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挤出笑意:"田大团长,倒个茶怎么了?后辈给长辈倒水,长辈给自己人倒水,这规矩你忘了?"
"老郑,你这是干啥呢?我自己来!"
饭局上,我看着老连长郑大山微驼的背影给我倒茶,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他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挤出笑意:"田大团长,倒个茶怎么了?后辈给长辈倒水,长辈给自己人倒水,这规矩你忘了?"
这话说得我一时语塞,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这是1988年春天,郑连长转业回乡后的第一次战友聚会。
那会儿我已经是团长了,肩上的两颗金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从一名黄土高坡上的农村娃子成长为军官,一步步走到今天,离不开眼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汉子。
县城最好的国营饭店里,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墙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我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的,就想给老连长一个惊喜。
没想到推开包间门,郑连长早就坐在那儿了,仍是那身笔挺的蓝色中山装,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依然叠得一丝不苟。
"永军来了!"他眼睛一亮,站起身迎我,那双手上的老茧还是那么明显。
"连长!"我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记得刚入伍那年,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军校的,全村人敲锣打鼓送我出门。
娘给我缝了个大红包袱,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棉衣棉裤和一双千层底布鞋。
临行前,爹拉着我的手,满脸的皱纹里透着希望:"儿啊,到了部队好好干,别给咱田家丢脸。"
可到了新兵连,啥都不会,连被子都叠不好。
郑连长就是那时候收拾我的,他站在我铺位前,看着我叠的"豆腐块",眉头一皱:"田永军,你这叫啥玩意儿?重叠!"
我一连叠了七次,他一连拍散了七次。
"连长,真叠不好了。"我急得满头大汗,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就练到叠好为止!部队不是来享福的地方。"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戈壁的风,直灌进我的心里。
那晚,我练到深夜十一点,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手指都叠出血了。
郑连长竟然也没走,在办公室改着什么材料,时不时透过窗户往这边看一眼。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偷偷看着我,怕我偷懒。
当我终于叠好被子时,他悄悄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小田,记住了,当兵要有股不服输的劲儿,打铁还需自身硬。"
"是,连长!"我站得笔直,眼睛却因为疲惫有些模糊。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如今在这饭店里,围坐着的都是当年在戈壁滩上并肩作战的兄弟。
"哎呀,田团长来了!"老马第一个看见我,满脸的褶子堆成一朵菊花。
"马班长,还是这么精神!"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老马现在是县里的供销社主任,身上的军人气质早被市侩气取代了,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是吃得好。
老王在纺织厂当了厂长,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做派。
小刘去了建筑公司,据说赚了不少钱,西装革履的,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
只有郑连长,转业后去了农机站当了个普通干部,穿着还是那么朴素,说话还是那么实在。
"来来来,田团长,说说你现在的风光事儿!"老王端起酒杯冲我喊,脸已经喝得通红。
我笑着摆手:"啥风光不风光的,还不是整天对着一群新兵娃子操心。"
"这话说的,团长啊!"老马拍着大腿笑道,"咱们当年在连队的时候,做梦都想当你这样的大官!"
