她的此心安处，便如此纯粹地源自白纸黑字中扎实的知识之力。
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她也不迷信个人英雄式的单打独斗。参与CFPS的过程让她充分沉浸在团队合作的乐趣与魅力中。她喜欢与成员一起讨论可行的方案，一起分工完成不同的任务模块，相互监督，相互推进。在与不同学者的合作中，她还可以通过知识的分享与贡献高效率地了解一个自己陌生的领域，不同材质的学术传统在切磋与共鸣中交织出新的锋芒。
在学术的路上，她还想走得更远。在误打误撞进入社会学系时，她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树立宏伟远大的学者理想，而是在各个校园求索的瞬间感到自己的心灵皈依于学术，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些留得下来的研究。她作为主要参与者的CFPS项目从2010年开始运行，如今已经走过了14个年头，形成了独特的数据纵深。既记录着代际流动的宏观趋势，又保存着个体命运的时代烙印。如今在免费使用该数据库的用户达到了16万人，成为国内最主要的综合性社会调查数据库之一。
比起发表权威的顶刊成果，她更认可自己正在参与的调查工作，因为这样的调查不仅有益于她个人的学术研究，更饱含着重大的公共价值：在信息过载的时代，构建系统性的数据基础设施比狂热追逐学术热点更具有长远的价值。
张春泥一直秉持着这样简单而淡泊的态度，向着自己想要追求的学术理想前进着，成长对她来说并不是向着某个江湖地位发起冲刺进攻，而是躬耕着自己的学术花园，渐进地追求着越来越好，这样的追求是心无旁骛的，也是没有止境的。这样远大的理想，可以让她在浮躁的竞争中淡然脱身，也能够让她在现实的苟且中豁达自处，为时代记忆打下一个个锚点。
文字 | 毛堃璇、唐儒雅
采访 | 唐儒雅、毛堃璇
摄影 | 曹梦瑶
排版 |唐儒雅
责编 |曹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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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