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整理师,看见中国家庭的禁忌与爱

摘要:遗物整理是国内近几年逐渐出现的细分职业。由于某种忌讳,很多整理师都是到了委托人家中才得知自己经手的其实是遗物。逝者留下的物品,饱含着过去的情感与记忆,整理的同时,也梳理着家庭代际间的关系和认识。在工作过程中,遗物整理师目睹了中国家庭亲情的绵密与缝隙。

遗物整理是国内近几年逐渐出现的细分职业。由于某种忌讳,很多整理师都是到了委托人家中才得知自己经手的其实是遗物。逝者留下的物品,饱含着过去的情感与记忆,整理的同时,也梳理着家庭代际间的关系和认识。

在工作过程中,遗物整理师目睹了中国家庭亲情的绵密与缝隙。

三年,或三十年

衣服一件件从衣橱里拿出来时,张姨忍不住向整理师梁辰竹抱怨说,父母从小就不爱她。

这个房间3年都没人住过,堆满了衣服、鞋子,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梁辰竹和同事走进去,看到发霉的衣服上覆盖了一层积灰。两个人重新评估了一下,物品要两天才能整理好。张姨也没想到,父母遗存的物品有这么多。

最初接到张姨的订单时,梁辰竹特地要了房间的照片,根据既往经验判断需要6小时。可从广州到佛山的家中现场,才惊觉工作量比看上去要大。

三人把衣橱和衣帽间里堆的衣服都拿出来,张姨分辨其中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父母的。父母的衣服都要被打包,装进垃圾袋里扔掉。衣橱空出了许多空间,重新变干净,张姨填进了自己和丈夫的旧衣服。第二天完成整理时,梁辰竹发现整理时长累积有32个小时。

张姨的父母是医生。张姨说,从小父母就常常出差,她见都见不到。父母只给她钱,她要什么就买什么,但是她想要父母陪她出去玩,想要父母准时准点下班回家给她做饭,还会羡慕其他孩子的家长,能够监督他们写作业。

张姨四十多岁的时候,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当时父母没孩子,从菜市场垃圾旁边抱养了一个女孩。

单独整理了去世父母的房间后,张姨又订了全屋整理。张姨退休前也是医生,刚退休一年,一个人在家。她说,自己现在一个人住在这么大一间房子里,觉得很孤独。丈夫总因公出差,女儿已经成家,半年才能来看一次。平时她不爱下楼参加广场舞一类的活动,不想显得自己真变老了。她喜欢在家看直播间,声音外放很热闹。直播间购买的物品一件件寄到家里,衣服、保健品、鞋子、零食……把家堆得杂乱拥挤,帮她缩小了嫌大的空间。她想趁丈夫不在家,偷偷叫整理师上门,好跟归家的丈夫邀功。

张姨跟着整理师从客厅厨房开始,最后清理到地上堆满杂物的书房。她们从书架上翻出了更多属于父母的东西:很多闲置的笔记、被翻阅过的医学书籍、好几本相册,还有一些荣誉证书。梁辰竹不得不发问,这样翻捡父母的东西,合适么?

张姨说,不用问他们,我可以来做主的。张姨父母亲已经在3年前去世。在广东,亲人离世后留下的遗物,都要统统关在原本的房间里,隔三年才允许整理。这三年,有的地方除了不能动遗物,还不准许办喜事、不许化妆剪头。三年过去,张姨家书桌角落里有几根空的水笔芯、几个空墨水瓶,没被扔掉。

秋林家存放母亲遗物的房间,则被尘封了三十年。母亲去世后,快四十岁的秋林和父亲生活在这个三室一厅,其中有一个房间门紧闭,直到整理师木棉上门服务时才将其打开。房间的地上堆满了大包纸巾、小家电、大米等杂物,木棉打开衣柜,发现冒着霉味的女性衣物。

直到此时,秋林才告诉木棉,这个房间是妈妈的。妈妈已经去世。

秋林9岁的时候,母亲车祸去世,从此和父亲相依为命。几十年来,家里一直都有着压抑的气氛。她和父亲无法触碰母亲的遗物,只能让房间里的东西都摆在原位。他们也很少走进来看,逐渐用生活杂物把房间填满。

