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姐姐突然回来了,拎着两个破旧的行李袋,一手牵着六岁的楠楠,另一只手抱着刚满三岁的小宝。她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脚上穿的布鞋沾满了泥巴,应该是从镇上客运站走了四里地的土路。那时候村道还没修,下过雪的路又湿又滑。
那是1999年的冬天,腊月二十七。
姐姐突然回来了,拎着两个破旧的行李袋,一手牵着六岁的楠楠,另一只手抱着刚满三岁的小宝。她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脚上穿的布鞋沾满了泥巴,应该是从镇上客运站走了四里地的土路。那时候村道还没修,下过雪的路又湿又滑。
娘早早守在村口,看见姐姐的身影就哭了。不是因为高兴,是心疼。姐姐这一走就是七年,当初嫁到县城,说是找到好人家了。姐夫张明在县里开了个建材店,家里拆迁分了三套房。结婚时,娘想去帮忙,被姐姐拒绝了。她说,县城的亲戚朋友多,不缺人帮忙。其实是嫌弃咱家太穷。
我不知道她回来的消息,是放学回家才看见她坐在堂屋的炕上,孩子们都睡着了,娘在灶台边切白菜,一边抹眼泪。
“老五,过来,你姐回来了。”娘喊我。
姐姐头发很乱,脸肿着,嘴角有个结痂的口子。她看见我,强挤出一个笑,眼睛里全是死气沉沉。
“明哥呢?”我问。
她扭过头去,摇了摇头。
娘抬手就打我的后脑勺,“你个小兔崽子,问那么多干啥!”
后来是从楠楠的嘴里得知,姐夫欠了赌债,债主找上门来,先是把家里能搬的都搬走了,最后连房子也抵押给了别人。姐夫趁姐姐带孩子去医院的工夫,收拾东西跑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欠债太多,怕连累她们。孩子们在医院哭着要吃饭,姐姐身上只有二十多块钱,交了药费就剩不够坐车的钱了。
“那你这钱哪来的?”娘问。
“卖了我的戒指。”姐姐平静地说。
那是她结婚的金戒指,两钱重。
村里人知道后,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说姐姐命苦,也有人说她自找的,当初嫁人时多神气啊,看不起村里人,现在知道苦了吧。最难听的是李婶家的二小子,说姐姐活该,城里媳妇,装什么清高。娘听见了,拿扫帚追着他打了一条街。
过完年,姐姐决定留在村里。这是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土坯墙,瓦顶,三间正房一间厢房。自从我姐出嫁,大姐二姐也都在外面安了家,就剩我和娘住。屋里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闷又潮,雨天还往里漏水。
“大姐,你们住我屋吧,我搬去厢房。”我主动说。那时候我读高二,住校,周末才回家。
姐姐捏了捏我的脸,第一次见她真心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疼人了?”
只是太阳没一会儿就被云遮住了。晚饭后,姐姐抱着小宝,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肩膀一抖一抖的。娘过去拍她,她也不抬头,只是摇头。
“丢人。”娘说,“村里人都在看笑话呢。”
姐姐突然抬起头,眼睛通红,“娘,我就是不甘心。”
“甘不甘心有啥用,日子还得过。”娘叹了口气,“当初非要出去,说这村里待不下去。现在又回来了。”
楠楠站在一旁,无声地哭着。大人们都忘了,孩子也是懂事的。
开春没多久,姐姐就开始在村里找活干。先是去帮李大妈洗衣服,一天十块钱。后来给村里的副支书家帮忙种菜,一天二十。慢慢地,她会去县城打零工,有时缝纫,有时洗碗,有时发传单。
有一次下大雨,姐姐没回来,我和娘担心得不行。凌晨三点多,她回来了,全身湿透,手里却提着两个塑料袋。
“这么晚干啥去了!”娘心疼又生气。
“捡废品。”姐姐声音沙哑,“路边有人倒了一堆旧报纸和瓶子,不捡白不捡。”
她从袋子里拿出两个面包,“给你们带的,还热乎着呢。”
我和娘都愣住了。那是县城新开的面包店的面包,两块五一个,姐姐舍不得吃,却给我们买了。
那晚上,我在厢房听见姐姐咳嗽了一整夜。第二天她发高烧,但还是坚持去了县城,说有单位要招清洁工,月薪六百,不能错过。
慢慢地,她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回来洗衣服、辅导楠楠功课。小宝那时候还小,整天跟在娘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
