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华:欧阳修在北宋儒学复兴运动中的地位|202503-40(总第30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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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欧阳修不仅是北宋政治革新运动的领袖,也是北宋儒学复兴运动的大纛。他一方面积极支持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另一方面在思想文化领域高举攘斥佛老的大旗,并积极探索儒学复兴之路。他弘扬中唐疑传之风,首开北宋疑经之新学风;他批判汉唐训诂之学,开辟宋儒义理治经的新学风;他批

感谢王书华老师赐稿

原文载《宋学研究》第6辑,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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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在北宋儒学复兴运动中的地位

文 / 王书华

华侨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摘 要】

欧阳修不仅是北宋政治革新运动的领袖,也是北宋儒学复兴运动的大纛。他一方面积极支持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另一方面在思想文化领域高举攘斥佛老的大旗,并积极探索儒学复兴之路。他弘扬中唐疑传之风,首开北宋疑经之新学风;他批判汉唐训诂之学,开辟宋儒义理治经的新学风;他批判佛老的心性学说,开创宋儒经世致用的新学风。他积极扶持同道,与胡瑗、孙复、石介、李觏、刘敞等共同倡导并推进了义理治学的新学风;他积极援引后学,培养了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程颢、程颐等一批杰出的经学家和文学家,为宋代儒学复兴运动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成为继中唐韩愈之后北宋儒学复兴运动的领袖。

【关键词】欧阳修;惑传;疑经;革新政治;创通经义

北宋中期,思想文化领域面临着两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从外部来说,是如何应对佛老的挑战,反对佛老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侵蚀;从内部来说,是如何扭转唐末以来儒学日益衰落的局面,实现儒学的复兴。“盖嘉祐、治平以前,濂洛之说未盛,儒者沿唐代余风,大抵归心释教。” 庆历年间,为了应对佛教,以范仲淹、欧阳修为核心的一批儒生士大夫,高举排佛大旗,积极探索儒家的自救自新之路,力求通过儒学的创新战胜佛老的挑战,这样就兴起了政治领域的革新运动、文学领域的诗文革新运动和学术领域的儒学复兴运动。欧阳修不仅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而且在学术界也处于执牛耳地位,所以,无论是在诗文革新运动还是儒学复兴运动中,欧阳修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修其本以胜之”:欧阳修之攘斥佛老

北宋立国之初,宋太祖对佛教采取的基本国策是,在不干扰正常社会秩序的前提下,既不禁止佛教活动,但又不允许其野蛮生长。在这种基本国策下,佛道势力不断增长,给北宋社会带来种种危害,而儒家知识分子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擎起排佛大旗,继续攘斥佛老,希望借此复兴儒学。针对中唐佛老昌炽的情况,韩愈曾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的灭佛措施,但是韩愈这种“外在型”的反佛措施,理论上不但显得粗疏,实践上也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由于唐末五代战乱频仍,始于中唐的儒学复兴运动也被迫中断。

北宋立国之初,朝野兴起崇尚韩愈的社会风气。欧阳修自幼追慕韩愈,“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苦志探赜,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 。到北宋中期,欧阳修接续韩愈未竟的事业,重新扛起儒学复兴的大旗。作为北宋儒学复兴的领军人物,欧阳修清醒地认识到,佛老的盛行是由于儒学自身的不足所致。只有解决儒学自身存在的问题,才是战胜佛老的根本法宝。

欧阳修一生以攘斥佛老为己任,但欧阳修的攘斥佛老并不仅仅着眼于对佛老的批判,而是从儒学内部的整饬入手。他认为,佛教之所以在两汉之际传入我国,是因为儒家道德礼义的缺失给了佛教以可趁之机。“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缺,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缺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 他认为,佛教的传入是儒家失其职守,造成人们头脑空虚,佛教趁虚而入。如果儒家恪尽职守,充实着人们头脑,占据着思想文化阵地,佛教就不会传入。“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间而入。千有余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坏。井田最先废,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谓蒐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他;其良者,泯然不见礼义之及己。夫奸民有余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莫知所趣。佛于此时,乘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说而牵之,则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驱之曰: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 现在要削弱佛教的影响,仅靠排斥佛学还不够,还需从儒家内部入手,明儒学以排佛。“补其缺,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 欧阳修旗帜鲜明地提出,要战胜佛教,就必须对儒家道德礼义的补缺修废,重建儒家的道德信仰和伦理秩序,从而使佛教无孔可入。

中唐时期,儒家学者对待佛教曾采取三种办法:第一种是韩愈式的坚决排佛,即“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第二种是柳宗元、刘禹锡式的,从佛教中汲取有益的东西以发展儒学,即援佛入儒;第三种是李翱式的,表面上主张排佛,暗地里却汲取佛教思想,即阳拒阴习。对于以上诸儒对待佛教的态度,欧阳修均不完全赞同,他提出了第四种办法:“修其本以胜之。”所谓“本”,就是儒家的道德礼义。所谓“修其本以胜之”,就是通过强化儒家的道德礼义来战胜佛教,“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 。

