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班长,咱们这样做,上面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说咱们擅自越界啊?"小周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担忧。
《种子》
"老班长,咱们这样做,上面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说咱们擅自越界啊?"小周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抬头望了望那道看不见却实实在在的边境线,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人命关天,咱先救人再说。"
那是1975年的盛夏,我在中老边境线附近的哨所服役已经第三个年头。
那年我二十三岁,从一个乡下娃变成了边防连队的班长,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
边境线上的日子,说苦也苦,说闲也闲,每天除了例行巡逻,就是操练、学习、劳动。
日子久了,连绿色都显得单调,望着远处的大山,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滋味。
队里新来了几个兵,其中小周是个上海知青,脸白净得像没见过太阳,一开口就是一股子书生气。
连队首长让我多带带他,我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看着就不像是能吃苦的主。
八月的一天,我带着小周上山砍柴采药,连长特意嘱咐找些治痢疾的草药,最近营里闹肚子的战士不少。
山上树木葱郁,知了声声不断,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小周才来部队半年,走路都带风,上山的路上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个不停。
"老班长,听说这山那边就是老挝啦?真的有很多毒蛇猛兽吗?"
"听说那边的村民还保留着很原始的生活方式,是不是真的?"
"要是不小心走过界,会不会被抓起来啊?"
我笑了笑:"山是一样的山,树是一样的树,就算蛇也分不清国界。"
"至于村民,人家也是普普通通过日子,跟咱们差不多。"
"只是啊,边境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踩过去是真会惹麻烦的。"
话音刚落,小周突然指着前方喊道:"班长,那边有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看去,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
走近些,才听到微弱的呻吟声。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花白的头发上沾满了泥土和树叶,左腿被一块落石压住,脸色蜡黄得像枯叶。
老人看到我们,浑浊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露出祈求的眼神。
从他的衣着和面容看,是老挝那边的苗族人,身上穿着蓝黑色的粗布衣,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花纹。
我环顾四周,心里咯噔一下——这地方分明已经过了边境线,虽然不深,但确实是越界了。
按规定,这种情况应该立即返回,上报连队。
可老人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拽着我的心,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无力地向我们伸着。
"小周,咱们把石头搬开,救人要紧。"我咬咬牙,做了决定。
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把压在老人腿上的石头挪开。
老人的腿已经肿得老高,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但幸好骨头似乎没断。
我从背包里掏出随身带的绷带和药粉,简单处理了伤口。
小周找来一根结实的树枝,折断多余的枝杈,做成一根简易拐杖。
"我背您下山吧。"我用手势比划着,虽然语言不通,但老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地点点头。
老人身子瘦得像柴火棍,背在背上却出奇的沉,大概是年纪大了,骨头反而重了。
背着老人往回走,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打湿了领口。
我能感觉到老人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小周在旁边不时地回头张望,生怕后面突然冒出什么人来。
"班长,你说这老人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小周小声问我。
"谁知道呢,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上山采药。"我喘着粗气回答。
老人似乎听懂了我们的对话,用蹩脚的几个中国字断断续续地说:"种子...回家..."
我和小周面面相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回到营地,我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
"王忠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连长王建国拍着桌子,脸色铁青,"这是国际性事件啊!万一对方借题发挥,咱们可担待不起!"
王连长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军人,打过仗,立过功,脾气暴躁但心细如发。
我低着头站得笔直,心里却在嘀咕:人都快死了,难道看着不管?
"报告连长,是我的主意,小周只是服从命令。"我挺起胸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小周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不是的连长,是我先发现的老人,我提议救人的!"
