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古至今,中国人都很注重生活的品位与情趣。拿春天来说,老祖宗就把文章得很够。首先是把春天分为早春、仲春、暮春,每一个时段都有相应的风俗与活动。而这些活动大都是围绕着人的感官开展的。最为普及是春游,古人叫“踏春”或“踏青”,为了一饱眼福。而嗅觉与听觉,用一个成语
从古至今,中国人都很注重生活的品位与情趣。拿春天来说,老祖宗就把文章得很够。首先是把春天分为早春、仲春、暮春,每一个时段都有相应的风俗与活动。而这些活动大都是围绕着人的感官开展的。最为普及是春游,古人叫“踏春”或“踏青”,为了一饱眼福。而嗅觉与听觉,用一个成语就可以概括——“花香鸟语”。至于味觉,那更是风雅又实惠,民间叫做“吃春”。比如常见常吃的“春卷”,其义就是把春天(其实是春天的菜蔬)卷起来吃掉,多率性多浪漫!春天是植物发芽生长的季节,因而吃春多为吃“芽”,最有代表性的是椿芽,把刚刚冒出来的香椿树稍纵即“老”的嫩芽,炒制成菜肴,形成美味和意味的完美结合。如此这般下来,吃文化就像春天的花一样丰富和灿烂了。
但是,在历史上某一些特殊的年份,在那些因天灾或人祸而生活饥馑,食不果腹的荒年,人们其实是无春可吃的、也无心吃春的。漫长的春天、昼长夜短的春天,恰恰是人们诅咒的对象。这个时节在乡村叫“正二三月”,是揭不开锅的日子和瘟疫蔓延、疾病流行的代名词。
当然,话不能说绝了。即使在那些岁月,也还是有人要吃春的,那就是懵懂无知的乡村孩童。他们看不清大人的脸色,无忧无虑地在山野嬉戏和疯跑,肚子叫了得太响了,就地找些东西填充一下,而这些填充物便是春天特别馈赠的“野味”。
我,曾经就混迹于那些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村童之中,栉野风,沐野雨,还沾染了相随大半生的粗野习气,也有幸吃了一些春天的“野味”,真可谓玩了些格,作了些孽,丧了些德。
吃花
说起吃花,蔬菜花似乎只吃过南瓜花,其它蔬菜花全都是苦涩的,难以下咽。房前屋后的果树花,大多也不能入口,苦涩不说,还有毒。物竞天择.蒙造物主开恩,让一种树因为其花可食用而成为我们心中的神树,它开的花也因之成为我们眼中最美的花。
这花叫做槐花。
槐树花在农历三月里开放出一派芬芳,循香而至,但见槐树花叶同枝,叶子浓绿,花的颜色白里带黄,黄里带青,一串串晶莹剔透。树不高,跳起就可以把树枝拉下来,扯下那花直接塞入口中。初始口感微甜,余味略苦。记得第一次吃这花,不知深浅,吃得太快太多,不一会就头昏脑涨,以至于倒地不醒,被小伙伴连拖带抬弄回家,昏睡了大半天才醒过来。大人说这是一种“醉”——醉花。屈指细数,我醉过酒,醉过老农的叶子烟,席间打赌、划拳醉过肥肉,但都不及醉花印象深刻。何也?不是说醉花更浪漫些,容易让人想起醉入花丛之美事,而是因为我后来的那些“醉”都是在衣食无忧之际,醉花却是在饥肠辘辘之时。但不管怎样,槐花在那些年毕竟抚慰了我的肠胃,满足了咀嚼的欲望,而咀嚼,会使人身心愉快,压力减轻。
对于吃槐花,母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东西下肚总比没有强。要放在今天,她老人家一定会做几个槐花菜,比如槐花炒鸡蛋,清蒸槐花羹、槐花煎饼之类。可惜,现在的城市已经很难看见槐树了,因为它的形与色都太普通,生又长慢,满足不了城市绿化、美化的需求。
城郊西山上有一大片槐树,槐花开时很壮丽。许是少时的槐花情结吧,十几年前我曾建议有关部门搞个槐花节,直到前几年才搞成,但终因这节那节已经太多太滥而影响甚微。
不过,槐花节的主办者还接受了我的建议:在那山上循环往复地播放一支有名的四川民歌——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栏杆望郎来,
娘问女儿呀,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歌声袅袅地传来,一下子让人口舌生津了。
吃叶
前面说到吃香椿,其实就是吃叶。小时候家里是不吃香椿的,一是要用菜油,二是要搭配鸡蛋。这两样都是金贵的,油要留到来客和过年用,鸡蛋要卖钱,不敢奢侈。但没这两样,椿芽是很难吃的。至少比“黄葛泡”难吃。
