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大爷手里攥着一张纸，边角都捏得起了毛边。纸上的公章鲜红如血，而电子对话框里的录取通知则蓝得扎眼。小丫头考上了省城的那所大学，医学专业。

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柿子树不知何时开始慢慢枯萎了。秋天来了，却没了往年挂满枝头的橘红。

李大爷手里攥着一张纸，边角都捏得起了毛边。纸上的公章鲜红如血，而电子对话框里的录取通知则蓝得扎眼。小丫头考上了省城的那所大学，医学专业。

“爷爷，我考上啦！”视频那头的小雅眼睛闪亮亮的，鼻尖上还有一颗小小的汗珠。

“好好好，爷爷就知道你行。”李大爷嘴上应着，眼睛却飘向墙角那个红色塑料桶，桶边缘磨损得发白，上面还粘着几片不知从哪沾上的菜叶。

村头的大喇叭响了，催促着村民去开会。李大爷摆摆手，把手里的录取通知放进一个旧饼干盒里，盒子上的商标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一个卡通小熊的轮廓。

他套上那件褪色的蓝格子衬衫，领口处有一小块污渍，像是前几天不小心蹭上的豆浆。走出门前，他用钥匙打开了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指尖轻轻抚过里面的存折。

十五年前的夏天。

“爸，你到底同不同意？这么个破地方，走出去连身上的味儿都不敢让人闻！”刘凯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脚踢翻了放在门旁的半桶杂物。

“这可是你妈妈的嫁妆，房子折了，还不行吗？”李大爷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不是在谈论即将失去的房子。

“我这厂子就差这点启动资金！都商量好了的事，你怎么又反悔？”

“你上次那个养猪场也是这么说的。”李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摸出了最后一根，“那钱呢？”

刘凯没说话，过了会儿，院子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

小雅才四岁，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那是她奶奶生前缝的。她奶奶去年冬天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媳妇小霞。那天，小霞骑电动车去镇上买菜，在路口被一辆大货车带倒了。

“爷爷，爸爸说要带我去大城市玩。”小雅的声音软软的，打破了沉默。

李大爷蹲下来，轻轻摸着小雅的头，“你爸有大事业，爷爷在家就行。”

一周后，刘凯还是带着小雅去了城里，说是那边有亲戚介绍的好工作。李大爷掏出了积蓄里的两万块，皱皱巴巴的，每一张都折成了小方块。

“这够你们先安顿下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儿子和孙女，至少在那年冬天之前。

院子后面的杂物堆又高了些。李大爷看着手里的空酒瓶，擦了擦上面的灰。这瓶二锅头是小区东头王婶孩子结婚剩下的，她给李大爷倒了半杯，说是喜酒不能浪费。

县城的小区不比村里，垃圾分得很细。李大爷老是分不清，还被物业罚过款。但他渐渐摸出了门道：塑料瓶子去隔壁小陈那儿，纸板去南边废品站，有的铁罐还能卖个好价钱。

“李大爷，又出去啊？”楼下的刘嫂探出头来，手里还拎着买菜的塑料袋，一只口罩挂在下巴上。

“嗯，出去转转。”李大爷头也不回地应着，推着他那辆改装的三轮车。车筐上绑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的战利品：三个啤酒瓶，几个塑料饮料瓶，还有一叠报纸。

他走过小区的垃圾中转站，管理员老张正在打瞌睡，帽子压得低低的。李大爷轻手轻脚地翻了翻今天的垃圾，找出几个还算干净的易拉罐。

“喂，你这老头又来了！”一个穿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大声嚷嚷，“这是私人垃圾站，不让捡！”

李大爷没吭声，快速将易拉罐塞进袋子里，佝偻着背加快了脚步。他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背影看起来更佝偻了些。

小区门口的保安已经认识他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放行。保安亭旁边摆着一排共享单车，一个年轻人正在扫码解锁。李大爷看了一眼，继续推车往前走。

“乞丐死老头，天天在这捡垃圾，晦气。”身后传来小声的嘀咕。

李大爷听见了，但他只是捋了捋胸前口袋里那张照片的边角——那是小雅三岁时的照片，已经泛黄了。照片上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小辫子，抱着那个布娃娃，笑得见牙不见眼。