村里人对姐姐的看法也变了。李婶曾经说,“这闺女死心眼倒是硬,比那些撂挑子的强。”这在我们村,已经算是高度评价了。
转眼两年过去,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姐姐很失望,“你爹要是活着,非打断你的腿。”
“没事,我去打工。”我说。
“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复读一年,我供你。”
我惊讶地看着她,“钱够吗?”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布包,里面都是零钱,一毛、两毛、五毛的,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旧钞票。
“我每天省一点,两年了。”
我眼眶热了,“姐…”
“别废话,收拾东西,明天去县一中报名。”她板着脸,但嘴角微微上扬。
那年,姐姐开始琢磨做小生意。她发现村子周围的野菜很多,春天的荠菜、蒲公英,夏天的马齿苋、苦菜,秋天的薺菜、地耳草,都可以采摘卖钱。她每天凌晨四点起来,带着小宝上山采野菜,六点赶到县城菜市场摆摊。
楠楠上小学三年级,成绩很好,但老是被同学笑话没爸爸。有一次回家哭鼻子,姐姐蹲下来,握着她的手,“楠楠,妈妈就是你爸爸。这世上,妈妈给你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年冬天,村里通电视了。我大姐二姐凑钱给我们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小宝和楠楠高兴得跳起来,姐姐却皱着眉头,计算着每月的电费。
村里人喜欢聚在我家看电视。一天晚上,正播着《新闻联播》,突然说到国家要大力发展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姐姐听得特别认真,还让我把重点记在本子上。
“咱们村周围的山景不错,水也干净,就是太穷了,没人来。”她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并没在意她的话,只当是随口一说。
第二年,我真的考上了大学,不是什么名牌,是省里的一所师范学院。姐姐送我去学校的路上,一个劲地嘱咐我好好学习,毕业了当老师,有铁饭碗。
“姐,你没想过再找个人吗?”我鼓起勇气问她。
她笑了笑,指了指楠楠和小宝,“我有他们就够了。”
我在学校学的是地理,闲着没事就研究咱们村的地形地貌。期末作业,我做了一个”家乡生态旅游规划”,老师给打了优秀。回家时,我把这份作业给姐姐看。
她翻来覆去地看,眼睛越来越亮。
“老五,你说得对,咱们村真的很美。”
接下来的事情,像做梦一样。姐姐去找了村支书,拿着我的那份作业,说要在村里搞农家乐。当时村里人都笑话她,城里人嫌村里脏,谁会来住农家乐?
但姐姐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她从信用社贷了一万块钱,把咱家的老房子收拾出来,刷白墙,漆黑瓦,院子里种满了花。她还特意留了两间土坯房,说是让城里人体验原汁原味的农村生活。
娘不同意,“你疯了吧?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好不容易攒点钱,全砸这上面?”
我也有些担心,但看姐姐那么坚定,也就不再多说。
最开始的生意惨淡。一个月可能就来两三拨客人,有时还会因为没热水或者厕所不干净投诉。姐姐天天琢磨怎么改进,甚至去县城的宾馆打工,专门学习怎么做服务。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说她不务正业,好好打工多好,非要整这些没用的。
转机发生在2007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县电视台来我们村拍摄,正好在姐姐的农家乐吃饭住宿。姐姐特意做了一桌子野菜,还有自家腌的咸菜。那个记者吃得赞不绝口,临走前专门做了个小专题,说我们村的山水多美,姐姐的农家乐多有特色。
那次报道后,陆续有了客人。姐姐开始让村里的留守妇女来帮忙做饭、打扫。她请隔壁李婶教城里人包饺子,教他们腌咸菜,还让村里老人说说地方故事。
慢慢地,来的人越来越多。姐姐又贷款买下了村口的几亩荒地,建了个小果园,专门让城里人来采摘。
我大学毕业后,没去当老师,而是回来帮姐姐打理生意。姐姐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看,现在知道你那地理专业有用了吧?”