在欧阳修看来,道德礼义是治国理政的根本,“道德仁义,所以为治” ;同时也是战胜佛教的根本,“礼义者,胜佛之本也” 。欲使封建国家长治久安,必须攘斥佛老,而要攘斥佛老,必先修儒家之本。“昔战国之时,杨、墨交乱,孟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说胜,则杨、墨之学废。汉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谓修其本以胜之之效也。” 无论从战国时期,孟子辟杨、墨来看,还是从西汉时期,董仲舒罢黜百家来看,他们战胜佛老,采取的都是修本抑末的办法。但是,到欧阳修生活的时代,佛教已经流传上千年,攘斥佛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需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今将号于众曰:禁汝之佛而为吾礼义!则民将骇而走矣。莫若为之以渐,使其不知而趣焉可也……今尧、舜、三代之政,其说尚传,其具皆在,诚能讲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渐,使民皆乐而趣焉,则充行乎天下,而佛无所施矣。” 欧阳修一反韩愈欲速不达的排佛方式,主张逐渐推行儒家的道德礼义,从而达到攘斥佛教的目的。“夫物极则反,数穷则变,此理之常也。今佛之盛久矣,乘其穷极之时,可以反而变之,不难也。昔三代之为政,皆圣人之事业;及其久也,必有弊。故三代之术,皆变其质文而相救。就使佛为圣人,及其弊也,犹将救之;况其非圣者乎。” 欧阳修看到佛教思想在中国影响广泛而久远,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废除的,主张通过培植儒家之本,逐渐战胜佛教。

对于欧阳修的排佛立场,杨时曾给予高度评价:“佛入中国千余年,只韩、欧二公立得定耳。” 杨时认为,千余年来,只有韩愈、欧阳修反佛立场坚定。对于欧阳修的排佛措施,朱熹也曾评价道:“本朝欧阳公排佛,就礼法上论,二程就理上论,终不如宋景文公捉得正赃出。” 朱熹认为,欧阳修的排佛措施还是没有深入到佛教理论深处,而是从礼法等外部因素入手。李耆卿高度赞赏欧阳修的排佛措施:“韩退之非佛,是说吾道有来历,浮屠无来历,不过辨邪正而已。欧阳永叔非佛,乃谓修其本以胜之,吾道既胜,浮图自息,此意高于退之百倍。” 欧阳修排佛的理论依据是儒家思想。当今佛教的盛行也是儒家道德礼义削弱的产物,因此,必须通过完善、发展儒学,从而战胜佛教。

二、“推原所始,实发于修”:欧阳修之疑经

钱穆先生指出:“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革新政令,其事至荆公而止;创通经义,其业至晦庵而遂。” “革新政令”与“创通经义”是宋学的基本要义,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革新政令”需要思想理论作指导,而“创通经义”也需要政治实践作检验。从“革新政令”来看,在王安石变法之前,以范仲淹为核心,欧阳修、韩琦、富弼等积极推动了庆历新政;从“创通经义”来看,范仲淹、欧阳修等领导的儒学复兴运动开启了儒学的新时代,而程朱理学的出现是儒学复兴运动的产物。

中唐时期,为了对抗佛老,韩愈率先提出儒家的道统观。欧阳修继承韩愈的衣钵,主张尊道、崇圣、师经,借此与佛老抗衡。首先,要战胜佛老的挑战,必须尊崇儒家之道。“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 其次,要尊崇儒家之道,必须要尊崇圣人。“孔子,圣人也,万世取信,一人而已。” 再次,要尊道崇圣,必须从尊经开始。“某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笃敬,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 最后,尊经又以师经为前提,而师经必须剔除伪说,恢复经典本来面目。“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岂好非六经者?黜其杂乱之说,所以尊经也。” 欧阳修针对佛道猖炽、儒学衰落的社会现实,强调尊道崇经,剔除伪说,主张回归儒家元典,从元典中体悟圣人之道。

北宋初期的经学依然沿袭汉唐之旧。“唐至宋初数百年,士子皆谨守官书,莫敢异议矣。” 所谓“官书”,是指唐太宗颁行的《五经正义》。治经的“谨守官书”,必然导致经学衰微。“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 北宋太宗时期,刊刻唐人《五经正义》作为科举考试的教材,科考以《正义》为准,“舍注疏而立异,不可辄许” ,结果必然导致恪守遗经,思想僵化。刘子健先生称:“经学变古,起于庆历;庆历之起,欧阳为首。” 到北宋中期,以范仲淹、欧阳修为代表的一批儒生士大夫对北宋初期的旧学风非常不满。“世无孔子久矣,六经之旨失其传,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自非孔子复出,无以得其真也。儒者之于学博矣,而又苦心劳神于残编朽简之中,以求千岁失传之缪,茫乎前望已远之圣人而不可见,杳乎后顾无穷之来者,欲为未悟决难解之惑,是真所谓劳而少功者哉。” 欧阳修认为,宋初沿袭了汉唐经学,而汉唐经学抱残守缺,真伪相杂。“昔者孔子当衰周之际,患众说纷纭以惑乱当世,于是退而修六经,以为后世法。及孔子既殁,去圣稍远,而众说复兴,与六经相乱。自汉以来,莫能辨正。” 导致儒家之学不明,异论纷纷,莫衷一是。“自秦之焚书,六经尽矣。至汉而出者,皆其残脱颠倒,或传之老师昏耄之说,或取之冢墓屋壁之间,是以学者不明,异说纷起。” 面对秦汉以来所传经书的混乱状况,欧阳修主张从整饬儒经入手,恢复圣人之经的本来面目。