连长瞪了我们一眼:"你们两个倒挺齐心,这种事以后长点脑子!"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时,老通讯员刘长河走了进来。
刘师傅五十多岁,花白的眉毛下藏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边境地区生活了大半辈子,会几句苗语。
"首长,我去看看吧,说不定能问出点情况来。"刘师傅主动请缨。
连长无奈地摆摆手:"去吧,问清楚他是谁,从哪来,赶紧送回去,别惹麻烦。"
我们把老人安顿在医务室,卫生员给他做了简单的检查,说是韧带拉伤,需要静养几天。
刘师傅和老人交谈了一会儿,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首长,情况有点特殊。"刘师傅回来报告,"这位老人叫坎普,是对面山谷村子的长老。"
"他这次越境,是去省城的农业站取一批新品种的稻种。"
老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心编织的竹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封盖着公章的信和一小袋金黄色的种子。
刘师傅简单翻译了信的内容,原来这是从省城农业站寄来的耐旱水稻新品种,关系到整个村子今年的收成。
"他说,如果这批种子不能及时播种,他们村子今年可能要挨饿。"刘师傅补充道,"前几年闹旱灾,老品种的稻谷几乎绝收,村里的娃娃都饿瘦了。"
连长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简陋的土木结构办公室里格外响亮。
"这事不好办啊,按规定要层层上报,走外交渠道..."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晚霞像火一样烧着远处的山头。
明天,后天,大后天,等到公文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鼓起勇气说:"连长,上报再等批复,种子错过了播种季节就没用了。"
"再说这老人腿伤了,送回去也得有人护送。"
"要不这样,我和刘师傅送他回去,顺便侦察一下边境情况,一举两得。"
政治指导员赵国强在一旁点点头:"王班长说得有道理,这事关乎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
"咱们部队不是提倡'为人民服务'吗?对面的老百姓也是人民啊。"
赵指导员是个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说话总是有理有据,连长很尊重他的意见。
最终,连长同意了这个折中方案,但脸色依旧凝重:"就你和刘师傅去,记住,三天内必须回来,绝不能引起任何冲突。"
"万一遇到意外情况,立即返回,保证安全第一。"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刘师傅就背着简单的干粮、水壶和医药,护送坎普踏上了归途。
朝霞染红了东方的天空,鸟儿开始了清脆的鸣叫,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
坎普的腿伤好了些,拄着我们做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带路。
尽管行动不便,老人的精神却出奇的好,目光炯炯有神,时不时回头冲我们微笑。
一路上,他用手势不断地比划,刘师傅有时能听懂几句,就翻译给我。
"他说他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是中国医生救了他。"刘师傅说,"那会儿咱们国家派了医疗队过去。"
我点点头:"怪不得他见了我们不害怕。"
"他还说,他年轻时常来咱们这边做小买卖,能说几句中国话。"
"后来边境管得严了,才少了往来。"
路上,坎普指着一座山告诉我们,那里有很多药材,他年轻时经常去采。
指着另一个方向,他说那里有条小溪,水很甜,打仗时他带伤躲在那里,喝溪水活了下来。
原来,在我们眼中荒无人烟的边境线,在老人心中却是熟悉的家园。
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翻过两座小山,我们来到了一条湍急的小溪前。
溪水清澈见底,哗哗地流淌着,溅起晶莹的水花。
坎普示意我们停下休息,他弯下腰,捧起一捧水,虔诚地喝下,然后对着溪水说了几句话。
"他在感谢溪水神灵保佑他平安回家。"刘师傅解释道。
休息片刻后,我们继续前行,不久就远远看到了坎普的村子。
村子坐落在山谷间,几十户人家的木屋散落在绿树丛中,炊烟袅袅升起,与蓝天白云相接。
随着我们的靠近,几个放牛的孩子发现了我们,撒腿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着什么。
很快,村民们纷纷从屋里出来,远远地望着我们。
看到我们的军装,有些人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有些则是好奇。
当他们认出了坎普,惊讶和喜悦的呼声此起彼伏。
一个中年妇女跑上来,抱住坎普失声痛哭,想必是他的女儿。
坎普激动地拍着竹筒,对村民们说着什么,村民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人甚至跪下来向我们磕头,刘师傅连忙扶起他们,解释说这是他们表达谢意的方式。
我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挠着头不知所措。
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眼神坚毅,带我们去了他家。
屋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着一些打猎用的工具和装饰品。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从门缝里偷看我们,最小的一个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
"这几个娃娃都饿了好些日子了。"刘师傅翻译着村长的话,"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全指望这批新种子了。"
村长拿出坎普带回的种子,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然后郑重地放进一个绣花布袋里。
晚饭时,村长杀了自家养的一只鸡招待我们,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最高规格的款待了。
饭桌上摆着几碟野菜和一盘炖鸡,香气扑鼻,但我注意到村民们大多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把好东西往我们碗里夹。
刘师傅和村里的几个老人聊了很多,我虽然听不懂,但从他们不时爽朗的笑声中,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超越语言的温暖。
"老班长,这个鸡腿给你,趁热吃。"刘师傅夹了个鸡腿放我碗里。
我摇摇头:"你给孩子们吧,看他们瘦的。"
刘师傅叹了口气:"老班长,你看他们家娃娃,瘦得跟猴儿似的。"
"这几年闹干旱,庄稼收成不好,娃娃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我点点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饥荒年代的苦日子,那种饿得睡不着觉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
