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搓着手哈了口气，手指冻得通红。三月的清晨，风里还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翻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那是十八年前儿子王小磊上幼儿园时捡来送他的，塑料壳上的米老鼠图案早就磨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菜市场东口的这个煎饼摊，每天四点半就亮灯。

老王搓着手哈了口气，手指冻得通红。三月的清晨，风里还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翻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那是十八年前儿子王小磊上幼儿园时捡来送他的，塑料壳上的米老鼠图案早就磨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啪嗒”一声，火苗窜上来，有气无力地晃着。

“你这打火机也该换了。”卖馒头的老张端着蒸笼路过，顺手把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递给老王，“尝尝，新做的。”

老王接过馒头，搁在摊位边的矿泉水瓶上。馒头底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小学生作业本，封面上贴着一个褪色的”三好学生”标签，角落写着”王小磊”三个字。

“不换，用得惯。”老王点燃煤气灶，声音被风吹散。

摊位后面贴着一张冰箱贴，是二十年前的日历，上面圈着一个日期：7月28日。那是小磊出生的日子。日历边上还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老王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站在医院门口，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笑得像个傻子。照片已经泛黄，但每天老王都会用袖子擦一擦。

老王的煎饼在县城是出了名的好吃。

面糊调得恰到好处，摊出来的煎饼筋道不粘牙。刷完酱抹上蛋液，再撒上葱花、香菜和炸得金黄的油条碎，最后刷一层秘制辣酱，一卷，切开，装进油纸袋。

“老王，老样子，加俩鸡蛋。”

穿制服的公交车司机小刘靠在摊位上，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纸币边缘还有一道陈年的胶带痕迹。

“来喽。”老王动作麻利地摊开一张煎饼，打了两个鸡蛋上去。

“听说你儿子要大学毕业了？”小刘随口问道。

老王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笑容：“是啊，北京那个，计算机专业。”

“厉害啊！老王你该骄傲了。”

老王笑着，将煎饼递给小刘，顺手抹了一下眼角。“骄傲，当然骄傲。”

煎饼摊的收入不算高，但架不住老王能省。

他穿的棉袄有十年没换了，肘部磨出了两个光亮的圆，被老王用黑线缝上了两块不同色的布。鞋底开胶了，用502粘上，又能穿半年。他住的是单位分的老房子，一室一厅，电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大背头，遥控器上的数字都磨平了，但他舍不得换。

“我又不看啥节目，新闻联播能看清就行。”老王总这么说。

但对儿子的教育，老王从不含糊。最好的教材、最好的补习班，甚至连儿子用的铅笔都是进口的。

“咱家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这是老王的口头禅，虽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起跑线”具体在哪里。

那年儿子小磊上初中，班主任建议报个英语培训班。学费是两千八，几乎是老王一个月的收入。

“太贵了吧？”老王犹豫着问。

“王先生，您儿子很聪明，底子好，就差这临门一脚。”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将来考大学，英语很重要。”

当天晚上，老王就去银行取了钱。从此，他开始每天多卖两个小时的煎饼。

“不累，习惯了。”他对关心的邻居们说，但偶尔蹲下身揉腿时，脸上还是会掠过一丝疲惫。

小磊上高中那年，市里来了个新的购物中心。

小磊周末约同学去玩，看到同学穿的名牌衣服，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地摊货，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

“你爸是干啥的？”同学随口问。

“他…在一家公司上班。”小磊支吾着。

回家路上，小磊看到了菜市场口老爸的煎饼摊。老王正在忙碌，额头上的汗水在灯光下闪着光。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

小磊突然觉得一阵难堪，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爸，我想转学。”

那天晚上，小磊突然说。老王正在数钱，听到儿子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为啥啊？成绩不是挺好的吗？”

“我…我想去城西那个学校，那里教学水平更好。”小磊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城西的学校是私立的，学费是公立的三倍。老王心里盘算了一下，沉默了。

“爸，你别在菜市场摆摊了，多丢人啊。”小磊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老王手中的钱掉在桌子上，散了一地。他弯腰去捡，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流到那本记账的作业本上，墨水晕开了。