"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村现在肯定把你当宝贝供着呢吧?"小刘插嘴道。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这些年部队生活改变了我太多,而他们呢,似乎早已忘了当初为什么要穿上那身军装。
"当兵就是要报效国家,啥大官小官的,都是为人民服务。"我故意用了郑连长常说的话。
战友们哈哈大笑,纷纷举杯,说我这个团长还是那么不识抬举。
唯独郑连长,安静地给每个人添茶倒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那眼神让我心头一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戈壁滩上练兵的日子。
饭局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远远看见郑连长正在给我的位置倒茶,腰板挺得笔直,就像当年在连部一样一丝不苟。
这一幕让我鼻子一酸,不知怎么地就叫出了那句话。
"老郑,瞧你说的,团长大人物了,咱可得好好伺候着。"老王打趣道,眼睛里闪着揶揄的光。
郑连长摆摆手:"什么大人物小人物,不过都是穿军装的兵。"
"再说了,永军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比自己儿子还亲。"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那是,当年要不是郑连长,田团长哪有今天?"老马拍着马屁,眼神却不屑一顾。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在戈壁滩上的一幕。
那是盛夏,烈日炙烤着黄沙,天空像一块烧红的铁板,连一丝风都没有。
我们连续三天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进行拉练,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军装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第三天,我中暑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郑连长二话不说背起我就走,那会儿他才三十出头,肩膀结实得像块铁板。
"连长,你有伤,让我来吧。"副连长喊道。
"不用,我自己能背。"郑连长头也不回。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的脊背滚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咸涩得发苦。
"连长...放下我...我自己能走..."我虚弱地说。
"闭嘴,好好躺着。"他气喘吁吁,却步伐依然坚定,"我的兵,我来背。"
后来我才知道,郑连长背着我走了整整五公里,直到把我送进医疗站。
而他自己,因为过度劳累,腰间的老伤复发,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现在想来,鼻子又是一酸。
饭局结束后,我坚持要送郑连长回家。
他像是不好意思,推辞了半天,说:"团长大人,哪用得着你送,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走得动。"
"别团长团长的叫,在您面前,我永远是那个新兵蛋子。"我拉着他的手,心里暖暖的。
他住在县城边上一个小院子里,很是简朴,红砖青瓦,门口种着几棵向日葵,倒也生机勃勃。
路上看见几个邻居,对郑连长很是尊敬,喊他"郑主任",他笑呵呵地回应着,脸上满是烟火气。
进了院子,才知道他家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清苦。
屋里的家具都是老式的,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八仙桌,几把竹椅,墙上挂着他和老伴的合影,还有一张全家福,他儿子郑小峰穿着军装,挺拔俊朗。
院子里放着几把竹椅,我们坐下,初夏的晚风还带着一丝凉意。
墙角的老收音机播放着《东方红》,郑连长随着节奏轻轻哼唱,一如当年在连队时那样。
"连长,这些年,您过得怎么样?"我给他点了根烟。
他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挺好的,农机站虽说清苦点,可踏实,也能发挥余热。"
"就是上头不少人看不起咱转业军人,说咱是没本事的,干啥啥不行。"他苦笑着,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这话让我心里一沉,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有些地方对转业军人确实不够重视,甚至歧视。
"您要是早说一声,我在上头有些战友,兴许能..."
"打住。"他抬手制止我,烟灰落在粗糙的手背上,他浑然不觉。
"咱当兵人,靠的是本事,不是关系。再说了,干啥不是干?只要心里装着那股子劲儿,在哪都能活出个样子来。"
月亮爬上了树梢,院子里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收音机里换了首歌,是《军港之夜》,淡淡的忧伤在夜色中漾开。
"永军啊,你娘身体咋样?"郑连长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挺好的,就是总念叨我,说三年才回去一次,不像个孝顺儿子。"
"那你爹呢?"
"爹去年走了,肺病。"我声音低了下来,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爹病重时,我正在带队执行重要任务,等我赶回家,他已经咽了气。
娘抱着我哭了一整夜,说爹临终前一直念叨我的名字。
郑连长拍拍我的肩膀,没说话,但那份沉甸甸的安慰却如同实质一般传递过来。
"你呢?带团队顺不顺手?"他岔开话题。
我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挺犯难。"
"现在的新兵多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的不少,不像咱们那会儿,一说一个准。"
"前段时间,一个小战士因为训练太苦,偷偷打电话给家里告状,他爹妈直接杀到团部,说我虐待他们儿子,闹得满营区都是。"
"要不是上头了解情况,我这团长恐怕都当不成了。"我苦笑着,心里却是真的发愁。
郑连长笑了笑,喝了口茶,茶叶在杯中上下翻腾,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记得咱们连有个老话不?"
"兵心似铁,情似水,用火炼得硬,用心浇得活。"我脱口而出。
"对嘛,你还记得。"郑连长眼睛一亮,"那你还愁啥?"
他拍拍我的肩膀,那只手依然有力:"当年我怎么带你们的,你现在就怎么带他们。严是爱,松是害。"
"不过啊..."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别忘了倒水的事。"
"啥意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我给你倒水,你别扭什么?"他眼睛直视着我,炯炯有神,"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是团长了,老连长给你倒水,不合适?"