到现在母亲的发卡还摆在木桌上。抽屉里面还有一些放久的纸币。墙上的镜子碎了,木框掉漆,封存了鲜少变动的房间。衣柜里还挂着母亲的衣服。

木棉问,这个房间要不要一起整理?秋林答应了。她们一起把地上堆的杂物搬出去,决定认真清理这个房间。因为这些遗物牵涉着秋林和母亲的感情,木棉要拿着每一样东西向秋林确认,是要丢还是要留。

戴着白手套的木棉,指着桌上已经生锈的发夹问,这要留下来吗?秋林点点头。这是她母亲生前戴过的。

图 | 出席活动的木棉

梁辰竹和木棉,都是国内近几年来逐渐出现的遗物整理师。由于国人对死亡的忌讳,他们接受到的遗物整理委托案例不多。很多时候,她们是到委托人家中才得知,自己经手的物品其实是遗物。遗物整理,涵盖了对逝者物品的整理与记忆,同时也梳理着家庭里代际之间的关系,既需要相关知识也需要职业伦理。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这些整理师能看到中国家庭亲情的缝隙。

秋林家是木棉第一次遇到的遗物整理委托。她惊讶地意识到,原来逝者的死亡,能够深切地遗留在生者内心,数十年无法克服。她运用整理师的技能,能够帮助生者疗愈死亡带来的隐痛。

遗物的温度

梁辰竹决定先从书架上堆叠的旧书梳理起来。

这些书张姨从来没有去收拾过,现在都冒出一股发霉的味道,纸张都发黄了,有的纸上还有虫蛀的空心斑点。还翻出来十几本张姨父母的笔记本,有工作记录,有读书笔记,还有各种各样会议的日志。

张姨接过这些书和笔记翻看起来,回忆说,父母是很爱学习的人。张姨让整理师留下父母的这些工作资料,因为自己也是学医,想要之后学一下父母的笔记。

还有很多信纸,整理师数出来足足二百多封,都是写给自己的,要她好好学习,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吃饭……小时候父母工作太忙,只能给她写信。张姨告诉整理师,父母生前写给自己的信件,她不想再读了。

梁辰竹试探性地问,你还是认真看一下你父母曾经给你写过什么,也许你过了几十年重新读,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张姨才拿着信坐在客厅沙发上,读了十几封。原来信从她上学以来就有,一周到半个月就有一封,每年都坚持写。

“我没有想到他们这么长时间给我写了这么多信。”张姨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叹息说原来父母对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还是很关注的。

在梁辰竹和同事们收拾其他遗物时,张姨拿着她父母的证件又回到客厅。梁辰竹告诉她,这些证件跟随逝者,你用不了,为了防止信息泄露,最好销毁掉。张姨拿着一把大剪刀,坐在垃圾袋前,像是完成仪式一样细致地剪毁父母生前的证件。要把身份证剪成三个三角,把父母大大一张上世纪的结婚证剪成长条,还要销毁一些粮票、凭证。张姨说,原来人走了,很多东西都留不下。

张姨还从遗物中看到了她曾经不熟悉的父母。书房里的书画、集邮册,让她看到原来父母练书法,会画画,还有集邮的爱好。父母在工作中,也积累了很多荣誉奖状和奖章。那些徽章上,有“解放”、“纪念”、“和平万岁”等字。

张姨回忆起父母向她讲述的抗美援朝战场。父母说过,死了很多人,他们回来很不容易。战争之后,父母还在尽心尽力地服务于国家,思想单纯,工作兢兢业业。张姨郑重地跟整理师说,自己的父母很伟大,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和平。

图 | 梁辰竹整理出的张姨父母的荣誉

收到忆姐离世消息的时候,木棉正在外地的整理游学营授课。今年9月,忆姐因癌症去世了。忆姐比她大几岁,是个优雅美丽的姐姐,心地善良,总是替他人着想。她是位创业女性,是学习木棉整理课的学员,两人很同频,因此走得比较近。

傍晚,四周的山野只有高耸的漆黑轮廓,上面飞过一只鹰。下起雨了,湖畔一角的台阶上,面对群山点着一排排微亮的小黄灯。木棉觉得,挚友虽然去世,但是此刻却变得无处不在,山和湖都是她,鹰也是她。木棉发朋友圈说,今夜的心灯为你而点。