首先,欧阳修认为,在经书与传书之间,经书为本,传书为末,为了实现“修其本以胜之”的目的,他主张扬经抑传。疑传思潮起于中唐,代表人物是啖助、赵匡、陆质。正如漆侠先生所说:

啖助等在春秋学上的新探索,是两汉以来经学史上的重大转折。啖助等对春秋三传的批判,一扫人们对传注的迷信,从传注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而为新的研治经学开拓了道路。同时啖助在破除旧的迷信的过程中,也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探索经学的新方法。这个方法就是:越过三传,直接进入《春秋》的堂奥;抓住《春秋》要旨,亦即“经的大义”,从总体上阐明《春秋》;树立这个总体的框架、结构,即:以《春秋》的宏旨大义作为指导,以“体”和“例”统帅重要事实。如果汉代章句之学使用的是微观的方法,那就应当说,啖助、赵匡、陆质等的新探索则是宏观的道路。宏观的方法,对啖助等不过是一次初步的尝试,但这是一个有益的尝试,而且意味着经学发展史上一个革命性的变革,一个富有开创意义的开端。

北宋中期,欧阳修率先向传书发起挑战。欧阳修指出:“六经非一世之书也,其传之谬非一日之失也。” 他撰著《诗本义》,批评毛、郑解经之失,提倡舍传求经。“毛、郑二学,其说炽辞辩固已广博,然不合于经者亦不为少,或失于疏略,或失于谬妄……予欲志郑学之妄,益毛氏疏略而不至者,合之于经,故先明其统要十篇,庶不为之芜泥云尔。” 他又撰著《春秋论》《春秋或问》,批评“三传”解《春秋》之失,提倡跳出传书窠臼,回归先秦经典。“若公羊高、谷梁赤、左氏三子者,博学而多闻矣,其传不能无失者也。孔子之于经,三子之于传,有所不同,则学者宁舍经而从传,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

欧阳修指出,公羊高、谷梁赤、左丘明的经传难免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而现在的儒者舍经而从传,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欧阳修尖锐地指出:“妄意圣人而惑学者,三子之过而已。” 然而,欧阳修对传书并没有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他主张甄别其是非得失,从而区别对待。他认为,一方面传书不可全信:“难者曰:‘三子之说,非其臆出也,其得于所传如此。然则所传者皆不可信乎?’曰:‘传闻何可尽信?公羊、榖梁以尹氏卒为正卿,左氏以尹氏卒为隐母,一以为男子,一以为妇人。得于所传者盖如是,是可尽信乎?’” ;另一方面也不可全不信:“或问:‘子于隐摄,盾、止之弑,据经而废传。经简矣,待传而详,可废乎?’曰:‘吾岂尽废之乎? 夫传之于经勤矣,其述经之事,时有赖其详焉,至其失传,则不胜其戾也。其述经之意,亦时有得焉,及其失也,欲大圣人而反小之,欲尊经而反卑之。取其详而得者,废其失者,可也;嘉其尊大之心,可也;信其卑小之说,不可也。’” 那么,废传之后,六经不得其解,该怎么办?欧阳修答道:“经不待传而通者十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五六。” 没有传书,经书基本可以读懂;反而,经书常常因为传书而带来迷惑。欧阳修主张以经为本,以传为末,所以要以经解经,而不是以传解经;要回归儒家元典,避开传书带来的迷惑。“经简而直,传新而奇,简直无悦耳之言,而新奇多可喜之论,是以学者乐闻而易惑也。予非敢曰不惑,然信于孔子而笃者也。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予不知也。” 欧阳修认为,传书作为一家之言,常常不利于对经典的解释,反而会导致对经典的误解。“经义固常简直明白,而未尝不为说者迂回汩乱,而失之弥远也。” 经典本身文字浅显,道理明白,常常为传注者所误导,从而离经典本义越来越远。“《诗》《书》所载文、武之事,粲然明白而不诬矣。” 欧阳修之所以批评后儒传注,并不是为了否定传注而否定传注,而是为了凸显经书的主体地位。“黜其杂乱之说,所以尊经也。” 在经书与传书之间,他认为经书为本,传书为末,要扬本抑末,回归儒家元典。

