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约瑟夫·奈(Joseph Nye)创造了“软实力”一词,用以描述国家通过吸引力而非武力或经济胁迫所施加的影响。他在本文中阐述了为何排他性的民族主义可能是一种失败的策略。
Trump and the end of American soft power
约瑟夫·奈(Joseph Nye)创造了“软实力”一词,用以描述国家通过吸引力而非武力或经济胁迫所施加的影响。他在本文中阐述了为何排他性的民族主义可能是一种失败的策略。
国际关系即权力政治。早在两千多年前,修昔底德就写道:“强者为所欲为,弱者忍辱负重。”然而,权力不仅仅依赖于炸弹、子弹或经济胁迫。权力是影响他人以实现自身目标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通过吸引力、武力或金钱来实现。
由于这种吸引力——即软实力——单独使用时往往不够强大,领导者可能会觉得硬实力更具诱惑力。但从长远来看,软实力往往更具持久性。罗马帝国不仅依靠其军团,还倚仗罗马文化的吸引力。
一个国家的软实力取决于其文化、价值观以及被其他国家视为具有正当性的政策。这种正当性受到一个国家的行为是被认为与广泛认同的价值观相符还是相悖的影响。换句话说,重视价值观能够提升一个国家的软实力。明智的现实主义者会在界定国家利益时,为纳入一些广泛共有的价值观留出空间。包容性民族主义和排他性民族主义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异。“美国优先”在美国大选中是一个很响亮的口号,但在海外却几乎没人支持。
A protest in Washington in February against plans to shut down USAID © Getty Images
唐纳德·特朗普总统不理解软实力。他在纽约房地产领域的从业背景使他对权力的理解片面而狭隘,认为权力只局限于胁迫和交易。不然还能如何解释他就格陵兰岛问题对丹麦的霸凌行径、他那些激怒了拉丁美洲的对巴拿马的威胁,或者他在乌克兰问题上站在弗拉基米尔·普京一边的做法——这削弱了已有七十年历史的北约联盟,更不用说他对约翰·F·肯尼迪创立的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的拆解了?这些都损害了美国的软实力。
17世纪中期英国内战结束后,托马斯·霍布斯在著述中设想,没有政府的自然状态是一种人皆相互为敌的战争状态,在那种状态下,人的生活 “污秽、野蛮且短暂”。相比之下,几十年后,在一个相对和平一些的时期,约翰·洛克则设想自然状态包含着社会契约,这些契约使人能够成功地追求生命、自由和财产。洛克的思想在美国政治文化中得以确立。
秉承洛克思想传统的自由主义者认为,尽管不存在世界政府,但存在许多社会契约,这些契约在一定程度上维护着世界秩序。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美国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它试图将这些价值观融入后来被称为 “自由国际秩序” 的体系中,该秩序由联合国、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各经济机构以及其他组织共同维护。美国并非总是践行其自由主义价值观,但如果轴心国赢得了二战,战后秩序将会截然不同。
这些机构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但对于特朗普来说,自由主义价值观和相关机构毫无意义,而且他已经削弱了一些机构的作用,或者让美国退出了其中几个组织。联合国体系最重要的准则之一是各国不应以武力夺取邻国领土。而俄罗斯在2022年2月全面入侵乌克兰时公然违反了这一准则。然而,在俄乌冲突三周年之际,特朗普拒绝谴责俄罗斯的这一违规行为,而且美国还在联合国的相关表决中与俄罗斯投了相同的票。
二战后,包括1948年《世界人权宣言》在内的人权法得以兴起,这是对种族灭绝暴行的一种回应。虽然许多国家签署了这些公约,但它们往往未能遵守,或者对公约有着不同的解读。在自由主义价值观上,世界远未达成共识,而且即便在民主国家内部,民粹民族主义的兴起也显示出了巨大的分歧。尽管如此,普世价值观仍会对政治和权力产生影响。特朗普短视的实用交易主义忽视了这个 “真相社会”。
价值观影响一个国家的吸引力或软实力,调查显示最受尊敬的国家往往是自由民主国家。美国通常名列前茅,而俄罗斯等国家排名较低。然而,吸引力取决于观察者的感知,因国家或国家内部群体而异。
一个国家的软实力很大程度上来自民间社会,而非政府。政府宣传通常缺乏可信度,难以产生吸引力,因此无法有效生成软实力。
相比之下,尽管美国的软实力在一定程度上也依赖于利益交换,但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与民主以及自由主义人权观相关的价值观。一些欧洲人将冷战时期的欧洲描述为被分割成两个帝国的状态,但冷战时期美国在西欧的存在是一种 “应请而至的帝国”,这与苏联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鉴于特朗普近期对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的欺凌行为以及他关于乌克兰的不实言论,再加上副总统J.D. 万斯上个月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的批判性讲话,欧洲人和其他国家有理由对美国作为一个民主国家联盟对北约的承诺表示担忧。
