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奶奶家院子里停了辆黑色轿车,车牌不是本地的。村里人路过时都要放慢脚步,瞄上几眼。李奶奶家从不来客人,更别说开着这么高档的车。
杨槐树村这几天不太平。
李奶奶家院子里停了辆黑色轿车,车牌不是本地的。村里人路过时都要放慢脚步,瞄上几眼。李奶奶家从不来客人,更别说开着这么高档的车。
“听说是城里来的有钱人,要把小宝接走。”刘婶抱着孙子,靠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树皮上刻着几个已经看不清的字,大概是哪个离家的年轻人留下的。
“有钱人?咋知道是小宝亲戚?”王大娘拎着刚从集市买回的塑料袋,里面的活鱼还在扑腾。她把袋子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汗。
“还能有啥,亲生父母呗。”刘婶压低声音,“三十年了,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娃。”
李奶奶今年七十有五,腰还算硬朗,就是右腿有些不利索。她正在灶台前烧水,铝壶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泡了,她一边用手绢擦汗,一边往火里添柴。院子里停的那辆黑车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个不速之客。
“奶奶,别忙活了,我来吧。”小宝——现在村里人都叫他宝哥了——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提着半篮鸡蛋,“我去给鸡喂了食。”
宝哥今年三十二岁,是村里电工,整天骑着摩托车给各家各户修电路。他个子不高,瘦瘦的,但力气不小。那张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笑,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那些人呢?”李奶奶没回头,只顾着往铝壶里倒茶叶。
“进镇上了,说是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宝哥把鸡蛋放在木桌上,桌子一角已经有些腐朽,垫着块砖头。他犹豫了一下,“奶奶,您真的考虑好了吗?”
李奶奶这才转过身,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盯着宝哥看了半天。“你想去就去。奶奶不拦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水开了,倒茶去。”
窗外,李奶奶晾的衣服在风中飘动。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那是她给宝哥买的第一件衣服,现在已经小得他穿不上了,可她还是舍不得扔。
三十年前的夏天比今年还要热。
那天李奶奶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去河边洗衣服。她那时刚五十出头,丈夫去世没几年,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河水很凉,李奶奶蹲在河边,用肥皂使劲搓着衣服。蝉鸣声从远处的树林传来,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和她对话。
就在她准备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啼哭。起初她以为是幻听,毕竟这段河边除了她几乎没人来。可那哭声越来越清晰。
李奶奶顺着声音走去,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婴儿。婴儿大概只有几天大,皮肤皱巴巴的,两只小手紧紧握成拳头。
她四下张望,想看看是否有人在附近,可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晨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李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婴儿抱了起来。这时她注意到婴儿的右手腕上有个奇怪的胎记,形状像个小小的月牙。
“这是哪家的孩子?咋就丢在这儿了?”她自言自语道。
李奶奶本想把孩子送到派出所,可转念一想,这么小的娃儿,送去那种地方,谁知道会遭什么罪。她决定先带回家去,等找到父母再说。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来认领这个孩子。派出所贴了告示,也没人来问。
就这样,李奶奶留下了这个孩子,给他取名叫宝,希望他像个宝贝一样珍贵。村里人都笑话她,说她年纪大了糊涂了,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还捡了个娃回来。
“你儿子知道吗?”村长问她。
“写信告诉他了。”李奶奶说。
“他啥反应?”