“行，爸爸攒了点钱，够你上私立学校。”老王的声音有点哑，“至于摆摊…咱家就靠这个生活呢。”

小磊没再说话，但从那天起，他开始绕着菜市场走，再也不从煎饼摊前经过。

老王没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

“孩子大了，有自尊心了。”他对卖馒头的老张说，“我摆摊确实有点寒碜。”

私立学校的转学手续办好后，小磊的生活圈子变了。新同学家境都不错，周末约着去咖啡厅、电影院。小磊为了融入，开始找各种理由跟老王要钱。

“班费。” “补课费。” “班级活动费。”

老王从来不多问，默默从口袋里掏钱递给儿子。有时钱不够，他就从鞋盒里取出那个旧存折，去银行取一点积蓄。存折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二十多年来的每一笔存款。

“您这存折也该换新的了。”银行柜员看着发黄的存折说。

“不用，记得清楚就行。”老王笑着说，小心翼翼地将存折塞回内衬口袋，那里还放着一张儿子幼儿园时画的父亲节贺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两个字。

高考那年，老王比儿子还紧张。

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做好早餐，然后悄悄敲儿子的门：“小磊，起来吃点东西。”

小磊总是不耐烦：“知道了！你烦不烦？”

高考结束后，小磊一个月没跟老王说过一句话。直到录取通知书来了——北京一所知名大学的计算机系。

老王激动得手发抖，拿着通知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见人就说：“我儿子考上北京大学了！”

邻居们都替他高兴，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王，你有福了。”

那天晚上，老王做了顿丰盛的晚餐，还买了瓶啤酒。小磊坐在对面，低头吃饭，依然很少说话。

“爸…大学学费挺贵的。”临睡前，小磊终于开口。

老王笑了：“没事，爸这些年攒了点钱，够你上完大学。”

小磊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门关上前，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大学四年，小磊很少回家。

每逢节假日，老王会问：“要回来吗？”电话那头总是各种理由：“有课”“在实习”“和同学约好了”。

老王也不强求，只是每次打电话，都会问一句：“钱够用吗？”

然后往儿子卡里打钱。

卖馒头的老张劝他：“你也别太惯着孩子，大学生了，可以自己勤工俭学。”

老王摇摇头：“孩子学习忙，别的事少操心。”

终于到了小磊毕业的日子。

老王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他去理了发，剪掉了花白的胡子，还买了一套新衣服——这是十年来的第一套新衣服。

“老王，你这是要去哪啊？这么精神？”卖馒头的老张惊讶地问。

“去北京，参加我儿子的毕业典礼。”老王笑得合不拢嘴。

“要不要帮你照张相？”老张掏出手机。

老王摆摆手：“不用了，到时候和儿子一起照。”

临行前，老王去银行取了钱，一共八十万。这是他二十五年来摆摊的全部积蓄。

“给儿子买套房子。”他对银行柜员说，“现在北京房子多贵啊。”

柜员惊讶地看着他：“您这么多年的积蓄啊。”

老王笑了笑：“为啥摆摊？不就是为了孩子吗？”

北京很大，老王坐了一整天的火车才到。

出站的时候，他手里拿着儿子发给他的地址，站在茫茫人海中，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年轻人撞了他一下，他手中的纸袋掉在地上，里面的煎饼工具散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连忙帮他捡。

“没事没事。”老王蹲下身，仔细将每一样工具放回袋子里。那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什，每一样都像老朋友。

“您是…来给孩子送东西的？”年轻人看着他手中的行李和纸袋问。

老王点点头：“来参加儿子毕业典礼。”

“哪个学校？我送您去吧，我正好也去那边。”

老王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年轻人上了地铁。在拥挤的车厢里，他紧紧抱着装钱的背包和那个纸袋，生怕丢了。

毕业典礼现场人山人海。

老王找了好久才找到儿子的院系。远远地，他看到儿子站在一群同学中间，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

他想上前打招呼，但看到儿子正和一个漂亮的女孩说笑，就停住了脚步。儿子的头发染了，穿着名牌运动鞋，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很贵的手表，整个人散发着自信和光彩。