“呦，李大爷今天收获不错啊。”收废品的老徐远远地就笑着打招呼。

“还行，今天碰上小区有人搬家，给了我一堆纸箱。”李大爷将三轮车上的塑料袋一一解下来。

老徐麻利地称重，然后掏出一个陈旧的记账本，歪歪扭扭地记下了数字。他们之间早就不用计算器了，十几年的老交情，账目从没出过错。

“今天一共四十二块八。”老徐数出皱巴巴的钞票，“喏，给你。”

李大爷点点头，将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口袋里。他的衣服上沾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合着汗水、灰尘和时间的气息。

“听说最近收纸板的价格又降了？”李大爷问道，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

“可不是嘛，都赔本生意了。”老徐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逐渐西沉的太阳，“喝口水再走？”

李大爷摆摆手，“不了，我还得去北边那个小区看看，听说那边今天有人装修。”

“你这把年纪了，少累点吧。”老徐递过来一个水杯，杯子上印着”全国劳动模范”的字样，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李大爷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温是刚好的温度，不冷不热。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徐啊，看看，我孙女考上大学了。”

老徐接过纸，小心地展平，“哟，省重点！这姑娘厉害啊！”

李大爷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花，“是啊，可惜她妈看不到了。”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刘凯突然回来了，脸色蜡黄，眼睛里布满血丝。

“爸，我…”他站在门口，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沉闷。

李大爷把他让进屋，给他倒了杯热水。水杯是超市打折时买的，玻璃上有几道水痕怎么也洗不掉。

“小雅呢？”李大爷问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谁。

“在姑姑家。”刘凯的声音嘶哑，“我…我病了。”

李大爷沉默地看着儿子，屋子里只剩下老旧挂钟的滴答声。电视还开着，播放着某个综艺节目，笑声和掌声显得格外刺耳。

“医院怎么说？”

“肺癌，晚期。”刘凯低着头，“治不好了，就是…能拖一阵是一阵。”

李大爷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最里层拿出一个黑色皮夹，里面是他这些年攒下的现金，大多是破破烂烂的五元和十元。

“还有多少？”

“至少十万。”刘凯笑了笑，很勉强，“我知道你没有。”

李大爷没说话，只是将皮夹递给儿子，“这是三万多，你先用着，我再想办法。”

那个冬天特别冷。刘凯住进了县医院，李大爷每天去看他，骑着那辆破三轮车，车筐上总是装着从各处捡来的瓶瓶罐罐。

医院里有个看门的老王，常常给李大爷留门，让他进去翻翻医院后面的垃圾箱。那里有时能捡到药品包装盒，卖给回收站能多赚几块钱。

“大爷，你孙女真懂事，每天放学就来照顾她爸，作业在走廊里写。”老王点燃一根烟，递给李大爷，“你要不要接她来一起住？”

李大爷摇摇头，“她姑姑那条件好，我这老头子照顾不了。再说了…”他顿了顿，“她爸这情况，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春节那天，病房里格外安静。刘凯躺在床上，呼吸浅而急促。小雅坐在一旁，翻着一本习题册。

“爷爷。”看到李大爷进来，小雅放下书本，轻声叫道。

李大爷摸了摸孙女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新年快乐。”

小雅接过红包，却没打开，而是将它小心地放进书包里。

“爸…”刘凯微微睁开眼睛，“我不想拖累你们了。”

“别瞎说，”李大爷打断他，“人总有好日子的。小雅，去帮爷爷买瓶水。”

等小雅出去后，刘凯艰难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那点积蓄，还有一些债…都写在里面了。小雅就拜托您了。”

李大爷接过信封，没打开，只是默默地塞进了衣服内袋，“她是我孙女，哪来的拜托不拜托。”

那是刘凯和李大爷的最后一次对话。第二天凌晨，刘凯走了，没有痛苦的挣扎，就像睡着了一样。

小雅进入青春期后，个头蹭蹭地长高，旧衣服穿不了几个月就短了。李大爷带她去镇上的服装店，店主是个年轻女人，看到李大爷推着破旧的三轮车，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你们买什么？”店主问道，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给孩子买套校服，”李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多少钱？”

店主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雅，撇了撇嘴，“一百三。”

李大爷数出钱递过去，店主接过钱后皱了皱眉，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出了店门，小雅突然停下脚步，“爷爷，我不想要这个校服了。”

李大爷愣住了，“怎么了？”

“那个阿姨很讨厌我们，”小雅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而且这个布料很差，我同学说这种三十块就能买到。”