“没回信。”李奶奶只是笑笑。
小宝慢慢长大了,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他很聪明,也很懂事,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李奶奶虽然不识字,但每次都要让他把考卷拿给她看,然后高兴地给他做一顿红烧肉。
那时候,李奶奶的儿子终于回来了一次。看到小宝,他皱了皱眉。
“娘,你这是何必呢?自己日子都过不好。”
“我过得挺好。”李奶奶淡淡地说,继续择着菜。
“这孩子不是你的,早晚要走的。”
李奶奶没说话,只是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让他不敢再多言。
临走前,儿子留下了一些钱,说是工厂发的奖金。李奶奶知道他在撒谎,那点钱可能是他攒了很久的。但她还是收下了,买了一台二手电视机,让小宝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电视机时不时会出现雪花,宝哥就自己钻到后面去捣鼓。没想到他还真有一手,不仅修好了电视,还帮村里其他家修理电器。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村里的”电器医生”。
黑色轿车回来了,车里走下来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穿着挺括的西装,女人戴着墨镜,看起来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小村庄的人。
他们站在李奶奶家门口,有些局促不安。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请进吧。”宝哥站在门口,语气平静地说。
屋子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张宝哥初中毕业时的照片,旁边是李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照。茶几上放着几个青花瓷杯,是去年李奶奶过生日时村长送的。
“坐。”李奶奶指了指沙发,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红木沙发,坐垫已经有些塌陷。
男人清了清嗓子,“李奶奶,我们…”
“我知道你们是谁。”李奶奶打断了他,“来找小宝的。”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窗外传来鸡叫声,隔壁王大娘家的收音机正放着戏曲,断断续续的。
“对不起。”女人突然开口,声音颤抖,“我们不是有意…”
“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来?”宝哥问道,语气没有责备,只是平静地问。
男人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三十年前,他们还是大学生,刚刚恋爱不久。女人意外怀孕了,两人都惊慌失措。男人的家庭条件不好,还有弟弟妹妹要供读书;女人则是独生女,父母对她期望很高。
“我们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瞒着室友,直到…”男人停顿了一下,“直到孩子出生。”
他们决定把孩子送人,却又不忍心直接给福利院。听说河边的村子有户好心人家,就把孩子放在了河边,希望有人能发现。
“我们在远处看着,直到看见一位妇女发现了孩子,才离开。”女人抹着眼泪说,“我们本想过几年情况好了就来接他,可是…”
“可是什么?”李奶奶声音冷了下来。
“我们毕业后去了不同的城市,失去了联系。我嫁给了别人,他也结婚生子。”女人低着头,“直到去年,我们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重新遇见,才决定…”
“决定想起来还有个儿子?”李奶奶讽刺地说。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家的,轰隆隆地驶过村道。
“我们知道没资格,但我们真的很后悔。”男人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我们做的亲子鉴定,确认无疑。”
宝哥接过文件袋,没有打开,只是放在茶几上。“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手腕上的胎记。”女人看着宝哥的右手腕,那里有个月牙形的胎记,“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信息,有人说在这个村子见过一个有这种胎记的年轻人。”
李奶奶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个旧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红布,就是当年包裹婴儿的那块。
“这是小宝的东西,一直留着。”她把盒子递给宝哥,“还有他脖子上戴的那个小铜牌,我一直让他带着,说是辟邪的。”
宝哥摸了摸脖子上的铜牌,上面刻着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字。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想让他也有个念想。”女人说,声音哽咽。
晚饭是李奶奶做的,简简单单几个家常菜,青椒土豆丝、红烧茄子、炒青菜,还有一碗鸡汤。那只鸡是李奶奶从早上就开始炖的,她说要给客人尝尝自家养的鸡。
吃饭时,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小屋子里回荡。
“明天跟我们回城里看看吧。”男人对宝哥说,“不用做决定,就是看看。”
宝哥看了眼李奶奶,李奶奶低着头,夹了块茄子放进碗里,却没有吃。
“我…”宝哥刚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是村长来了,手里还提着两瓶酒。“听说李奶奶家有客人,我来敬杯酒。”他笑呵呵地说,目光却在打量那对夫妇。
