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天,我在院子里收拾柴火,看见村头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在我家门口停下。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下车,问我是不是李大山。
昨天,我在院子里收拾柴火,看见村头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在我家门口停下。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下车,问我是不是李大山。
我点点头,手上的老茧磨着裤缝。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说是阿成托他送来的。
阿成,我表弟,20年没见了。
那年他欠下赌债百万,丢下怀孕的媳妇,撂下年迈的娘,不辞而别。那是2004年,村里第一次通了宽带网络,阿成从此踏入了网络赌博的深渊。
院子里有半片枯叶掉落,打着转。
我接过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镶着蓝宝石的戒指,还有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给小亮送份彩礼,当年的钱我存了银行,通帐号给他们。”
我把戒指藏进口袋,没告诉小亮。阿成的儿子,如今已经20岁,马上要结婚了。
阿成的娘,我三婶,是村里公认的勤快人。阿成失踪后,全村都指着骂他不孝。三婶却从不附和,只是低头做活。
婶子原是镇上小学教师,嫁到我们村,跟着三叔开了村里第一家小卖部。三叔早年去世,留下阿成和小卖部。阿成本是个懂事的,考上了县城职高,学了计算机,家里人都盼着他能出人头地。
小卖部旁边的电线杆上还贴着褪色的农药广告,二十年前就在那了。
阿成消失那天,婶子的嘴角肿得老高。大伙都说是阿成的债主上门打的。但我记得清楚,那天家里只来过一个开银色标致的男人,阿成叫他”总监”。
我问过那个男人是谁,阿成支支吾吾,说是网络公司的业务员。
那时候,阿成已经把小卖部改成了”网吧”。四台二手电脑,破旧的塑料凳子。村里的年轻人没事就往那凑。阿成坐在角落抽烟,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后来我才知道,阿成是帮那个”总监”在招网络赌博的客户,每拉一个人头有提成。
慢慢地,阿成自己也陷了进去。
小亮是阿成离家前半个月出生的。阿成媳妇阿兰怀着他时,阿成已经开始赌博,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成问题。
有天傍晚,我在阿成家吃饭,邻居张婶进来说电费催得急。阿成坐在电脑前头也不回,说:“没钱!”
阿兰默不作声掏出藏在米罐里的二十块,递给张婶,说:“先交这些,下周我去厂里拿了工资再补。”
那天的饭菜很简单,咸菜炒蛋,一碗稀饭。三婶把蛋往阿兰碗里夹:“你多吃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阿兰是隔壁村的,父母早逝,被伯父抚养长大。听说当初她嫁给阿成,伯父只要了一万块彩礼,在我们村,这算是很低的了。
饭桌上的老式电风扇摇头时发出吱呀声,像在叹息。
阿成小时候特别喜欢粘着我。我比他大五岁,在他眼里算是半个大人。他总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我,比如他喜欢班上的哪个女孩,或者考试作弊的小技巧。
他走后,我时常想起他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样子,嘴里衔着半根草,两只手臂甩得像风车。
屋檐下的旧自行车铃还挂着,生了锈。
阿成离家后第三天,债主们找上门来。有七八个人,开着面包车,嚼着槟榔,堵在小卖部门口。
“人都跑了,你们这些做家长的总得负点责吧?”领头的一个矮个子说。
三婶站在柜台后面,额头上全是汗:“我儿子欠了多少,我来还。”
“连本带利,一百万。”矮个子吐了口红色的唾沫。
三婶腿一软,差点跌倒。
我在村委打了几个电话,找来了派出所的民警。债主们见势不妙,扔下一张纸条就走了。纸条上写着银行账号和电话。
民警走后,三婶拿着那张纸条,手抖得厉害:“大山,你说这么多钱,我们家拿什么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帮她把小卖部的卷帘门关上。
“你去把阿兰接来住几天吧,她一个人在那边,我不放心。”三婶说。
阿兰不肯来,说自己没事。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在自家厨房昏倒了,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才醒过来,孩子保住了,是个男孩。
三婶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搓着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那是阿成十岁生日时照的,站在小卖部门口,比着”V”字手势。
住院部的自动门一开一合,冷气一阵阵涌出来。
小亮出生后,阿兰的奶水不足,三婶跑遍全村借钱买奶粉。我记得清楚,那年夏天特别热,小亮总是哭,阿兰和三婶轮流抱着他在院子里走。
邻居们私下议论,说阿兰早晚会改嫁。这话传到三婶耳朵里,她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谁要是敢撺掇阿兰改嫁,我跟谁没完!”
三婶卖掉了小卖部,钱都用来还债,却连利息都不够。她开始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晚上回来织毛衣卖。阿兰在镇上的玩具厂上班,每天早出晚归。
小亮七岁那年,三婶托关系把他送进了镇中心小学。每天早上四点,婶子就起床做饭,然后送小亮去赶第一班公交车。
我家院子里种的老梨树,每年结果时,三婶总要来摘几个,说是小亮爱吃。其实我知道,小亮根本不爱吃梨,是阿成小时候爱吃。
墙角的水龙头滴答着水,接满了下面的破脸盆。
阿成离家第五年,阿兰的伯父来接她改嫁。
那是冬天,农历腊月。村口的大槐树落光了叶子,像一把撑开的大伞。
阿兰的伯父骑着摩托车来的,后座绑着一个大包袱。进门就对着阿兰嚷嚷:“收拾东西,跟我回去!我都给你物色好人家了!”
小亮那时已经五岁,躲在三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三婶端出一碗热水,放在桌上:“老哥,天冷,喝口热水暖暖。”
阿兰的伯父没接茶,只顾打量着屋子:“这都什么条件啊,还留在这受苦?名声也早就臭了,趁早改嫁得了!”
