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格外闷热，天上的云像棉絮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在院子里的老树下摆了张躺椅，身旁的暖水瓶贴着一张已经发黄的”怡口莲”标签，瓶盖不知何时裂了条缝。

那年夏天格外闷热，天上的云像棉絮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在院子里的老树下摆了张躺椅，身旁的暖水瓶贴着一张已经发黄的”怡口莲”标签，瓶盖不知何时裂了条缝。

电话是四点多来的，妹妹在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小雨考砸了，545分…”

我叹了口气，手里半截冰棍滴在了裤子上，留下一块深色的水印。要知道，小雨平时模拟考都是630分以上的，县一中的尖子生，老师们都说她能上清华北大。这次高考，谁也没想到。

“人没事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把自己锁在屋里，饭也不吃…”

那时候高考还是独木桥，真的是一考定终身。妹妹在县城好不容易买了套学区房，为的就是让小雨上个好高中。她爱人去得早，全家就靠她一个人在服装厂做主管支撑。

“行，我现在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从冰箱摸出一罐已经喝了一半的啤酒，灌了两口。冰柜里放着刘老三前天送的鲫鱼，都结成了冰坨子，估计得晚上才能化开。我摸出钥匙，准备骑摩托车过去，才发现轮胎瘪了，胎面还露出几根铁丝。

我叹口气，走到村口等班车。等车的时候碰见了王婶，她提着刚割的猪草，头发被汗水湿透粘在额头上。

“老刘啊，去县城啊？你外甥女考得咋样？听说成绩今天出来了。”

“不太理想。”我没细说。

“哎，这高考呐…”王婶摇摇头，“我大儿子当年不也是，现在不也在深圳开上了奔驰？这分数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县城到了，妹妹住在一栋老旧的单元楼里，电梯上贴着”暂停使用”的通知，日期已经模糊不清。我爬到六楼，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屋里味道不太好闻，窗户关得死死的，有股发闷的气味。茶几上放着几个空泡面盒，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上面浮着一层白膜。

小雨的房门紧闭着，我伸手敲了敲。

“小雨，舅舅来看你了。”

屋里没动静。

“开开门，咱爷俩聊聊？”

还是没反应。

妹妹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红烧肉，那是小雨最爱吃的。她眼圈红着，嘴唇都咬破了。

“她从昨天晚上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担心，又敲了敲门：“小雨，知道你难受，舅舅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

“你没经历过！”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你们都没经历过！我准备了三年，三年！每天五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周末没休过一天，就为了这一次考试！现在全完了！全完了！”

然后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

妹妹哭着想进去，被我拦住了。

“你先出去透透气，这事让我来。”我把她推出了门。

我在小雨门口的地板上坐下来，背靠着门，掏出烟，点上，深吸了一口。房东在走廊的墙上贴了”禁止吸烟”的告示，但贴纸已经发黄卷边，看起来年头不短了。

“小雨，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学自行车的事？”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那时候你才五岁，非要学骑大人的自行车。摔了无数次，膝盖上全是伤。有一次，你摔得特别惨，就在村口那条水泥路上。记得不？”

我等了一会儿，继续说：“你当时哭着说再也不学了，永远都不学了。但第二天，你又偷偷推出自行车，膝盖上的伤口结的痂又被蹭开了。”

门里终于有了动静，我听到小雨靠在门上坐下的声音。

“舅舅知道你现在很失望，很痛苦。但你知道吗？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次这样的时刻。每一次，你都会觉得天塌了，没有希望了。但每一次，第二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知道，我都看在眼里。但有时候，努力和结果之间，存在着我们无法控制的因素。这不是你的错。”

“那高考呢？我上不了好大学了…”

“谁说的？你可以复读啊。或者现在的大学多的是，上个普通一点的也不错。再说了，上什么大学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小雨声音提高了，“我们村的李艳芳考上北大，全村人都羡慕死了！我妈为了我读书，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吗？我要是上不了好大学，对得起她吗？”

我弹了弹烟灰，烟灰掉在地上，我用脚尖把它碾碎。

“你妈最在乎的是什么？是你的分数吗？是你上什么大学吗？”