在特朗普看来,1945年之后由规则、机构和联盟构成的世界秩序让美国陷入了接受不公平贸易做法以及为他国国防买单的境地。他将自己描述为一个善于达成交易的人(“我的一生都在做交易”),并认为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是一笔糟糕的交易。但他对搭便车问题如此耿耿于怀,以至于忘记了驾驶这辆 “大巴”(主导世界秩序)符合美国的利益。
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的那几年对美国的软实力来说并不友好。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他狭隘的本土主义外交政策的一种反应,他的这些政策表现为疏远盟友以及多边机构,其 “美国优先” 的口号就是这种政策的概括。当特朗普在输掉2020年大选后试图扰乱政治权力的有序交接,从而削弱了民主的普世价值时,美国的盟友们变得更加担忧。2021年1月6日,人们目睹了暴徒闯入华盛顿国会大厦的惊人一幕。
民意调查显示,在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内,美国的吸引力有所下降。在乔·拜登担任总统期间,凭借他对民主的宣扬以及对多边机构和联盟支持的恢复,美国的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回升。但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的经历让人预料到,如果他再次当选,在他的第二个任期内美国的软实力可能会下降。
从更长远的历史角度来看,美国的软实力此前也曾遭受过下滑,尤其是在越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之后。然而,美国已经展现出了恢复元气和进行改革的能力。在20世纪60年代,城市因种族抗议活动而陷入动荡,街头挤满了反战抗议者。炸弹在大学校园和政府大楼里爆炸。马丁·路德·金和两位肯尼迪家族成员遭到暗杀。然而,在十年之内,一系列改革法案在国会获得通过,杰拉尔德·福特的诚实、吉米·卡特的人权政策以及罗纳德·里根的乐观主义,都有助于恢复美国的软实力。
此外,即使全世界街头游行抗议美国对越政策,抗议者唱的也是马丁·路德·金的《我们将克服》,这首源自美国民权运动、基于普世价值观的歌曲表明,美国的吸引力不仅来自政府政策,更大程度上来自民间社会及其自我批评与改革能力。
与硬实力资产(比如一个国家的武装力量)不同,许多软实力资源独立于政府存在,而且即便存在政治分歧,它们依然能够吸引其他国家的关注。好莱坞电影中展现的独立女性形象或为少数群体发声的情节,都可以吸引观众。多元化且自由的新闻媒体,美国各基金会开展的慈善活动,以及美国大学学术探究的自由氛围,同样也具有吸引力。企业、大学、基金会、教会和抗议运动都会形成各自的软实力,这可能会强化其他国家对美国的看法。和平的抗议活动实际上能够产生软实力。
相比之下,2021年1月受特朗普鼓动的暴徒冲击美国国会大厦的行为远非和平之举。这也令人不安地表明,特朗普将选举被 “窃取” 的不实言论作为共和党内部的一个试金石,从而加剧了政治两极分化。在过去二十年里,美国的两极分化日益严重,这种变化早在2016年大选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许多参议员和国会议员都因受到特朗普支持者在党内初选中发起挑战的威胁而退缩。
随着特朗普在亿万富翁埃隆·马斯克的支持下削弱民主规范、破坏制度,并主张其支持者所谓的 “单一行政权” 总统权力,一些批评人士担心,2021年1月发生的事件是美国民主衰退的预兆。特朗普对暴力抗议者的全面赦免更是加剧了这种担忧。如果这些趋势继续下去,美国的软实力将会被削弱。
A man in Jordan carries a package from USAID in 2003 © Reuters
幸运的是,我们仍有理由不就此认定美国民主已无药可救。法院的运作虽然缓慢,但仍在正常运转。如果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导致通货膨胀,或者社会福利项目被迫大幅削减而引发民众不满,那么他很可能会在2026年失去众议院的支持,而这将重新恢复一些制衡机制。市场也能起到制约作用。而且在联邦制体系中,存在着多个权力中心。在2020年的大选中,民主的政治文化造就了许多地方英雄,比如一些州务卿和州议员,他们顶住了特朗普的压力,没有被其恐吓而 “编造” 选票。而且这一选举结果在由独立司法机构监督的60多起诉讼案件中得到了维持。
这并不意味着美国民主一切安好。特朗普的第一个总统任期侵蚀了许多民主规范,而自他第二次就职以来,这种侵蚀的速度还在加快。一些由特朗普和马斯克掌控的社交媒体模式,建立在从极端两极分化中获利的算法之上,而人工智能使得所有社交媒体都容易被阴谋论者操控。两极分化的问题远未得到解决,从民主的角度来看,还有很多令人担忧的地方。
软实力只是一个国家实力的一部分。它必须与硬实力相结合,且二者应相互促进而非相互矛盾。民主价值观也并非软实力的唯一来源。一个国家若拥有仁慈且高效的声誉,同样也能产生吸引力。但合法性至关重要,在世界上许多地方,民主和权利非常重要,一个国家与这些价值观保持一致是其软实力的重要来源。真正的现实主义不会忽视自由主义价值观或软实力。但像特朗普这样极端自恋的人并非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在未来四年里,美国的软实力将会面临重重困难。
作者简介:约瑟夫·奈是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前院长,著有近期回忆录《美国世纪中的人生》。
本文转自 | 在四季旅行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