阿兰低着头不说话。
三婶慢慢坐下,声音很稳:“老哥,阿兰要走,我不拦着。但小亮得留下,他姓李,是我李家的根。”
阿兰突然开口:“伯父,我不走。”
她说话的样子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你什么意思?那个赌鬼都跑了五年了,法院都判你们离婚了,你还守着干嘛?”伯父气得脸通红。
阿兰搂住小亮:“我对不起小亮,让他没爹。但我不能再让他没娘。”
伯父走时,把带来的包袱也带走了。那包袱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的什么。
那晚,我听见隔壁阿兰和三婶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阿兰说她梦见阿成回来了,穿着白衬衫,像当年他们结婚时那样。
村里的老水泵吱呀呀响了一夜,像在哭泣。
小亮上初中那年,三婶的腰垮了,医生说是长年累月的重活导致的腰椎变形。那段时间,我经常去帮她干些重活,砍柴、挑水什么的。
有次我去她家送米,发现三婶正对着阿成的照片说话。听见我进来,她赶紧擦擦眼睛:“大山啊,来了。”
“婶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放下米袋,准备走。
“大山,我有个事想托你打听打听。”三婶拉住我的袖子,“你不是认识县里公安局的小王吗?能不能托他查查阿成的下落?”
我答应下来,却没抱多大希望。阿成失踪已经十年,连债主们都不来追债了。
小王给我回了电话,说查不到阿成的任何信息,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没敢把实情告诉三婶,只说正在查。
三婶的脸上多了很多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刀痕。
我家老黄狗趴在门口,闻到熟悉的气味就摇尾巴,它以前最喜欢阿成了。
小亮上高中那年,阿兰病了,得了恶性肿瘤。三婶带着她辗转好几家医院,花光了所有积蓄。
我去医院看阿兰,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看见我进来,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躺着吧,别动。”我按住她的肩膀。
“大山哥,”阿兰的声音很轻,“我可能不行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握住她的手。
“小亮交给你了,他爸不在,你是他最亲的长辈了。”阿兰的眼睛湿润了,“答应我,以后他结婚,你替他爸爸走一趟。”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阿兰走的那天,小亮刚好考完期末试。三婶没告诉他,怕影响他学习。等他放学回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小亮站在灵堂前,脸上没有表情,像块石头。三婶抱着他,两个人都没哭出声。
葬礼那天下了雨,村子里的泥路变得泥泞不堪。送完阿兰,我们都湿透了。
三婶把一个小盒子交给我:“这是阿兰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当年阿成给她的订婚戒指。她说让我留着,将来给小亮娶媳妇用。”
我接过盒子,心里一阵酸楚。
屋檐下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在低声啜泣。
小亮高考那年,我常去三婶家帮忙。有天晚上,我发现三婶在院子里坐着发呆。
“婶子,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我劝她。
三婶叹了口气:“大山,我做了个梦,梦见阿成回来了。”
我默不作声地坐在她旁边。
“他穿着白衬衫,就站在门口,喊我’妈’。”三婶的声音有些颤抖,“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去挣钱了。我再想问,就醒了。”
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放着防火安全知识,声音断断续续的。
“婶子,小亮明年就上大学了,你也该歇歇了。”我安慰她。
三婶摇摇头:“我不累,就是担心阿成。他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人照顾。”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阿成已经失踪十五年了,生死未卜。但在三婶心里,他永远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三婶的老花镜放在膝盖上,镜片反射着月光。
小亮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计算机专业,和他爸当年学的一样。临走那天,三婶塞给他一个信封:“这是你妈留给你的。”
我开车送小亮去火车站,路上他一直很安静。
“想什么呢?”我问他。
“大山叔,我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小亮突然问道。
我握紧方向盘:“小亮,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真相。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奶奶和你妈妈都很爱你。”
小亮点点头,眼睛红了:“我会好好学习,不会让她们失望的。”
晚上,三婶打电话来,说小亮到学校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婶子,你也该休息了。”我说。
“嗯,我睡会儿。”三婶说完,又补了一句,“大山,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电话那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一首老歌,唱着游子归家的故事。
小亮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今年春节,他带了女朋友回来,说准备结婚了。
三婶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小亮女朋友的手,问东问西。饭桌上,她突然说:“小亮,你爸要是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骄傲。”
小亮愣了一下,点点头。
就在昨天,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把阿成的戒指送到了我手上。
今天早上,我拿着戒指和信去了三婶家。小亮和女朋友已经回省城了,家里只有三婶一人。
“婶子,阿成的消息。”我把戒指和信递给她。
三婶的手抖得厉害,老花镜也戴不稳,我帮她念出信上的内容。
“给小亮送份彩礼,当年的钱我存了银行,通帐号给他们。”
三婶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还活着,他还记得家里!”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信上留的电话。
电话那头,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说阿成去世了,是肝癌晚期。临终前,他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小亮,作为弥补。那枚戒指,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三婶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窗外的梨树开了花,白花花一片,像是为阿成送行。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阿成第一次赢钱时得意的样子。他说:“大山哥,我要赚大钱,让我妈和阿兰过上好日子!”
当时我没当回事,现在想来,或许他一直记得这个承诺,只是用了错误的方式。
村口的大喇叭又响起来,这次是在播放新年祝福。
晚上,三婶找来了阿成的银行卡,卡里存着两百万。她颤巍巍地拿着那张银行卡,喃喃自语:“孩子,你回来了。”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星星。二十年了,阿成终于用他的方式,回到了家。
远处,传来村里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像是在庆祝什么。
可能是在庆祝,一个离家的游子,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道别和救赎。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