门那边沉默了。

“她最在乎的是你，是你这个人，是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你以为她辛苦工作是为了让你考上名牌大学，其实她只是希望你有个好前程。而前程，未必就只有一条路。”

我看见门缝下面有水渗出来，知道小雨在哭。

“小雨，你听好了。”我顿了顿，把烟按在地上，“这世上没有谁的路是一帆风顺的。每个看起来成功的人，背后都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真正厉害的人，不是从来没跌倒过，而是每次跌倒后都能爬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我停了一会儿，听到她的抽泣声小了一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意从村里赶过来吗？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能挺过去，然后变得更强。这不是什么漂亮话，这是我看着你长大的切身体会。”

门开了一条缝，小雨红肿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舅舅，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先吃饭，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我们再一起想办法。路，总是有的。”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了顿饭。妹妹做了一大桌菜，有糖醋排骨、红烧肉、清蒸鲈鱼，还有小雨爱吃的蒜蓉茼蒿。饭桌上，我们谁也没提高考的事，只是聊些家常。

饭后，小雨主动收拾碗筷，我在阳台抽烟，妹妹过来说：“哥，谢谢你。”

“客气啥，一家人。”

“小雨这孩子，从小就要强，这次打击太大了。”

“会过去的。”我看着远处高楼间的一抹晚霞，“人这一辈子，哪能没点挫折？重要的是怎么面对。”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回村的时候，小雨送我到了楼下。她看起来好多了，虽然眼睛还是肿的。

“舅舅，我决定了，我要复读。”

“行，只要是你自己的决定，舅舅都支持。”

她犹豫了一下，问：“如果…如果明年还是不理想呢？”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那就继续往前走呗。这世上的路多着呢，总有一条适合你。记住舅舅的话：真正厉害的人，不是从来没跌倒过，而是每次跌倒后都能爬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她点点头，眼里有了一点光。

没想到，这竟是我们八年来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年暑假过后，小雨去了县里最好的复读班。后来听妹妹说，她每天学到凌晨，比高三时还拼。但第二年高考，结果并不理想，只比上一年高了30多分，勉强上了个二本院校。

起初，小雨还会偶尔给我打电话，但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她大二那年，说学校有个交换生项目，她准备去申请。之后，就再没了消息。

妹妹说，小雨好像刻意在疏远家里所有人，连她这个当妈的都很少联系。每次打电话，小雨总是说很忙，说没时间回家。

我也试着打过几次电话，但总是无人接听。发短信，也石沉大海。

时光匆匆，日子过得飞快。我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离家远了，村里的老槐树开花落果又开花，我的两鬓也添了不少白发。

那天，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刘叔！”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朝我走来。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有气质。

我愣了一下，没认出来。

“刘叔，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小雨啊！”

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外甥女！八年不见，她变化太大了，完全是个都市精英的模样。

“小雨！真是你啊！”我惊喜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叔，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我有话想跟您说。”

我们去了村口的小茶馆。这是新开的，老板是从广东回来的张家小子，店里的装修很有情调，墙上挂着毛笔字画，桌椅都是老式的实木家具。

小雨给我倒了杯茶，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一本证书。

“刘叔，我今年拿到了博士学位。”她把证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是英国某个大学的博士学位证书。虽然看不懂上面的英文，但能感受到它的分量。

“真厉害啊！你妈知道吗？”

“刚去看过了，她高兴得不得了。”小雨笑了笑，但很快又收敛了，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刘叔，这些年我一直没联系您，其实是…我觉得很愧疚。那年高考失利后，虽然嘴上说接受了您的开导，但心里其实很不服气。我总觉得您没经历过我的困境，说的都是些安慰人的漂亮话。”

我喝了口茶，点点头：“能理解，年轻人嘛。”

“后来复读那年，我拼尽全力，结果还是不理想。上了大学后，我几乎崩溃了，感觉人生已经走入了死胡同。我开始自暴自弃，逃课、打游戏，甚至想过退学。”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往事的阴影。