课程一结束,木棉就乘早上5点的动车,赶去参加忆姐的追悼会,送她最后一程。

忆姐去世前,曾拜托木棉为她做生前整理,认真地为自己的死后做准备。追悼会的布置就是其中一项。灵前摆放的遗照是一张彩色照片,是忆姐自己所选的最喜爱的照片。追悼会要布满鲜花,还有追悼会的流程,都按照忆姐自己的心愿安排。最后,忆姐如愿被安葬在父母身边。

还是有很多遗憾。木棉本可协助为忆姐整理遗物,但生前整理开始得太晚,那时忆姐精力已经不足,说一会儿话就要休息。忆姐还有自己的回忆录,写到半途没有写完。她原本还想要去日本看女儿,一起去看看盛放的樱花,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没有实现。

从确诊癌症到死亡的时间,是忆姐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木棉在忆姐确诊后第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她去世前的三个月。

木棉看到,忆姐的头发没有了,瘦骨嶙峋,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那时,忆姐无法进食,胃管被切开,依靠导管向身体直接输入营养液。忆姐说,木棉,我好想喝一口米汤啊。忆姐说,我想自我了结,可是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他们说我死了,女儿的保险就没有办法拿到。忆姐想见木棉,是因为她对自己死后该如何安排,还不清楚,需要木棉帮她做一次生前整理。

生前整理和遗物整理在日本已经发展到非常职业化的程度。作为严重老龄化的社会,很多老人孤独死在家中,留下其他人无法整理的现场。受遗物整理的启发,很多人想到,可以提前整理自己的东西,不要死后给其他人制造太大麻烦。

木棉协助忆姐填写一些表格,从遗产、遗嘱、遗物等几个方面帮助委托人梳理自己的身后事。忆姐告诉木棉,不想死在痛苦之中,木棉还帮她在当地寻找了有临终关怀的安宁病房,建议她转院。

那时,亲属不敢跟忆姐聊身后事,她也无法主动开口。她最大的困扰是还没有决定该把自己安葬在哪里。生前整理梳理到安葬地时,忆姐提了几个地方,比如葬在当地公墓或是寺院,但最终她还是想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回到父母身边。

小时候,家里子女多,父母忙着生计,鲜少陪伴她。但是想到死后能回到出生的地方,忆姐激动地哭起来。抽泣的身体颤抖会扰动体内插管,带来剧痛,所以要用力克制自己。木棉拥抱她,手轻抚她消瘦的后背。忆姐把头靠在木棉的肩膀上,哭着说,我要回家。

好好道别

二十多岁的时候,梁辰竹遇到一个还在上学的男孩来追她。自己已经工作,不能接受姐弟恋,所以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最后一次见面,男孩到她家楼下,对她说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好好聊一下,之后可以一别两宽。梁辰竹把手机关机,闭门不出。

两个月之后,梁辰竹接到男孩大学的电话。对方问,他的图书证是不是在你手里。那个图书证成为男孩的遗物。梁辰竹得知,男孩已经溺亡。他在追求被拒绝之后,和同学出去玩,到河里游泳被卷入漩涡,隔了两三天,尸体出现在河流尽头。后来,梁辰竹去大学归还图书证,见到了男孩的室友。室友告诉她,男孩从新疆到广州上学,在异乡有两个人是他觉得最重要的,其中一个是你。

梁辰竹那时嚎啕大哭。她说,那次男孩在楼下,如果知道是最后一面,一定不会不愿意见他。对她来说,遗物整理的工作背后,是对生命无常的认识,要认真对待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他们好好道别。

遇到张姨时,梁辰竹刚刚入行半年,是第一次需要整理逝者的东西。具体什么该扔,什么该留,脑海中其实还没有一个标准。委托人对逝者还有怨气,又会如何一件件地面对这些遗物。她告诉张姨,既然我们在整理遗物,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们应该做好筛选,留下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张姨同意了。

张姨家的书房因为堆满了杂物,白天也显得昏暗。黄昏时分,斜阳射进屋里,照亮了梁辰竹手头整理的遗物。她知道,客户正面对着逝去的亲人,所以希望自己传达出积极向上的轻松心态。

