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井的雨总在记忆里淅沥。那些方正的青石围成天空的缺口,雨水沿着黛色瓦檐垂落成珠帘。三十多年前初见邓谷老屋场,十方天井下盘踞着近百户人家的烟火。红漆斑驳的木门后,总有人探出头来招呼我这个外村女婿,递来一碗炒得油亮的南瓜籽,瓷碗边沿还沾着灶台的柴灰。
故乡叙事:我在邓谷生了根
周忠应
天井的雨总在记忆里淅沥。那些方正的青石围成天空的缺口,雨水沿着黛色瓦檐垂落成珠帘。三十多年前初见邓谷老屋场,十方天井下盘踞着近百户人家的烟火。红漆斑驳的木门后,总有人探出头来招呼我这个外村女婿,递来一碗炒得油亮的南瓜籽,瓷碗边沿还沾着灶台的柴灰。
我第一次去邓谷,是三十六年前腊月廿八的黄昏。我是骑着自行车去的,当骑过一截弯曲的下坡,远远望见黛色山影里浮着几点红灯笼,像被晚风刮落的柿子,摇摇晃晃地引着人往坡下走。
妻子家邓谷村的老屋就卧在灯笼影里。十方天井像十枚古铜钱,串起几十户人家的烟火。那年除夕,我在第五进天井边看杀年猪,褪毛的滚水在青砖地上漫成一片白雾。主刀的屠户是西厢房的二叔公。“这是老规矩”,岳父蹲在门槛上卷烟,火星子一明一灭,说道:“红白喜事都得在老屋里办,祖宗们看着安心”。这个屋场叫邓家昌,现在居住的却都是周姓人家。
后来我们成亲回门那日,唢呐声便是在第三进天井吹响开来的。石座门框上贴着褪色的“鸾凤和鸣”,八仙桌摆出个“回”字,二十八个粗瓷海碗里炖着冬笋腊肉。对门二妈塞给我个红布包,里头裹着三枚温热的鸡蛋。按老礼,新姑爷得在洞房前吃下。那些年月的邓谷,连时光都是浸着桐油味的,在雕花窗棂间汩汩地流淌。
总觉得,老屋场是座活着的时光容器,正厅八仙桌上的红烛泪痕叠了半尺厚,每逢嫁娶便添新红。我曾见新娘的绣鞋踩过布满裂纹的条石门槛,看白事时孝子们扶着雕花门框恸哭。石门墩上的麒麟被百年裤脚磨得圆润,青砖缝里藏着几代人烟熏火燎的印记。那时岳父还是村书记,领我看新屋基时,指着对面山坡说:“这屋场迟早要散,得给子孙留片向阳地。”
新世纪的风刮得急。老屋对面山坡上的新宅才住了十二载春秋,就在某个暴雨夜塌了半边。我记得岳父蹲在废墟前抽旱烟,火星落在碎砖堆里,滋啦一声就灭了。他们搬去镇上那天,把祖宗牌位暂寄在祠堂东墙根,香灰落在青石板上,像积了薄薄一层雪。
最难的辰光是在果园,三间土坯房挨着橘树林,雨天漏下的水珠在搪瓷盆里叮咚作响。妻弟周降星蹲在门槛上啃冷馒头,二十出头的后生仔,眼里汪着化不开的雾。我在报社值夜班时,偷偷把应聘司机的启事打进报纸中缝,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滥用笔杆子。后来他开着二手货车穿过晨雾去省城,车斗里装着老屋拆下的半扇雕花门板。
妻弟这一去便在长沙扎下了根,记得第一年他在保安值班室过了一个最孤独的年。从帮人开车,到当保安,再到物业公司的老板,妻弟只用了五年。妻弟在长沙干到第十一年的时候,他说要回邓谷的果园修栋别墅,让岳父岳母在老家安享晚年。
上元节再回邓谷时,漫山橘树都结着红灯笼。三层小楼从果园右侧长出来,汉白玉台阶映着晚霞,恍若天上宫阙。正厅墙上挂着毛泽东、周恩来与彭德怀的照片,这是遂了岳父的红色心愿。可惜的是,岳父在别墅只住了6年,于前年离开了我们。
前年守岁时,六个孙辈娃娃举着电子烟花满院疯跑,妻弟的孙子周尚突然指着星空喊:“看!天井跑到天上去了!”此刻我站在新宅阳光房里,望见老屋方向浮着几点烛火。正月十五送祖宗归位的队伍正穿过橘林,铜锣声荡开夜色,惊起几只宿鸟。三奶奶的曾孙女举着智能手机直播,镜头扫过残存的天井,弹幕里跳出串串烟花表情。穿云箭的特效光里,那些苍老的青砖忽明忽暗,仿佛在呼吸。
如今的老屋场还残存着三口天井,记得9年前,还健在的岳父执意要在老屋办七十大寿,他说十年前就欠自己一场体面。我们抬着整只烤猪穿过狭窄的巷道,鞭炮在青砖墙上炸出蓝光,大女儿从沈阳起来,特意给她外公照了张抽烟的照片。
夜风裹着炮仗的硫磺味掠过面颊,我突然想起三十六年前沾着柴油味的黄昏。灯笼还红着,唢呐仍响着,天井碎成满天星子,邓谷的岁月正在新旧时光里酿着绵长的回甘。如今,偌大的别墅平日里只有岳母一人守家。每到周末,妻子便喊我开车回邓谷陪陪年迈的岳母。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却在邓谷的岁月里生了根。妻子的故乡,成了我的原乡。
来源:大栗树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