李大爷沉默了片刻，然后拍了拍孙女的肩膀，“没事，穿得暖就行。”

小雅抿着嘴，眼眶有些发红，但还是点点头，跟在爷爷身后往家走。路过一家小卖部时，李大爷停下来，买了一个冰淇淋递给小雅。

“爷爷，你为什么要捡破烂？”小雅突然问道，声音很小，像是怕被别人听见。

“挣钱呗，”李大爷笑了笑，“你看，不就给你买冰淇淋了嘛。”

“可是同学们都笑话我…”小雅低着头，“他们说你是乞丐。”

李大爷的笑容僵在脸上，皱纹深深地刻在眼角和嘴边。他看着孙女垂下的眼睫毛，突然发现她长得真像她妈妈。

“爷爷不是乞丐，”李大爷轻声说，“爷爷是…环保工作者。”

小雅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爷爷。

“你看，这些瓶子罐子，扔了多可惜，我捡起来卖给回收站，它们又能做新东西。这叫资源再利用，老师没教过你吗？”李大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小雅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爷爷的话。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嗯，老师说过，这叫环保。”

“对啦，”李大爷松了口气，“你爷爷我啊，是为了保护地球环境。再说了，挣钱也是正经事，哪有什么丢人的。”

那天晚上，小雅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听见爷爷在客厅里咳嗽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数钱的声音。透过门缝，她看到爷爷在台灯下，小心翼翼地将纸币一张张抚平，然后放进一个旧铁盒子里。

盒子上贴着一张纸条，小雅眯起眼睛，勉强认出了上面的字——“小雅大学基金”。

时光飞逝，小雅高考那年，李大爷的腰更弯了。

他每天清晨四点起床，推着三轮车出门。夏天的清晨已经有了热意，但他还是穿着那件长袖衬衫，怕被人看到手臂上的老年斑。

“李大爷，你孙女高考了吧？”收废品的老徐问道，手里的秤晃来晃去。

“嗯，这两天考。”李大爷点点头，眼睛里有掩不住的自豪，“她想考医科大学。”

“医学院啊，那学费不便宜吧？”老徐咂咂嘴。

李大爷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将今天的收入小心地放进口袋。他知道每一分钱的去处——五年的学费、生活费、书本费，他早就算好了。

退休的李校长偶尔会来看看小雅，说她是难得的好苗子。李大爷总是笑着点头，心里却在计算着时间——再有一个月，小雅就高考了；再有三个月，录取通知书就来了；再有半年，她就要去省城了。

“爷爷，我考完了！”小雅推开门，满脸疲惫却掩不住兴奋。

李大爷从灶台前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铲子，“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物理可能有点小失误，但总体感觉不错。”小雅放下书包，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李大爷看着孙女的侧脸，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这个姑娘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小丫头了。

“爷爷，我想考省医，可以吗？”小雅突然问道。

李大爷一愣，“为什么不行？”

“就是…那学费挺贵的，一年差不多四万多。”小雅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我想过了，也许我可以先选个便宜点的学校，等以后工作了再…”

“考！”李大爷打断她，声音坚定，“爷爷这些年不是白捡破烂的。”

小雅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爷爷…”

李大爷哼了一声，转身继续炒菜，“什么省医不省医的，想考就考，费用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天晚上，李大爷拿出了那个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存折和现金。十五年来，每一分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废纸多少钱一斤，易拉罐多少钱一个，塑料瓶子最近涨价了没有…

他算了算，存折上的数字已经超过了二十万。这些年，日复一日的弯腰、翻找、被人白眼，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

小雅拿着那张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爷爷，我考上了！省医！”

李大爷颤抖着接过通知书，老花镜后面的眼睛有些模糊。他深吸一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慢慢地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二十万，够你上完大学了。”李大爷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爷爷这些年攒的，就等着这一天呢。”

小雅愣住了，“爷爷，你…”

“这钱干干净净的，都是爷爷一分一厘攒下来的。”李大爷笑着拍了拍孙女的手，“你放心用。”

小雅突然扑进李大爷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他拍着孙女的背，感受着她的颤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柿子树下，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为这对祖孙描上了一层金边。远处，院墙外的三轮车静静地靠在墙边，车筐里还放着几个空酒瓶和一叠旧报纸。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李大爷知道，从今以后，他的日子会有所不同。

也许，他可以少捡点垃圾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