其次,欧阳修认为,曾经圣人手之经为本,未经圣人手之经为末,要尊崇曾经圣人之手的经典,而非未经圣人之手的经典。欧阳修主张,当世的经书真伪混杂,有曾经圣人手之经,固当尊崇;有未经圣人手之经,固当剔除。“余尝哀夫学者知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也,屡为说以黜之。” 在欧阳修看来,北宋初年通行的《九经正义》中,有涉及河图洛书、谶纬迷信的文字,这些多为后世篡入,未经圣人之手,并非先王之意,固然应当删去。“自孔子没而衰,接乎战国,秦遂焚书,六经于是中绝。汉兴,盖久而后出,其散乱磨灭既失其传,然后诸儒因得措其异说于其间,如《河图》《洛书》,怪妄之尤甚者。” “至唐太宗时,始诏名儒撰定《九经》之疏,号为《正义》,凡数百篇。自尔以来,著为定论,凡不本《正义》者谓之异端,则学者之宗师,百世之取信也。然其所载既博,所择不精,多引谶纬之书,以相杂乱,怪奇诡僻,所谓非圣之书,异乎《正义》之名也。臣欲乞特诏名儒学官,悉取《九经》之疏,删去谶纬之文,使学者不为怪异之言惑乱,然后经义纯一,无所驳杂。” 他主张回归儒家元典,剔除篡入元典中的未经圣人之手的所谓经书。“臣愚以谓欲使士子学古励行而不本六经,欲学六经而不去其诡异驳杂,欲望功化之成,不可得也。” 王应麟评价道:“欧阳公欲取《九经》之疏,删去谶纬之文,使学者不为怪异之言惑乱,然后经义纯一。” 顾永新指出:“欧阳修之宗经与黜伪说是同时进行的,二者是相互依存的。宗经是黜伪说的宗旨和目的,而黜伪说又是宗经的前提和准备;黜伪说要以经为正,而经义明又必须黜伪说。” 可见,欧阳修的惑传疑经,并非为了否定经典,而是要剔除后世对经典的误解与曲解,回复经典的本来面目。惑传疑经不是目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尊经。

当时通行的经典并非儒家元典,存在着诸多混乱可疑之处。欧阳修指出:“臣愚以谓士之所本,在乎六经。而自暴秦焚书,圣道中绝。汉兴,收拾亡逸,所存无几,或残编断简出于屋壁,而余龄昏眊得其口传。去圣既远,莫可考证,偏学异说,因自名家,然而授受相传,尚有师法。暨晋、宋而下,师道渐亡,章句之篇,家藏私畜,其后各为笺传,附著经文。其说存亡,以时好恶,学者茫昧,莫知所归。” 对于北宋经典的混乱状况,欧阳修非常不满,率先向儒经发起挑战。“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词》,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 “排《系词》,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 宋儒抛弃传笺注疏,遂不难于疑经议经。

欧阳修著有《易童子问》三卷,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对《易》的作者、解《易》思路及易学思想做了诠释。该书认为《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既非出自一人之手,更非圣人之作。“童子问曰:‘《系辞》 非圣人之作乎?’ 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其择而不精,至使害经而惑世也。” 《易童子问》被视为宋儒疑经之滥觞,对扭转宋初僵化的学风具有重要的作用。欧阳修又作《传易图序》,批评《系辞》的荒谬:“夫系者,有所系之谓也,故曰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其为辞各联属其一爻者也。是则孔子专指爻辞为系辞。而今乃以孔子赞《易》之文为上、下《系辞》者,何其谬也!” 然而,欧阳修对《周易》的质疑,却遭到门人苏轼、曾巩的批评。据王应麟云:“欧阳公以《河图》《洛书》为怪妄。 东坡云:‘著于《易》,见于《论语》,不可诬也。’南丰云:‘以非所习见,则果于以为不然,是以天地万物之变为可尽于耳目之所及,亦可谓过矣。’苏、曾皆欧阳公门人,而议论不苟同如此。” 尽管苏轼、曾巩不同意欧阳公的某些观点,但对欧阳公疑经议经的治学方法则是赞成的。欧阳修之排《系辞》,首开宋儒疑经之先河,是宋代疑经的第一人。

欧阳修还著有《诗本义》,向《诗序》发起挑战。“今《诗》之《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故系之召公。’至于《关雎》《鹊巢》所述,一太姒尔,何以为后妃?何以为夫人?二《南》之事,一文王尔,何以为王者?何以为诸侯?则《序》皆不通也” ;欧阳修认为,解读《诗经》,应该明其“时世”,即作品创作的社会历史背景。如果作品创作的社会历史背景没有弄清楚,必然导致对诗义的误读。“盖自孔子殁,群弟子散亡,而六经多失其旨,《诗》以讽诵相传,五方异俗、物名字训,往往不同,故于六经之失,《诗》尤甚。《诗》三百余篇,所作非一人,所作非一国,先后非一时,而世久失其传,故于《诗》之失,时世尤甚。周之德盛于文、武,其诗为《风》、为《雅》、为《颂》,《风》有《周南》《召南》,《雅》有《大雅》《小雅》,其义类非一,或当时所作,或后世所述,故于时世之失,周诗尤甚。” 而毛亨、毛苌、郑玄等儒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且自信其学,从而曲解经义的。“夫毛、郑之失,患于自信其学而曲遂其说也。” 四库馆臣对此给予高度评价:“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费,推原所始,实发于修。” 可见,从对《诗序》的质疑来讲,欧阳修也是宋儒疑经第一人。

