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下了三天了,家里的老水缸接满了雨水,我把锈迹斑斑的铁桶搬出来,又在屋檐下多放了两个塑料盆。这雨总有停的时候,到时候可以用来浇菜地。
雨下了三天了,家里的老水缸接满了雨水,我把锈迹斑斑的铁桶搬出来,又在屋檐下多放了两个塑料盆。这雨总有停的时候,到时候可以用来浇菜地。
村口的大喇叭又响了,“各位村民注意,各位村民注意,今天下午四点在村委会为李大山同志筹款,请大家踊跃参加……”大喇叭声音断断续续的,许是线路又进水了。
李大山,就是我隔壁的李叔。
李叔今年六十有五,比我大十岁,是村里的老会计。他干了一辈子会计,从集体时代算到责任制,后来又从村里算到乡镇企业。那时候村办砖厂红火,记账算钱的活多,李叔手上功夫了得,珠算打得噼里啪啦响,看着都过瘾。
“脑袋里装了台计算器。”村支书老杨曾这样夸他。
村砖厂后来倒了,李叔也到了退休年纪。只是农村哪有什么正经退休,他就回家种地,还养了几只羊,还有几只老母鸡。每天早起晚归,活得挺滋润。
他老伴儿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人勤快,对人笑呵呵的。村里人叫她哑巴嫂,她也不恼。这些年,他老伴儿身体一直不太好,高血压、糖尿病,药不断。
李叔的儿子李小东,倒是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据说在外企上班,一年回来一两次,每次都是空着手来,提着大包小包走。李叔从不多说儿子的事,只是偶尔会不经意地提起:“小东说上海房子贵,一平米好几万呢!”
提起这事,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的自豪劲儿。
去年底的事。那天我去镇上赶集,回来路上碰到李叔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歇着。那棵树至少有百来岁了,枝干粗壮,树皮裂开一道道的,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
李叔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看我过来,忙招手让我过去。
“老马,来,抽一根。”他摸出根烟递给我。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点上。这烟他吃了大半辈子了,廉价却刺喉。
“身体不舒服?”我问。李叔脸色不太好,发黄。
李叔抽了口烟,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半天才说:“没事,就是这两天有点累。”
我也没多想,就跟他闲扯了几句,各回各家。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村里传出消息:李叔晕倒了,被送到县医院去了。
那几天,我忙着收地里最后一批萝卜,没顾上去医院看他。等忙完,听说李叔被转到了市里的大医院。村里人传言纷纷:
“听说是肝癌。” “都晚期了,哎,可怜啊。” “早干嘛去了,拖到现在才查出来。”
李叔老伴儿每天都哭,不会说话,就”呜呜”地哭,坐在门口哭。我老婆过去陪她说话,她就指着天,指着地,急得满脸是泪,却说不出话来。
村支书老杨就组织了村委会开会,决定在村里为李叔筹款。
“李大山同志工作几十年,为村里做了不少贡献。现在他患了重病,治疗费用大,家里条件又有限,我们应该帮帮他。”老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湿润了。
村委会的墙上还挂着李叔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他拿到先进工作者奖状的时候照的。黑白照片有些发黄,但那股子精气神还在——挺直的脊梁,明亮的眼睛,还有嘴角那抹自信的笑。
照片旁边的墙上有个洞,是去年夏天台风刮的,一直没修。有只麻雀在那儿筑了窝,时不时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看着屋里的人。
筹款那天下着小雨,天气阴沉。村里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就连平时不怎么出门的瘸腿王老汉也拄着拐杖来了。
我到的时候,村委会的大桌子上已经摆了个纸箱,上面写着”李大山同志医疗救助金”,旁边放着个本子,让捐款的人签名。
老杨先捐了一千块,村委会成员也都掏出几百上千的。然后是村里的其他人,有的拿出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有的则是一把零钱。
“我这退休金不多,拿五百吧。”七十多岁的刘奶奶哆嗦着手把钱放进箱子。
“李会计给我家算过账,当年要不是他,我家那块地的补偿款就少了。”张三边说边掏出一沓钱来。
我也捐了一千。不是我大方,是李叔的确帮过我。十年前我盖房子,材料钱不够,是李叔二话不说借了我五千,还说不急着还。那时候五千可不是小数目。
最让我意外的是村东头的孙寡妇,她跟李叔家一直有点纠纷,为了一块地界争了好几年。这次她拿了两千块钱来,眼睛红红的,嘴里嘟囔着:“病都得了,那点地界算什么…”
就这样,整整一下午,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来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傍晚结束时,老杨清点了一下,竟然筹了十二万多。
“这下好了,起码能应付一阵子医药费了。”老杨揉了揉眼睛,说。