老王突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新衣服，虽然是新买的，但款式老旧，一看就是地摊货。手上的老茧和指甲缝里洗不掉的面糊痕迹，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一个卖煎饼的。

他退后几步，躲在人群后面，默默看着儿子。

典礼开始了，老王远远地看着儿子上台领证书，心里满是骄傲。当主持人宣布”请家长代表上台发言”时，老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上台，开始讲话。老王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典礼结束后，老王鼓起勇气，拨开人群向儿子走去。

“小磊！”他远远地喊道。

小磊转过头，看到老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尴尬。他对身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过来。

“爸，你怎么来了？”小磊压低声音问，眼睛不时瞟向周围的同学。

“来看你毕业啊。”老王笑着说，想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但看到儿子的表情，又把手收了回来。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小磊的语气中带着责备。

老王有些局促：“我想给你个惊喜…对了，我带了些东西给你。”

他从纸袋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我早上做的，现在应该还热乎。”

小磊没接：“爸，我们一会儿要和老师同学聚餐。”

“哦，那…那你忙，我这有点钱，给你买房子的。北京房子贵，这是首付。”老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八十万现金。

小磊看着信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飞快地塞进包里：“爸，我先忙，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来。”

老王点点头，看着儿子匆匆走回同学中间，脸上又露出那种自信的笑容。

天渐渐黑了，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

老王坐在角落的长椅上，手里拿着那个已经凉了的饭盒。他看到儿子一直在和同学们说笑，偶尔往这边看一眼，但没有过来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只见儿子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向他这边冲来。

“爸！”小磊大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王愣住了，看着儿子跑到面前，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爸…对不起…”小磊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老王慌了：“小磊，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

小磊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我在学校查到的…我们学校的校友名单…1998年毕业的…王建国…”

老王的身体僵住了。

“那是你，对吗？”小磊抬头看着父亲，眼泪模糊了视线，“你不是没上过大学…你是北大毕业的对不对？”

老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摆摊？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好工作？”小磊哽咽着问。

老王咧嘴笑了：“那年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走了。我答应过她，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找过工作，但公司离家远，照顾不了你。摆摊灵活，能接送你上学，能照顾你生病…再说了，摆摊挣钱也不少。”

小磊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一直以来，他以为父亲是个没文化的小贩，在同学面前都不敢承认。可父亲竟然是名校毕业，却选择为了他放弃前程…

“我们同学聚会…有人提到看到过你，说你是北大计算机系的状元…毕业后拒绝了微软的offer…”小磊抽泣着说。

老王尴尬地笑了笑：“都是老黄历了，别提了。”

小磊抓住父亲的手：“爸，你手上的茧…你的腰疼…都是因为我…”

老王使劲拽起儿子：“傻孩子，爸爸不后悔。看到你今天的样子，爸爸觉得这辈子值了。”

小磊突然紧紧抱住父亲：“爸，我对不起你…我以前嫌你丢人…我…”

老王拍拍儿子的背：“傻孩子，你是爸爸的骄傲。”

回去的路上，小磊坚持要背那个装着煎饼工具的纸袋。

“爸，教我做煎饼吧。”

老王惊讶地看着儿子。

“我想学，真的。”小磊认真地说，“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开个连锁店，叫’王氏煎饼’，我负责电脑管理，你负责技术指导。”

老王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啊，不过你先得把我的秘方学会。煎饼和编程一样，都是门手艺活。”

夕阳下，父子俩的身影渐渐融入北京的暮色中。老王的背不再那么驼了，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口袋里，那个旧存折已经空了，但他知道，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充实过。

“对了，爸，你的打火机还留着吗？”小磊突然问。

老王笑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磨得看不清图案的米老鼠打火机：“当然，它可陪了我二十五年。”

小磊接过打火机，在掌心摩挲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其事地还给父亲：“再陪你二十五年。”

老王点点头，将打火机放回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路过一个垃圾桶时，老王停下脚步，看了看手中那套从未穿过的新衣服，又看了看身上这件陪伴了他许多年的旧夹克，最终笑着将新衣服塞进了背包。

“还是老样子舒服。”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