欧阳修对《周礼》的质疑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周礼》定性为“不完之书”,从而否定《周礼》的学术价值和理论价值。“今之所谓《周礼》者,不完之书也。其礼乐制度,盖有周之大法焉,至其考之于事,则繁杂而难行者多。故自汉兴,六经复出,而《周礼》独不为诸儒所取,至以为黩乱不验之书,独郑氏尤推尊之,宜其分豳之《风》为《雅》《颂》,以合其事也。” 《周礼》中的典章制度,未经实践检验,存在“渎乱不验”的问题。“自秦之焚书,六经尽矣。至汉而出者,皆其残脱颠倒,或传之老师昏耄之说,或取之冢墓屋壁之间,是以学者不明,异说纷起。况乎《周礼》,其出最后,然其为书备矣。其天地万物之统,制礼作乐,建国君民,养生事死,禁非道善,所以为治之法皆有条理。三代之政美矣,而周之治迹所以比二代而尤详见于后世者,《周礼》著之故也。然汉武以为渎乱不验之书,何休亦云六国阴谋之说,何也? 然今考之,实有可疑者。” 《周礼》所记载的典章制度不仅不可信,而且在现实政治中也难以实行。“《周礼》之制,设六官以治万民,而百事理,夫公卿之任重矣。若乃祭祀天地、日月、宗庙、社稷、四郊、明堂之类,天子大臣所躬亲者,一岁之间有几? 又有巡狩、朝会、师田、射耕、燕飨,凡大事之举,一岁之间又有几? 而为其民者,亦有畋猎、学校、射乡、饮酒,凡大聚会,一岁之间有几? 又有州党、 族官、岁时、月朔、春秋、酺禜、询事、读法,一岁之间又有几? 其斋戒供给,期召奔走,废日几何? 由是而言,疑其官不得安其府,民不得安其居,亦何暇修政事、治生业乎?何其烦之若是也?” 更何况,今天实行的典章制度,大约都是秦制,与《周礼》没有多大关系。“秦既诽古,尽去古制。自汉以后,帝王称号,官府制度,皆袭秦故,以至于今虽有因有革,然大抵皆秦制也。未尝有意于《周礼》者,岂其体大而难行乎,其果不可行乎? 夫立法垂制,将以遗后也,使难行而万世莫能行,与不可行等尔。然则反秦制之不若也,脱有行者,亦莫能兴,或因以取乱,王莽后周是也,则其不可用决矣。” 既然《周礼》为“不完之书”,存在诸多可疑之处,且又繁杂难行,那将《周礼》运用于当世,显然是不足取的。欧阳修之反对王安石变法概以此为理论依据。欧阳修对《周易》《诗序》的质疑,毕竟只是对该经典部分内容的质疑,而他对《周礼》的质疑,几乎是对整部经典的质疑,认为整部《周礼》几乎不可存信。由此可知,欧阳修对《周礼》的非毁,亦当是北宋第一人。

再次,欧阳修解经主张从人情出发,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这就要求探究经典义理。在章句与义理之间,义理为本,章句为末。“大儒君子之于学也,理达而已矣。” 在《诗本义》中,欧阳修指出:“古诗之体,意深则言缓,理胜则文简。然求其义者,务推其意理。” 解《诗》注经,务在求其义理。“章句之学,儒家小之,然若乖其本旨,害于大义,则不可以不正也。” 北宋中期,汉唐章句之学,陷入繁琐拘泥的泥潭,已经步入穷途末路,因此,经学必须适应时代的需要,摆脱章句之学的束缚,而代之以义理之学。欧阳修主张不溺于传注,回归儒家元典,而回归儒家元典,就必须弄清经典大义。“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事者果毅。” 皮锡瑞说:“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宋王旦作试官,题为‘当仁不让于师’,不取贾边解‘师’为‘众’之新说,可见宋初笃实之风。乃不久而风气遂变。《困学纪闻》云:‘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诂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据王应麟说,是经学自汉至宋初未尝大变,至庆历始一大变也。《七经小传》,刘敞作。《三经新义》,王安石作。或谓《新义》多抄敞说。” 所谓“大变”,是指庆历时期儒生治经由章句训诂之学向义理之学的转变。庆历以后,受义理之学的影响,北宋儒学界出现两个标志性人物:一是刘敞,代表作是《七经小传》,他以义理解经,令学界耳目一新。“前世经学大抵祖述注疏,其以己意言经,著书行世,自敞倡之。” 二是王安石,代表作是《三经新义》,他以己意解经,扭转了章句之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视汉儒之学若土梗”。正如漆侠先生所说:“宋人以义理之学批评章句之学,是欧阳修率先提出来的……欧阳修以其勇锐果决,向毛、郑二家权威学者提出挑战,终于以义理之学战胜了章句之学,为宋学建立创建了不朽业绩。”