村里人三三两两往回走,雨还在下,地上都是水洼。有人打着伞,有人戴着草帽,还有人就这么淋着走。我路过李叔家门口,看见他老伴儿站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远处,手里攥着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毛巾。
那条毛巾是李叔五年前从镇上买回来的,红色的,上面印着”福”字。我记得清楚,因为那天他还给了我家孩子一条一模一样的。
我本想上前安慰几句,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走开了。
两天后的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喂鸡,忽然听到村口传来喧哗声。我赶紧擦擦手,往那边走去。
远远地,我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村口。车旁站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是李叔的儿子李小东。他看起来很疲惫,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布满血丝。
最让人吃惊的是,他跪在了村口的泥地上。
雨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他的西装裤子沾满了泥巴,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
村里人渐渐围了过来,窃窃私语。老杨挤到前面,想把李小东扶起来。
“小东,起来说话,有啥事好商量。”
李小东却执拗地跪着不起,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原来,李小东这些年在上海过得并不如意。他没有进什么外企,只是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工资不高,还时常拖欠。结婚后有了孩子,开销更大,一直紧巴巴的。
他不好意思告诉家里真实情况,每次回家都假装过得很好,哄得父母开心。他以为父母在村里有退休金,生活无忧,偶尔的电话里,父亲也从不提钱的事。
直到医院打电话告诉他父亲病危,他才惊慌失措地赶回来,才知道这些年父亲的病其实拖了很久,只是一直没舍得去大医院检查治疗。
更让他崩溃的是,当他问母亲医药费怎么办时,哑巴母亲带他去翻出了一个旧铁盒。盒子里是一沓沓用报纸包着的钱,还有几本存折,加起来有七八万。
这些钱是李叔和老伴儿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是留给儿子在上海买房子的首付。
李小东是听村里人说起全村为他父亲捐款的事,才特意来到村口。
“我…我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乡亲们…”他一边哭一边说,“这些年,我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现在还要麻烦大家…我…”
老杨叹了口气,弯腰把他扶起来:“行了,你爸是我们的老同志,大家都是自愿的。你先回家看看你妈吧,她这些天都快急疯了。”
李小东哽咽着点点头,但还是坚持要把筹来的钱退回去:“我…我会想办法的,不能拿大家的钱…”
“钱的事以后再说,先去医院看你爸要紧。”村里人七嘴八舌地劝着。
我站在人群外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村口的老槐树被雨水冲刷得更显苍老,树下的石头上落了几片黄叶。那是李叔平时最爱坐的地方。
李小东哭够了,擦干眼泪,向村里人一一道谢,然后回家看他母亲去了。
当天下午,李小东就带着母亲去了市里医院。临走前,他特意来我家,塞给我一条红双喜香烟。
“叔,听我妈比划,说您常来看她,谢谢。”他眼圈还是红的。
我接过烟,发现是软包的,比李叔平时抽的要好一些。
“你爸以前就抽这个,去看他的时候带上吧。”我把烟又塞回给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点头:“嗯,我会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李叔。梦里他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嘴里念叨着什么数字,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微笑。
一周后,传来消息,李叔的手术很成功,虽然还要做化疗,但医生说有希望。
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笑容。
又过了半个月,李小东回村里来了一趟。这次他没开那辆黑色轿车,而是坐的班车。他挨家挨户地走访,感谢大家的帮助,并郑重地表示要把筹来的钱退还。
“爸爸的医药费我已经筹到了,公司的同事们也帮了忙。”他说,脸上的疲惫少了些,多了些坚毅。
但村里人谁也不肯收回钱。
“你先顾着给你爸治病吧,钱的事不急。”老杨代表大家说。
李小东最后拗不过,只好答应等父亲病好些了,一定要请全村人吃饭。
临走前,他在村委会门口的告示栏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李叔的病情进展和治疗方案,还有感谢的话。署名是”李大山儿子李小东敬上”。
告示栏的玻璃有道裂缝,是去年谁家小孩打球不小心砸的。纸条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像是在低语什么。
几个月后的春天,村里突然热闹起来。李叔出院了!