所谓“黄葛泡”,就是黄葛树的嫩叶包。春天里,黄葛树的老叶子先是由深绿变成褐黄,风一吹就飘落了。叶子刚落完,新叶的嫩叶包就迫不及待地冒出来了,长长的,圆圆的,开始叶片裹得很紧,很精致,有点象黄角兰的花苞。过一两天,黄葛泡由青变黄,叶片开始舒张,象花蕾初绽。有经验的村童知道,吃黄葛泡的最佳时候到了。黄葛树都很高大,跳得再高也够不着。胆小的就在树下找那自然落下的,胆大的则爬上树去,专把那干净的、开放适度的摘了丢下来。然后就高高兴兴一起享用,先是把表皮的几层老的和不干净的剥去,里面露出淡黄色的透明的嫩叶,撕下一片来,放进嘴里,有点淡香,但很快就被强烈的酸味覆盖,唾液一下冒了出来。一边吐着清口水,一边还在继续撕扯和咀嚼,眼睛眉毛被酸得都皱到一块了,仍不愿停止“饕餮”——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了。
每年的这几天里,学校里的厕所蹲位会特别紧张,上课时举手要求上厕所的同学络绎不绝。男生手举得老高,理直气壮的样子;女生则满脸通红,声音像蚊子在叫。老师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律恩准。他们在私下议论说,就让他们疯吧,两三天就过去了。果然,两三天后,黄葛泡全部展开了,成了椭圆形的叶子,叶脉已清晰可见了——不能吃了。教室里充斥酸味、口腔吐出酸气、尿槽里冒着酸泡的日子,转瞬即逝了……,
前几天,我在一所大学里见到了久违的黄葛泡,便本能地跳起摘下一枚,撕下嫩叶放在嘴里旁若无人地嚼着,一副陶醉的样子。路过的几个女大学生挤眉弄眼地掩口而笑——这个大叔好奇怪,居然吃树叶。
我却在心里笑:傻妹子,你们那没吃过黄葛泡的童年,还算童年吗?
吃果
在很多文章的描述中,乡村的山野总有吃不完的果子,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农历三月,家果如桃李杏梨,才在枝头打骨朵,离可以采摘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于野果,在秋天要多一些,在春天其实是很少的。但有一种果子介于家养和野生之间,是春天里我们能享用到的唯一的果子,它小名叫“桑泡”,学名叫桑葚。
说家养是因为桑树是农家为养蚕而栽的;说野生是指大人只关注桑叶,对果子根本不在意,任其自生自落,这就给村童们一个大饱口福的机缘。开春不久,桑树细细的枝条上,桑葚慢慢地冒出头来,先是青绿青绿的,逐渐转淡黄,再过渡到红色。其实,红色的桑葚就可以吃了,但很酸涩。等到果子就成了黑紫色,汁水饱满了,体积也一下子膨胀起来,黑亮的光泽就十分诱人。
可以下手了。那时的桑树和现在的不同,要爬上去才能采摘,而熟透了的往往在最高也最细的枝头。当我们把一粒粒紫色的桑葚迫不及待地喂进嘴里,甜甜的、稠稠的汁液便充盈口腔,吞咽不及就顺着嘴角流下来。把粉红的舌头染黑了,嘴角乌黑了,脸也花了,而我的厄运也不期而至——脚下的一根枝桠不堪重负,突然断裂,我重重地摔下来,右手先着地,造成桡骨骨折,打了石膏的右手被绷带吊在胸前。出了这事,学校就因噎废食的规定,不准采摘桑葚。老师们也严格检查,看你嘴角和手指有无紫色的痕迹。尽管如此,仍有些小伙伴抵挡不住诱惑,偷偷去摘,还不忘给我这个伤兵带来几粒最大最甜的。为了应付老师的检查,我们事先在校医那里要了棉签蘸了紫药水(又叫龙胆紫),吃完了桑葚,就把药水涂在嘴角——造成上火生疮的假象,居然也就蒙混过关了……
现在的桑葚已经成了时鲜水果,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精品水果店,成为新宠,但无论如何都调动不起我的购买欲望。不仅仅是价格不菲,更是因为环境变了心境也变了。看到那些“精致”、“贵气”的桑葚,已经全然不像过去的桑果了。它们被整齐划一地排在保鲜盒里,薄膜蒙住了光泽和清香,就觉得少了生气和灵性。由此看来,登堂入室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诗经》中,我最喜欢“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一句。每每读诵,就会想起孩提时代那野味十足的“吃春”。有过生之于山野,长之于山野,食之于山野的往昔,亦可谓人生之幸吧?
何永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南充市文联主席。
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