饭后,我在村子四周转了转,看到他们的稻田灌溉系统很原始,只是简单地挖几条沟渠引水。
想起在部队学的农业知识,我灵机一动,找到村长,通过刘师傅的翻译,提出帮他们改进灌溉系统。
村长听了,眼睛一亮,立刻召集村民开会商量。
第二天一早,全村的壮劳力都来了,带着锄头、铁锹,等着我的指导。
我根据地势,重新规划了水渠的走向,采用梯田式引水,提高了灌溉效率。
村民们很快上手,干得热火朝天,连小孩子们也帮着运送小石块。
看着大家齐心协力的劲头,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傍晚,当我们看着清澈的溪水沿着新修的渠道流向田地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村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用蹩脚的中国话说:"谢谢,谢谢中国朋友。"
这一天的劳动,让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边境线的存在,只感到一种单纯的快乐。
晚上,村民们在村中央的空地上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庆祝活动。
几个年轻人敲着手鼓,唱着悠扬的歌谣,老人们围坐在一起喝着自酿的米酒,孩子们手拉手跳着欢快的舞蹈。
坎普坐在火堆旁,神情安详,火光映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像一幅古老的画卷。
他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国医生和一群当地村民的合影。
"中国医生,救我命。"他艰难地用中文说道,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永远记得。"
我不禁有些动容,握住他满是老茧的手,点点头。
第三天一早,我们准备返回。
临行前,村长送给我一个精美的苗族刺绣背心,上面绣着复杂的几何图案和象征丰收的稻穗。
我本想婉拒,但看到他们真诚的眼神,还是收下了这份珍贵的礼物。
"这是他们最好的手工艺人花了半年时间做的。"刘师傅在一旁解释,"是他们的传家宝,一般只送给最尊敬的人。"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默默地把背心折好,放进了背包最里层。
正要告别时,坎普突然拉着我的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神秘:"有...东西...给你看。"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来到村子后面的一处山洞。
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有人带路,根本发现不了。
坎普拨开藤蔓,示意我们弯腰进去,洞内阴凉湿润,有股淡淡的霉味。
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阳光,我看到洞壁上画着一些简单的图案,似乎是古老的岩画。
坎普从洞深处的一个石缝中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地图和一些照片。
"日本兵...留下。"坎普用简单的中文说道,然后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位置。
刘师傅接过地图,借着洞口的光仔细查看:"这是日军侵华时期绘制的地形图,标注了这一带的地下水脉!"
"看这些符号,应该是他们当年勘测的水源点。"
我凑过去看,地图虽然年代久远,但绘制得相当精细,上面用红色墨水标注了几个水源点,其中一个就在我们所处的位置不远。
"走,咱们去看看。"我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沿着地图指示,穿过一片灌木丛,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崖下。
乍看之下,这里只是普通的山石,但坎普熟练地拨开一丛杂草,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我俯身往里看,隐约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用手电筒一照,只见清澈的泉水从岩石的缝隙中涌出,汇成一股小溪,然后流向地下。
"好家伙,这可是宝贝啊!"刘师傅惊叹道,"这水脉延伸的方向...如果没错的话,应该通到我们这边的干旱区。"
我瞬间明白了坎普的用意。
这个发现可以解决我们边境两侧村庄长期以来的用水问题,造福两地百姓。
我从洞中捧起一捧水,尝了尝,甘甜清冽,比营地里喝的井水好多了。
坎普看着我们惊喜的表情,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他对着水源做了个简单的祈祷动作,然后对我们说:"水...生命...共享。"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道出了朴素的真理。
回到连队,我把地图和发现向连长作了详细汇报。
连长听完,不停地搓着手,眼睛越来越亮:"这可是大发现啊!"
"我们这边的几个村子常年缺水,每到旱季就要派车拉水,这要是能解决,老百姓得多受益啊!"
他拿起地图仔细研究,然后郑重地说:"小王,你们做得很好。"
"这事我会向上级如实报告,争取开展边境民间水利合作。"
"等项目立项了,你就负责对接工作,反正你跟那边的老乡都混熟了。"
果然,几个月后,在上级的批准下,两国边境的水利合作项目启动了。
我有幸参与了初期的勘测和规划工作,亲眼看到清泉流进了两国的田地。
那一年,边境两侧的村庄都迎来了丰收,人们脸上的笑容比往年更加灿烂。
坎普亲自带着村民们送来了一袋新收获的大米,我们煮成香喷喷的米饭,全连战士都尝到了这来之不易的甜蜜果实。
这件事让我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像那地下的水脉,看不见摸不着,却源远流长,滋养着生命。
转眼十年过去,我早已退伍回乡,在家乡的农业局找了份工作,娶妻生子,过着平凡而充实的日子。
那年边境发生的事,渐渐成了我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孩子们都能背得滚瓜烂熟。
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来自省城大学的信,打开一看,竟是坎普的孙子!
他来中国留学,专攻农业技术,信中说,多亏了那年的种子和水利工程,他们村子彻底摆脱了贫困。
如今,他立志学成后回去建设家乡,传承中老两国人民的友谊。
信的末尾,他写道:"我的爷爷常说,一粒种子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一滴水可以滋养两国人民的友谊。"
读完信,我坐在屋前的老槐树下,摩挲着那件已经有些褪色的苗族背心,思绪飘回那个盛夏的边境线。
有些种子,播下的不只是粮食,还有友谊和希望。
那条看不见的边境线啊,挡不住的是人心相通。
远处,春日的田野里,新一季的种子正在土壤中悄悄萌芽。
阳光照在绿油油的禾苗上,闪烁着生命的光芒,就像那年照在我们身上的阳光一样温暖。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