虽然人消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大半,但精神看起来不错。他坐在儿子开来的车上,向围观的村民们挥手致意。
“李会计,看你气色还行啊!” “大山,挺住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叔,我家母鸡下蛋了,晚上给你送两个去。”
七嘴八舌的问候声中,李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停地点头。
他老伴儿站在一旁,眼角噙着泪花,却是开心的泪。她拉着李小东的手,不停地拍,好像在说”好儿子,好儿子”。
李小东兑现了承诺,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请全村人吃饭。那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喜悦中。
酒过三巡,李叔站起来,端着酒杯,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乡亲们…没有你们,我可能…”
话没说完,他就哭了。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全村人面前哭了。
没人笑话他,反而有不少人跟着红了眼眶。
“都是一个村的,别说这个。”老杨拍拍他的肩膀。
席间,李小东告诉大家,他决定辞去上海的工作,回县城找份稳定的工作,好照顾父母。
“我想开了,钱没了可以再赚,但爸妈没了就真没了。”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
饭后,我和李叔在村委会外的小院子里站着。春天的风吹过脸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李叔摸出那包软包红双喜,递给我一支。
“老马,这烟是小东买的,比我平时抽的好。”他笑着说。
我接过来点上,深吸一口,确实比他平时那包刺喉的好多了。
“你儿子是个好孩子。”我由衷地说。
李叔点点头,眼神望向远处,那里是一片新翻的田地,泥土黝黑肥沃。
“人这辈子啊,算来算去,最后才发现,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轻声说,声音里有种释然。
我们沉默地抽着烟,看着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新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后来的日子,李叔的病情稳定了许多。李小东真的回了县城,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找了工作,每周都回来看父母。
村里人碰到李叔,总会多问几句身体怎么样,还会送些自家种的新鲜蔬菜。
李叔也变了,不再那么内敛,会主动和村里人打招呼聊天,还会到村委会去坐坐,看看新来的年轻会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次生病,仿佛让他重新认识了生活,也重新认识了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和村里的人。
至于那十二万筹款,最后在村民代表大会上决定:三万用作李叔后续治疗的备用金,剩下的九万成立了”村民互助基金”,专门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
第一笔资助,给了村东头的孙寡妇家。她儿子意外摔伤,需要做手术。当李叔亲自把三千块钱送到孙寡妇家时,这个平日里泼辣的女人竟然哭了,拉着李叔的手说:“大山,这些年是我不对,为那点地界跟你闹…”
李叔摆摆手:“都过去了,以后大家还是邻居。”
昨天,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碰到了李叔。他正和几个老伙计下象棋,棋盘是用木板自制的,棋子有几个已经缺了角。
他看到我,笑着招呼:“老马,来下两盘?”
我摇摇头:“不了,我还得回去喂猪。”
他点点头,又回到棋局上去。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眯着眼睛思考下一步棋,那神情,竟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村口的大喇叭又响了,是在播报今年的夏粮收购价格。声音清晰了许多,想必是换了新的线路。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那个雨天,李小东跪在村口的情景。那一刻,仿佛整个村子都被什么东西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也许,这就是乡村的力量吧——在每个人最需要的时候,总有一双手会伸出来,哪怕那双手也并不富裕。
路过李叔家,看见他老伴儿在院子里晾晒被子。阳光灿烂,被子上绣着的牡丹花格外鲜艳。那是李小东去年买的新被面。
老人看见我,笑着点点头。她虽然不会说话,但眼睛会笑,会说很多很多话。
我也笑着点头回应,然后继续往家走。
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