最后,欧阳修认为,在心性与经世之间,经世为要,心性为次,他主张扬经世之学,抑心性之学。北宋初年到庆历之间,佛禅心性之说盛行。“近年,士大夫多修佛学,往往作为偈颂,以发明禅理。” 为削弱佛禅影响,欧阳修治经,一方面主张切于人事,从人情常理出发,“圣人之言,在人情不远” ;另一方面强调知意达理,通经致用,“夫儒者所谓能通古今者,在知其意,达其理,而酌时之宜尔” 。“知其意,达其理”,即领会经典义理;“酌时之宜”,即治经切于时事。“儒者之于《礼》《乐》,不徒诵其文,必能通其用。” 治经的目的,不在于诵读经文,而在于通经致用。可见,欧阳修治经更强调时事实用的实学精神。“关于宋学的实用精神,大抵有两层意思:一是重视实际从政能力的培养,二是重视从经典中寻找治世的依据。” 欧阳修解《易》就具有追求实用的特色,他经常联系现实实际来解《易》,一则借此表达自己求实的学术精神,二则借此寻求治国理政之术。他反对空谈性理,主张学以致用。“夫学,所以为治也。而儒者以记诵为专,多或不通于世务, 但能传古之说,而不足施之于事。使愚者益固而不明,而材者听之而怠,以为儒迂不足学。故教人之法,必该于古今,以博其识,而成其业焉。” 他解《易》,非常强调《易》的辩证法思想,即是为庆历新政寻找理论依据。“物极则反,数穷则变,此理之常也。”

佛教重视心性问题,佛经中充斥着探讨心性问题的文字;而孔子罕言性,“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故心性问题不为先圣所重视。欧阳修强调经世致用,目的是反对佛教的空谈心性,矫正当时社会崇尚空疏虚浮之弊。

夫性, 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动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恶是非之实录也;《诗》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兴衰之美刺也;《书》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尧、舜、三代之治乱也;《礼》《乐》之书虽不完,而杂出于诸儒之记,然其大要,治国修身之法也。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为性而言也,故虽言而不究。

予之所谓不言者,非谓绝而无言,盖其言者鲜,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 《论语》所载七十二子之问于孔子者,问孝、问忠、问仁义、问礼乐、问修身、问为政、问朋友、问鬼神者有矣,未尝有问性者。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数千言,其及于性者一言而已。予故曰: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罕言也。

古圣贤之所以罕言性,是因为人性善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修行。

或有问曰:性果不足学乎? 予曰:性者,与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使性果善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使性果恶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不修其身,虽君子而为小人,《书》曰 “惟圣罔念作狂”是也;能修其身,虽小人而为君子,《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是也。治道备,人斯为善矣,《书》曰“黎民于变时雍”是也;治道失,人斯为恶矣,《书》曰“殷顽民”,又曰“旧染污俗”是也。故为君子者,以修身治人为急,而不穷性以为言。夫七十二子之不问,六经之不主言,或虽言而不究,岂略之哉, 盖有意也。

孟子主张人性善,荀子主张人性恶,扬子主张人性善恶混,但不管是孟子、荀子还是扬子,都主张通过修炼达到性善。这样一来,人性到底是善是恶、还是善恶混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管性善、性恶还是善恶混,都可以通过自身的修炼和道德礼义的教化达到善的境界,所以,重要的是自身的修炼和道德礼义的教化。

或又问曰:然则三子言性,过欤? 曰:不过也。其不同何也? 曰:始异而终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而不教,则是过也;使荀子曰人性恶矣,遂弃而不教,则是过也;使扬子曰人性混矣,遂肆而不教,则是过也。然三子者,或身奔走诸侯以行其道,或著书累千万言以告于后世,未尝不区区以仁义礼乐为急。盖其意以谓善者一日不教,则失而入于恶;恶者勤而教之,则可使至于善;混者驱而率之,则可使去恶而就善也。其说与《书》之“习与性成”,《语》之“性近习远”,《中庸》之“有以率之”,《乐记》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推其言则殊,察其用心则一,故予以为推其言不过始异而终同也。凡论三子者,以予言而一之,则譊譊者可以息矣。

对于当时学者在佛禅的影响下,热衷于谈论心性问题,欧阳修深表忧虑。他认为,纠缠于性善、性恶之说,是偏执而无用的空言,儒者没必要陷溺其中。“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 欧阳修认为,心性问题非学者之所急,学者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重建儒家的道德礼义,并以此修身处世。“夫世无师矣,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毅。”

又说:“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 欧阳修强调,治学当师经,师经当求道,求道的目的是“履之以身,施之于事”,“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毅”;也就是说,求道的目的有三个,就是儒家的修身、立功、立言。正如漆侠先生所言:“在通经致用思想指导下,欧阳修把变革社会的政治实践放在第一位,多年来同以吕夷简为代表的守旧派官僚进行了不懈地斗争。以其光芒四射的政论为武器,终于赢得了庆历新政这场政治变革。庆历新政虽然昙花一现,但欧阳修却把文风、学风和政风的变革统一起来。”