她说,这份工作给自己的变化,是气质变得沉稳了。之前喜爱春夏的那种朝气,现在也可以欣赏夕阳了。

图 | 梁辰竹开始用手机留下夕阳美景

张姨讲过父母奖章的故事,就不再抱怨父母工作忙碌无法陪伴她了,而是兴致勃勃地翻开整理师刚刚抽出来的大相册。她告诉梁辰竹,父母很爱摄影,从她零岁开始就每年带她去照相馆,拍三个人的合照。照片里,那个小女孩,还有陪伴她的父母,都在微笑,甚至大笑。女孩被她的父母拉着手,或者骑在爸爸的肩膀上,被妈妈抱在怀里。

梁辰竹问,你们一家的合照让我感觉很温馨很幸福,但是你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吗?张姨说,现在回忆那时,确实是这样的感觉。她一张一张照片地看,给整理师指某一张照片是父母带她去哪里玩,或者某天父母是有什么事情带她去照相。

看着看着,张姨像是心里被撞了一下,感慨说原来那个时候我还会坐在爸爸妈妈的腿上。

面前摆着十几本大相册,是父母一生的照片,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穿着时髦西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到几年前在家中苍老的样子。是几千张上万张带着逝者面容的照片。梁辰竹告诉她,可以挑选一部分能够适合她去追忆父母的照片。这么多照片,无法全部保留,还只筛选了一部分。张姨说,原来有这么多相册,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整理,我没有想到我和父母会拍这么多照片,在我的印象里,也许这十几年就只拍过几十张、一百张。

张姨哭了起来,手掌颤巍巍地抬起来抹眼泪。她说,我以前光是怨恨他们,原来我从小到大的成长,他们都参与了,是我错怪了他们。

等张姨的情绪平复之后,梁辰竹问,你现在还恨你的父母吗?张姨沉默了一会儿,回复说,我不恨了,因为我看到了父母对我的爱。当晚整理结束后,张姨出钱请整理师们吃饭。这些钱是他们白天在书房各个角落收集到的,是父母遗留的现金,大约有一万块。

经过几次遗物整理,梁辰竹总结出来,真正能保留的遗物,一定是浓缩了逝者生者之间“爱与被爱的记忆”。朋友去年有一次委托,整理一对老知识分子的遗物。儿子在整理中,把所有衣物日用品都扔了,满屋书籍全卖掉,清完只剩下一间空房。她为丢掉的东西心疼,看得出来,“儿子并不爱父母”。

一年前,刚刚发现自己癌症晚期的时候,忆姐从朋友圈失踪了。木棉和朋友们都奇怪,从侧面才不断了解到忆姐的情况。

起初,医生已经下了最后期限的通知书,但忆姐依然积极地寻求治疗。她抱着奇迹发生的希望,前往上海再次接受化疗。但那次化疗反而加速了病程,让她越来越虚弱。忆姐想要抓住哪怕一丝活下去的机会。身边也没有人能告诉她,可以试着接受死亡,过好最后的日子,而是不断向她推荐某某机构、某某疗法,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生命最多只剩下半年,忆姐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和女儿视频通话,告知自己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了,把女儿叫回身边。在这期间,一直只有姐姐和其他亲属在照顾她。

去世的十几天前,忆姐迟迟地下定决心,告诉女儿可以请半个月的假回国。最后几天,有女儿陪伴在身边,在安宁病房,忆姐自己拔掉了维持生命的管子,只接受缓解痛苦的吗啡,很快在昏迷和平静中安详去世。

木棉说,如果能更早为死亡做准备,忆姐的最后一段生命旅程会更加圆满。

忆姐去世之后,木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做。她经历了和她同为创业女性的同龄好友去世,唏嘘人最终什么也带不走。早在医生下通知时,忆姐就第一时间把公司交接出去了。过去多么美丽优雅,最终归为一抔尘土。木棉陷入虚无感中,感觉自己被冻住了,什么话也不想说,时不时莫名流下眼泪。

有一天,她骑单车从家里去工作室,想起忆姐曾经说想喝一口米汤,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受:死亡不只是毁灭性,也可以让人发现,自己活着的每一刻原来都是奇迹的发生。

木棉想起,为忆姐做生前整理的一天。当时她走进病房,忆姐第一眼看到她就微笑起来,然后就照顾她们先坐下,让家人给她们倒水喝。那次生前整理中,忆姐讲话是微笑的,木棉内心也很平静,她们像过去在一起的时光一样,聊了快两个小时。家人提醒要休息了,木棉和忆姐才作了告别。

分别前,忆姐笑着宽慰说,其实也没关系,我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

*文中部分人物信息有模糊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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