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在砸着卷帘门,那种山区特有的大雨,声音密得像是有人在撒豆子。我趴在柜台上,店里没开灯,只有收银机的指示灯闪着绿光。
雨在砸着卷帘门,那种山区特有的大雨,声音密得像是有人在撒豆子。我趴在柜台上,店里没开灯,只有收银机的指示灯闪着绿光。
五点了,该收摊了。
正准备起身,卷帘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条缝,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钻了进来。
“叔,我回来了。”
是小芳,我大哥的女儿。五年没见,她剪了短发,脸上有了都市人的那种匆忙感,但眼神还是那么亮。
“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我赶紧从柜台后面出来,想接她手里的行李,被她躲开了。
“叔,我就回来一天,明天还要赶回上海。”她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水珠溅在我的塑料拖鞋上。
“回来这么急?”
“有点事。”她把包放在柜台上,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的存折,“这个给你。”
我没接,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东西?”
“五年前的事,你该记得。”
那是2018年夏天,小芳高考结束,出分那天,她考了全县第三名,被上海交通大学录取了。我们全家都高兴得不行,但高兴过后,钱的问题就来了。
我大哥在镇上修车,钱不多不少,一家人过日子刚好。大嫂身体不好,一年到头吃药不断,小芳那会儿刚交了学费,家里真是揭不开锅了。
那天晚上,小芳来找我,站在我修车行的门口,欲言又止。
“叔…我…”
“有事就说。”我手上还沾着机油,随手在抹布上擦了擦。
“我想借点钱。”
“多少?”
“五万。”
我愣了一下,“怎么这么多?”
“学费加住宿费差不多三万,还有生活费…”她抬头看我,眼里有难为情,更多的是坚定,“我会还的,叔,我保证。”
那时候我的修车行刚开张不久,日子也不宽裕。五万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是我攒了三年的积蓄。但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可能是因为小芳从小就特别懂事,也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渴望让我不忍心拒绝。
我从修车行后面的小屋里取出存折,去银行取了钱,塞到她手里。
“拿着,好好学习。什么时候有能力了再还。”
小芳紧紧地握着那叠钱,点了点头,转身就跑,雨幕中她的背影显得那么瘦小。
那之后的五年,小芳很少回家。每年春节她会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的生意怎么样,但从来不提还钱的事。说实话,我也没太在意这笔钱,反正小芳上大学要紧。
现在,她回来了,带着这个红色的存折。
“叔,你看看。”小芳把存折塞到我手里。
我翻开来,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500,000。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她,有些不解。
“我在上海实习的时候,接触了些投资机会。”小芳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一家风投公司工作,这些年攒下来的。”
我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时说不出话来。五万变五十万,钱翻了十倍。
“小芳,这太多了。我…”
“不多,”她打断我,“如果不是你当初借我那五万,我可能连大学都上不了。”
雨声渐小,外面有卖烧烤的小推车经过,传来蒜香和孜然的味道。我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尴尬地笑了笑。
“叔,我们去吃饭吧。”小芳拿起外套,“我知道镇上新开了家饭店,据说不错。”
我摇摇头,“不了,今天我来做。”
我住的地方就在店后面,两室一厅,厨房比以前的修车行还小。煤气灶上有一层油垢,我用抹布擦了一下,反而越抹越花。
冰箱里没什么菜,只有半棵白菜,几个鸡蛋,外加一瓶洗洁精旁边放着的啤酒。我平时就这么过,随便对付。
“叔,你还在喝这个牌子的啤酒啊。”小芳从冰箱里拿出那瓶啤酒,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泛黄。
“便宜,一箱才五十。”我从菜板下面翻出一把老旧的菜刀,刀刃已经有些卷了。
小芳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切菜的样子,忽然笑了,“叔,你切菜的样子还是那么像在修车。”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习惯了,手上的茧子磨不掉。”
“修车行怎么不开了?”小芳站在厨房门口,靠着门框。
“去年关的。”我把切好的白菜倒进锅里,油太少,菜叶发出干瘪的响声,“现在镇上都是4S店了,没人来小修车行了。”
“那你现在…”
“开了个小杂货店,就是你进来的那个。”我打了个鸡蛋进锅里,蛋清立刻凝固,“日子还行,饿不死。”
小芳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
饭桌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芳说上海的生活很快,每天都像在赶时间。我说镇上最近修了条新路,通向县城,坐车方便多了。
“叔,我想让你去上海。”小芳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
“去上海干嘛?”我喝了口啤酒,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瓶。
“我在上海买了房子,三室两厅,有一间专门空着,就等你去住。”
我笑了笑,把小芳碗里的菜夹了夹,“我这个人啊,离不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
我没有立即回答,看向窗外。雨停了,但云还是灰蒙蒙的。街对面的烧烤摊老板正在生炉子,呛人的烟四处飘散。
“习惯了吧。”我最后说。
饭后,小芳坚持要洗碗。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十年前买的老式电视机,图像已经有些模糊。播的是本地新闻,说是县里要扩建工业区,征用周边的农田。
“叔,这个存折你一定要收下。”小芳洗完碗,擦着手从厨房出来。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上海房子贵,以后还要成家。”
“叔…”小芳欲言又止。
我摆摆手,起身去厨房拿了瓶啤酒,“要不是你借我的钱,我真的…”
“借?”我拧开瓶盖,“那不是借,是给。”
小芳怔住了,眼眶有些发红。
“你大学毕业后能找到好工作,攒下这么多钱,我就知足了。”我喝了口啤酒,有些苦,但我早已习惯。
“叔,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爸妈这件事?”