人性善恶是中国古代哲学探讨的一个基本问题。从先秦时期,孟子、荀子关于人性的探讨,到两汉时期扬雄、王充对人性的思考,到北宋时期王安石、程颢、程颐以及苏轼、苏辙都对人性问题均有所探索,尽管探索的深度不同,所得的结论不一,但对人性善恶的回答都构成他们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纠结于性善性恶的思考,而强调道德礼义的教化,是欧阳修求真务实精神的反映。在那个佛道盛行、空谈心性的时代,有其鲜明的针对性和时代的合理性。但正是由于欧阳修缺乏对人性善恶的探索,才使其思想局限于形而下的畛域,使得其伦理哲学、政治哲学缺乏建基于形而上的理论建构。欧阳修的这种做法,遭到南宋理学家朱熹的批评。

问:“东坡与韩公如何?”曰:“平正不及韩公。东坡说得高妙处,只是说佛,其他处又皆粗。”又问:“欧公如何?”曰:“浅。”久之,又曰:“大概皆以文人自立。平时读书,只把做考究古今治乱兴衰底事,要做文章,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平日只是以吟诗饮酒戏谑度日。”

朱熹批评欧阳修,当然也包括苏轼,平时读书作文,只关注治乱兴衰,不重视内心反省。钱穆先生并不赞成这种观点:“然庐陵虽疑经辨伪,不喜言心性,而庐陵胸中自有一番古圣人及所谓古圣人之道者在。” 此话不诬。欧阳修的确一直关注于现实的人生与社会,对于世界的本源问题、人性的善恶问题缺乏思考,但他始终奉持儒家之道,故他始终是以文学家、经学家或儒学家的面目出现的;而对于人们期待的作为哲学家的欧阳修,却一直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同时,也正因为欧阳修对新儒学最高层次的性理问题缺乏探讨,所以被王安石、程颢、程颐剔除儒家道统。

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欧阳修之汲引后学

欧阳修不仅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也是学术领域的执牛耳者。欧阳修对自己的儒学成就非常自信,并希望后世儒者能够接续他的事业。“余以谓自孔子殁,至今二千岁之间,有一欧阳修者为是说矣。又二千岁,焉知无一人焉,与修同其说也? 又二千岁,将复有一人焉。然则同者至于三,则后之人不待千岁而有也。同予说者既众,则众人之所溺者可胜而夺也……余之有待于后者远矣,非汲汲有求于今世也。” 可见,欧阳修具有引领时代思想文化发展的责任意识与担当意识。为此,他不遗余力地拔擢人才。其子欧阳发说:“先公平生以奖进贤材为己任,一时贤士大夫虽潜晦不为人知者,知之无不称誉荐举,极力而后已。既为当世宗师,凡后进之士,公尝所称者,遂为名人。” 欧阳修还借主持贡举之机,积极选拔人才,得才之盛为后世所乐道。“嘉祐二年贡举考试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此次考试选拔了苏轼、苏辙、曾巩等一大批古文运动的干将,从而使唐宋古文运动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还在于此次贡举,宋代理学三大流派主要人物皆脱颖而出,洛学开山人物程颢及其门人朱光庭、关学开山张载及其高弟吕大钧以及蜀学的二苏,皆出于此次贡举。” 欧阳修拔擢的人才,主要包括儒学之士和文学之士。

儒学之士受欧阳修影响的主要有胡瑗、孙复、石介、刘敞、李觏等人,这些人或是欧阳公的朋友,或是欧阳公的弟子,或是欧阳公的同道,他们之间交往频繁,学术上也互相影响、互相启迪。胡瑗,学者尊崇“安定先生”。胡瑗一生多在太学任教,他以经义教授诸生,明道德仁义之本,修经世致用之末。蔡襄称其:“解经至有要义……为文章皆传经义,必以理胜。” 胡瑗在太学设经义斋和治事斋,既重视经典义理的教学,又强调通经致用的实践。对于胡瑗的教学法,欧阳修予以充分肯定。“师道废久矣,自明道、景祐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暨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先生之徒最盛,其在湖州之学,弟子去来常数百人,各以其经转相传授。其教学之法最备,行之数年,东南之士莫不以仁义礼乐为学。”