到了2010年,姐姐的农家乐已经小有名气,不仅有住宿和餐饮,还增加了采摘、垂钓、农事体验等项目。村里的留守妇女几乎都在这里工作,月薪比去县城打工还高。
楠楠考上了重点高中,小宝也升入初中。姐姐开始给他们请家教,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2012年,镇上修路,终于把水泥路修到了我们村。姐姐又贷款买了辆17座的小巴士,专门接送游客。同年,她注册了公司,取名”回乡居”。
村支书找到姐姐,说想合作。姐姐笑着说:“当初我找你,你说我是疯子。现在看到赚钱了,就想分一杯羹?”但她还是同意了,让村集体入股,占20%的股份。
2015年,县里开始大力发展乡村旅游,我们村成了重点扶持对象。姐姐的”回乡居”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小型旅游综合体,不仅有农家乐,还有采摘园、垂钓区、手工作坊、特产店等。村里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进来,有的种有机蔬菜,有的养土鸡土鸭,有的做特色小吃,有的当向导讲解员。
那年夏天,楠楠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姐姐破天荒地喝了一杯酒,眼睛湿润地说:“总算没耽误孩子。”
2019年,也就是去年,是我们村的大日子。“回乡居”被评为全省乡村旅游示范点,央视来做了专访。姐姐西装革履地接受采访,说起创业历程时,眼里闪着光。
如今的村口,周末经常停满了各种牌子的车。不只是游客的,还有村民自己的。李婶家买了辆丰田,专门拉客;张大爷的儿子开着面包车送特产;甚至连当年笑话姐姐的那些人,也都在她的公司里做事。
最让我感动的是,姐姐在村里建了个图书馆,还有一个小型职业培训学校,专门教留守妇女和返乡青年一技之长。
“不能让他们像我一样走弯路。”姐姐说。
今年过年,姐姐请全村人吃了顿团圆饭。席间有人提起姐夫,姐姐只是平静地说:“希望他过得好。”
楠楠大学毕业后回来帮忙,现在负责公司的网络营销;小宝今年要高考了,说想学酒店管理,以后接姐姐的班。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雨夜,姐姐全身湿透地提着塑料袋回来,里面装的是捡来的废品和两个面包。那时候,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村口的老槐树下,姐姐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当初没有那场变故,她可能还在县城过着普通的日子,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量。
命运这东西,总是难以捉摸。它关上一扇门,却可能打开一片天空。
娘现在最喜欢对村里人说的一句话是:“我闺女厉害吧?当年那些笑话她的人,现在都给她打工呢!”
而姐姐总是笑笑,轻声说:“不是我厉害,是日子逼的。”
昨天,姐姐站在村口的小山坡上,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村舍灯光,突然说:“老五,你说人生真有意思,我当初最怕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反而是最该感谢的。”
是啊,若不是姐夫欠债离家,若不是那场变故,若不是被迫回到这个当初想方设法要逃离的穷村子,哪有今天的一切?
人生啊,又是那么奇妙。
楠楠说要写一本书,记录妈妈的创业故事。姐姐笑着摇头:“有啥好写的,不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吗?”
但我知道,那每一个脚印里,都有泪水、汗水和血。
今年村里又新修了条路,直通山顶观景台。姐姐说要把观景台打造成网红打卡点。村支书笑着说:“又是一个疯狂的主意。”
姐姐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这大概就是姐姐的人生哲学吧——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村口的大喇叭又在喊了,说下周村里要举办首届农民丰收节,让大家做好准备。小宝跑来说,北京来的导演想拍一部关于姐姐的纪录片。
而此时的姐姐,正在厨房里和娘一起包饺子,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冬天一样。
只是,窗外的风景,已经完全不同了。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