“你爸妈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出的钱,肯定不会让你收。”我笑了笑,“再说了,亲戚之间,这些都是小事。”
小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客厅里的挂钟滴答作响,已经七点多了。
“那个教授还联系你吗?”我忽然问。
小芳抬起头,有些惊讶,“你知道?”
“你大二那年,不是有个教授看中你,让你去他的实验室?”
小芳点点头,“我现在就在他的团队里。”
“好好跟着人家学,机会难得。”
“叔,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我好像没跟家里人说过。”
我笑了笑,没回答。那是小芳大二那年寒假,我去上海看她,在学校门口偶然遇到她和那个教授。他们谈得很投机,我在远处看着,没有上前打扰。后来打电话问小芳,她说那是她的导师,对她很器重。
“对了,”我起身去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这个给你。”
小芳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尖,看起来很名贵。
“这是…”
“你大学毕业那年,我去上海想送你的,但没见着你。”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就一直放着了。”
小芳拿起钢笔,轻轻地擦了擦笔身,“叔,谢谢你。”
我摆摆手,“小事。”
“不,不是小事。”小芳忽然站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五万块钱,其实不只是学费。”小芳深吸一口气,“当时我妈生病很严重,需要做手术,但我爸不想让你知道,怕你担心。那钱有一半是给我妈治病用的。”
我愣住了,半晌才开口,“你妈的病…”
“已经好了,彻底好了。”小芳擦了擦眼角,“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个月手术,可能就…”
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不只是钱,是救命钱。”小芳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叔,这存折你必须收下。”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对面的烧烤摊已经围满了人,欢声笑语隐约传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那辆老旧的摩托车,我用它送过无数的零件,穿过镇上的每一条街巷。
“叔?”小芳轻声喊我。
“那钱啊,”我转过头,看着小芳,“当初也不是我的。”
“什么意思?”
“是你爷爷的。”我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爸,说是给你上学用的。但你爸那个性格,如果知道是你爷爷的钱,肯定会觉得是施舍,不会要的。”
小芳怔住了,“爷爷?他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
“对,那时候你才三岁。”我吐出一口烟,“你爷爷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亏欠你爸。他临走前把积蓄给了我,说是等你大了,上学用。”
小芳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和挂钟的滴答声。
“叔,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个传话的。”我笑了笑,“钱是你爷爷的,心意是你爷爷的,我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小芳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没有去安慰她。有些眼泪,需要自己流完。
“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关修车行吗?”我忽然问。
小芳抬起头,摇了摇头。
“镇上准备修一条高速路,从我那块地穿过。政府给了我一笔补偿款,比修车多多了。”我笑了笑,“所以你看,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
小芳破涕为笑,“叔,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喏,征地通知。”
小芳接过去看了看,眼睛亮了,“叔,这可是一大笔钱!”
“嗯,够我后半辈子花的了。”我把烟掐灭,“所以啊,你那个存折,真的不用给我。”
“但是…”
“没什么但是,”我摆摆手,“那是你自己挣的钱,是你的本事。你爷爷看到了,也会高兴的。”
小芳没再坚持,只是把存折放在茶几上,“那叔,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了,你…”
“我送你去车站。”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骑着电动车送小芳去车站。天还没亮,街上很安静,只有清洁工在扫地。电动车的前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照亮前方的路。
“叔,我走了。”小芳站在车站门口,背着那个不大的背包。
“去吧,好好工作。”我笑了笑,“有空常回来看看。”
小芳点点头,转身走进车站。我骑上电动车,准备回去。
“叔!”身后传来小芳的喊声。
我回过头,看见她站在车站门口,阳光刚好升起,照在她的脸上。
“叔,明年我结婚,你一定要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好,一定去!”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修车行旧址。那里已经被围起来,立着一块大牌子:镇高速路入口建设工程。我停下车,看了一会儿,然后骑上车继续前行。
到家后,我发现茶几上的存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条:
“叔,钱我收回去了,但不是为了我自己。明年我结婚,想在老家办酒席,要请全镇的人。存折我先带走了,到时候再用。叔,这笔钱,我们一起花,好吗?——小芳”
我笑了,把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装钢笔的盒子里。
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伸了个懒腰,决定今天早点开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