孙复,学者尊称“泰山先生”。孙复治经,主张抛开“三传”,阐发《春秋》大义。“专守王弼、韩康伯之说而求于《大易》,吾未见其能尽于《大易》者也;专守左氏、公羊、榖梁、杜预、何休、范宁之说而求于《春秋》,吾未见其能尽于《春秋》者也;专守毛苌、郑康成之说而求于《诗》,吾未见其能尽于《诗》者也;专守孔安国之说而求于《书》,吾未见其能尽于《书》者也。” 孙复所著《春秋尊王发微》,很好地体现了他的治学精神。“所谓夫子之道者,治天下,经国家,大中之道也。” 孙复的《春秋》学成就,曾得到欧阳修的高度赞赏。“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 孙复对待佛教的态度,也与欧阳修相同,他主张修儒家之本以战胜佛教。“夫仁义礼乐,治世之本也,王道之所由兴,人伦之所由正。舍其本,则何所为哉?” 欧阳修对孙复其人其学给予高度评价:“惟尔复,行足以为人师,学足以明人性,不徒诵其说,而必欲施于事,吾将见吾国子蔚然而有成。”

石介,世称“徂徕先生”。石介认为,传注是惑乱经典,导致儒学衰微的原因。“韩愈死又且数百年,大道之荒芜甚矣,六经之缺废久矣。异端乖离放诞,肆行而无所畏;邪说枝叶蔓引,寖长而无所收。挈正经之旨,崩析而百分之,离先儒之言,叛散而各守之。《春秋》者,孔氏经而已,今则有左氏、公羊、谷梁氏三家之传焉。《周易》者,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而已,今则说者有二十余家焉。《诗》者,仲尼删之而已,今则有齐、韩、毛、郑之杂焉。《书》者,出于孔壁而已,今则有古今之异焉。《礼》则周公制之、孔子定之而已,今则有大戴、小戴之记焉。是非相扰,黑白相渝,学者茫然慌忽,如盲者求诸幽室之中,恶睹夫道之所适从也。” 石介解《易》,也抛开汉唐诸儒传注,直探经典义理。欧阳修为其编辑文集,并作《读徂徕集》《徂徕石先生墓志铭》等文,对石介的道德文章予以表彰。“遇事发奋,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 对石介在攘斥佛老、复兴儒学方面做出的贡献给与充分肯定:“宦学三十年,六经老研摩。问胡所专心?仁义丘与轲。扬雄、韩愈氏,此外岂知他。尤勇攻佛老,奋笔如挥戈。不量敌众寡,胆大身幺麽。”

李觏是北宋中期一位著名的思想家,在推动北宋义理治学方面,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李觏治学作文,提倡“为学必欲见根本,为文必欲先义理” 。正如朱熹所说:“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

刘敞所著《七经小传》影响很大。王应麟指出:“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诂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 在宋学的形成阶段,从欧阳修到“三先生”、李觏、刘敞,他们筚路蓝缕,共同倡导和推动了新的治经理路,即摆脱汉儒章句训诂的束缚,深入挖掘经典义理,共同奠定了义理治经的新学风。欧阳修称赞刘敞:“敏学通于今古,精识造于幽微。”

欧阳修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拔擢人才自然偏重文学之士,但是欧阳修拔擢的文学之士,在经学上也有着不可小觑的贡献。苏辙说:“尤奖进文士,一有所长,必极口称道,惟恐人不知也。” 《宋史》本传说:“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 可见,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等人均受到欧阳修的拔擢与影响,不但在文学上卓成大家,而且在经学上也能独立名世。

曾巩一生追随欧阳修,可谓是欧阳修忠诚的追随者。“巩自成童,闻执事之名,及长得执事之文章,口诵而心记之。观其根极理要,拨正邪僻,掎挈当世,张皇大中,其深纯温厚,与孟子、韩吏部之书为相唱和,无半言片辞舛驳于其间,真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也。既有志于学,于时事,万亦识其一焉。则又闻执事之行事,不顾流俗之态,卓然以体道扶教为己务……韩退之没,观圣人之道者,固在执事之门矣。天下学士,有志于圣人者,莫不攘袂引领,愿受指教。” 欧阳修对曾巩也非常器重:“进士曾巩者,好古,为文知道理,不类乡闾少年举子所为。” 欧阳修对曾巩厚爱有加,“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 。经过欧阳修指导,曾巩不但在创作上日渐成熟,而且在学术上也有着明显的进步。曾巩向往上古“道德同而风俗一”的社会,且对先王之道的衰落深感惋惜。他对当时的学风十分不满,批评道:“近世学士,饰藻绘以夸诩,增刑法以趋响,析财利以拘曲”,却不识“仁义礼乐之道” 。曾巩对欧阳公非常钦敬,赞誉道:“学为儒宗,材不世出。” 曾巩在欧门中的地位,也得到了同时代学人的一致认可。苏轼说:“醉翁门下士,杂遝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欧阳修与王安石原本不相识。庆历二年(1042),曾巩上书欧阳修推荐王安石。“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 在曾巩的引荐下,欧、王于至和元年(1054)五月方得会面,并赋诗唱和。欧阳修非常欣赏王安石的道德文章,并向朝廷举荐:“德行文学,为众所推,守道安贫,刚而不屈。” 王安石对欧阳修更是尊敬有加,对欧阳修的道德学问高度钦佩:“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 欧阳修不仅对王安石的诗文创作加以引导,“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而且还将传承文学衣钵的希望寄托在王安石身上。欧阳修赠王安石诗云:

来源:宋史研究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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