我被问住了,脸上有些发烧,确实,刚才看到他给我倒水,心里是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当官不是当老爷。"郑连长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位子越高,越要记得低头弯腰的本事。"
"你是团长不假,可在我这儿,你永远是那个叠不好被子的小田。"
"我给你倒水,是因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兵,我心疼你,这份情比啥都重要。"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蝉鸣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又充满生机。
郑连长起身,从屋里拿出一瓶老白干,咬开瓶塞,倒了两杯。
"咱爷俩,喝一个。"他举起杯子,眼神坚定。
我接过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热流直冲心窝。
"永军,你知道我为啥去农机站不?"他突然问道。
"为啥?"我有些诧异。
"当年上头给我分了几个去处,有县里的武装部,待遇好,也有区里的民政局,轻松。但我就选了这个农机站。"
"为啥?"我更好奇了。
"因为咱农村出身的,知道农民的苦。"郑连长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在农机站,我能帮他们多犁几亩地,多收几袋粮,这比当什么官舒坦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院子,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现在亲自给战士们倒过几次水?"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上。
自从当了团长,似乎真的很少做这种事了。
每次下连队,都是战士们忙前忙后伺候着,端茶倒水,我却从来没想过要反过来服务他们。
这不就是郑连长说的"当官当老爷"吗?
回到部队后,我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随着职位的提升,渐渐忘了初心?
是不是肩上的金星越多,离基层的战士就越远?
是不是端起了官架子,就看不到战士们的实际需求了?
这些问题日日夜夜萦绕在我心头,让我寝食难安。
于是在下一次野外拉练中,我做了个决定。
那天,部队在山区进行三十公里拉练。
太阳毒辣,不少新兵都撑不住了,脸色惨白,步伐踉跄。
休息时,我亲自拿着水壶,给每个战士倒水。
"团长,这不合适吧?"参谋长刘明志悄悄拉我,一脸的不赞同,"让警卫员去就行了,您这样,多让人笑话。"
"有啥不合适的?"我继续倒着水,笑着说,"咱们都是兵,穿一样的军装,流一样的汗。"
一个小战士接过水杯,愣愣地看着我:"团长,您为啥要给我们倒水?"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庞,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不禁笑了:"因为你们是我的兵,我的兵,我来服务。"
"我当年入伍时,有个连长就是这么对我的。他说,兵心似铁,情似水,用火炼得硬,用心浇得活。"
看着他们诧异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郑连长的用意。
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本质上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
而最重要的,是那份发自内心的情。
渐渐地,我发现我和战士们的距离近了。
以前他们见了我,立正敬礼后就躲得远远的,生怕惹麻烦。
现在倒好,一有啥心里话都愿意跟我说,甚至连家里的琐事都跟我唠。
连队的凝聚力也强了,训练成绩节节攀升,连着三个季度被评为"模范连队"。
上级来检查,都夸我带兵有方,问我有啥秘诀。
我只笑笑,说没啥秘诀,就是跟战士们多倒倒水。
他们都以为我在说笑,却不知这背后的深意。
回营后不久,我收到了郑连长的来信。
信是用粗糙的土黄色信纸写的,字迹刚劲有力,一如他的为人。
信很短,只有八个字:"不忘来路,方知归途。"
就这八个字,却让我眼眶湿润。
这八个字,我裱起来挂在了办公室,每天都看,每天都想。
有战士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就给他们讲郑连长的故事。
讲他如何在戈壁滩上一步一个脚印带着我们练兵,讲他如何冒着枪林弹雨救出被困的战友,讲他如何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带领连队创造奇迹。
后来,我干脆把郑连长请到部队,给新兵们讲述我们在戈壁滩的故事。
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郑连长穿着那身蓝色中山装,站在讲台上。
虽然已不再穿军装,但那挺拔的身姿,依然如当年一般令人肃然起敬。
他讲述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是那些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如何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挖战壕,如何在戈壁滩上一天只有一碗水的情况下坚持训练,如何在没有任何现代装备的条件下完成任务。
战士们听得入神,有的甚至偷偷抹泪。
讲到最后,郑连长说:"当兵不易,带兵更难。但只要心中装着战士,战士心中就会装着你。一杯水的温度,能让人感受到关怀;一份情的深度,能让战士甘愿追随。"
那一刻,我看到了当年的郑连长,那个在戈壁滩上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如今,每当我看到办公室墙上那八个字,就会想起那个饭局上,郑连长为我倒水的背影。
在军营里,我学会了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而在那个普通的饭局上,我才真正懂得了如何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
一杯茶的温度,能暖人心扉;一份情的深度,能育人一生。
我拿起电话,决定再次邀请郑连长来部队。
这一次,我要亲自给他倒一杯茶,就像他当年教我的那样——"后辈给长辈倒水,长辈给自己人倒水"。
来源:天涯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