“有一次，我在宿舍楼顶发呆，忽然想起您说过的那句话：’真正厉害的人，不是从来没跌倒过，而是每次跌倒后都能爬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那一刻，我突然醒悟过来。”

小雨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是，我没能考上名校，但我已经在大学里了。与其沉浸在过去的失败中，不如看看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

“我开始拼命学英语，因为听说有交换生项目。大二那年，我申请到了去英国交换的机会。在那边，我接触到了我现在研究的领域，也认识了我的导师。”她停顿了一下，“他看重的不是我的本科学校，而是我的学习态度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后来，在他的帮助下，我申请到了硕士奖学金，然后又继续读了博士。”

我笑了：“看来我那句话还真灵啊！”

“不只是那句话。”小雨认真地看着我，“是您当时的态度，您没有觉得我的人生就此完蛋了，您相信我能挺过去。那种信任，比任何鼓励的话都重要。”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不多，二十万。我想给妈妈换套大点的房子，不用再住那个又热又吵的老小区了。”

“这钱你自己留着吧，你妈不缺这个。这些年她调到了厂里做行政，日子过得不错。”

“我知道，但我想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亏欠。还有，刘叔…”她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我这些年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关心。”

我摆摆手：“傻丫头，说这些干嘛。你过得好，我就高兴。”

茶馆的门铃响了，进来一对老夫妻，穿着整洁的休闲装，看起来是城里退休的干部。老头的手上提着个保温桶，估计是自己带的茶叶。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谈笑着，看起来很恬淡。

“对了，你现在是做什么研究的？”我随口问道。

“基因编辑技术在农作物抗旱性上的应用。”她说得很专业，我听得一知半解，“简单说，就是研究如何让庄稼在干旱条件下也能茁壮成长。”

“这可是好事啊！咱们村前几年不是闹了大旱灾，小麦减产一半多。”

她笑了：“是啊，所以我选择了这个方向。当初高考失利，我总觉得人生已经毁了。但现在回头看，那次挫折反而让我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而且可能比原来设想的更有意义。”

“看来你是真的明白我那句话了。”

“是啊，我终于懂了。”她拿起茶杯，与我碰了一下，“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次跌倒都是为了学会用不同的方式站起来。”

傍晚时分，小雨送我回家。夕阳西下，村道上落满了槐花，踩上去软软的，有淡淡的清香。

“刘叔，您还记得当年我骑自行车的事吗？”

“当然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倔，摔了还要爬起来继续骑。”

“我其实一直记得您当时说的话。”她笑了笑，“您说：‘小雨，疼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敢不敢再爬起来继续骑。’”

我愣了一下，这话我都不记得了。

到家门口，小雨说要回县城了，明天还要去看几个亲戚。

“什么时候回国外？”

“下个月初。不过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的，也可能找机会回国工作。”

我点点头：“常回来看看你妈，别让她总是惦记你。”

她用力地点头：“嗯，我保证。”

送走小雨，我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坐下。那张躺椅还是八年前的那张，只是漆掉了不少，露出了原木的颜色。旁边的茶几上放着我喝了一半的啤酒，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啤酒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点了支烟，看着远处的山峦渐渐被暮色笼罩。想起小雨从那个崩溃的少女，变成如今这个自信、优秀的年轻人，心里说不出的欣慰。

人这一辈子啊，谁能保证不跌倒？关键是，跌倒之后，你是选择躺在地上不起来，还是咬咬牙爬起来，掸掸土，继续往前走。

屋里的老式座机突然响了，我起身去接。是妹妹打来的。

“哥，小雨去看你了吧？”

“嗯，刚走。”

“她现在出息了，都是博士了。”妹妹的声音里满是骄傲，“还说要给我换房子呢。”

“那敢情好啊！”

“哥，”妹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多亏了你那年的开导。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

“你这话说的，她本来就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

挂了电话，我回到院子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讲述着什么久远的故事。

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邻居家的电视里传来了熟悉的新闻联播片头曲。日子，还是老样子在继续。但对于小雨来说，生活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有时候，一句不经意的话，可能就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