“快请进,刚好吃饭呢。”李奶奶赶紧起身去拿碗筷。
村长坐下后,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
“你们是小宝的亲戚?”村长直截了当地问。
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小宝的亲生父母。”李奶奶从厨房里出来,语气平静。
村长点点头,没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那挺好,找到亲人了。”他给每个人倒上酒,“不管怎样,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咱们喝一杯。”
李奶奶不喝酒,只是看着大家。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宝哥身上,那目光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饭后,男人和女人住进了村里唯一的小旅馆。那是个刚建好不久的地方,为了接待偶尔来考察的领导。旅馆老板娘是王大娘的侄女,这会儿肯定正忙着打听消息呢。
宝哥和李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星星。夏夜的风吹过,带来稻田的清香。远处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传来断断续续的乡村小调,那是镇上文艺队新排的节目。
“你想去吗?”李奶奶终于开口问道。
宝哥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手中的茶杯,那是他小时候用的,上面有个小缺口。
“他们是有钱人,能给你好生活。”李奶奶继续说,“城里好,有大医院,工作也多。”
“奶奶,我…”
“去看看也好,”李奶奶打断他,“不是说了只是去看看嘛。”
宝哥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腕上的胎记。“我明天就回来。”
李奶奶点点头,不再说话。远处传来狗吠声,一声接一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第二天一早,宝哥就跟着那对夫妇上了车。临走前,他抱了抱李奶奶,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李奶奶只是笑着点点头,目送黑色轿车驶出村口,消失在弯道处。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说那对夫妇是大老板,来认亲的;有人说小宝可能要成为有钱人了;还有人说李奶奶可怜,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最后还是被亲生父母接走了。
李奶奶没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喂鸡、浇菜。只是偶尔会停下来,望向村口的方向。
三天后,宝哥回来了,还是那辆黑色轿车送他回来的。不过这次他下车后,轿车就离开了。
“怎么样?”李奶奶问,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期待。
宝哥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大堆东西。有补品、有衣服、有李奶奶平时用的膏药。“他们人不错,对我很好。”
“那你…”
“我不会走的,奶奶。”宝哥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李奶奶愣住了,片刻后眼眶湿润。“小宝…”
“他们明白我的决定。”宝哥解释道,“他们说以后会常来看我,也希望能认奶奶做干妈。他们在镇上买了房子,以后会经常来住。”
“那多好啊。”李奶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花,“多个亲戚多条路嘛。”
当晚,李奶奶做了一桌子菜,请来了村长和几个老邻居一起吃饭。她穿上了宝哥带回来的新衣服,一件粉色的绣花毛衣,虽然有点不合季节,但她坚持要穿。
饭桌上,宝哥突然说起他在城里的见闻。那个城市很大,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还有漂亮的公园和广场。
“他们家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有三层呢。”宝哥说,“他父亲是个工程师,很有学问;他母亲是老师,教高中语文的。”
“那挺好。”李奶奶笑着说,给宝哥碗里夹了块肉。
“他们还有个女儿,比我小五岁,在国外留学。”宝哥继续说,“我有个妹妹,挺奇怪的感觉。”
“那你…”村长欲言又止。
“我告诉他们,我会常去看他们,但不会搬过去住。”宝哥说得很坚决,“这里是我的家,奶奶一个人我不放心。”
“傻孩子,奶奶老了,你要自己的生活。”李奶奶说。
“我的生活就在这儿。”宝哥看着李奶奶,眼神坚定,“再说了,我不是答应过二叔,要把他家的电线重新布置一遍吗?还有王大爷家的电视机,说好这周去修的。”
大家都笑了。二叔举起酒杯,“来,为咱宝哥回来干一杯!”
饭后,村长单独找到宝哥,问他城里的情况。宝哥告诉他,那对夫妇确实不错,很有教养,对他也很真诚。
“他们说,会尊重我的选择。”宝哥说,“他们只希望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那就好。”村长点点头,“不管怎样,血浓于水,他们毕竟是你亲生父母。”
宝哥沉默了一会儿,“村长,您知道吗,当年奶奶在河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
村长惊讶地看着他。
“他们告诉我的。”宝哥解释道,“他们把我放下后,隔了一会儿来看,发现我不见了,以为有人抱走了。其实是被水冲走了一段,是奶奶发现了我,把我救了回来。”
村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就是缘分啊。”
“不止是缘分,”宝哥说,眼里闪着泪光,“是命啊。”
一个月后,村里的广播站来了个年轻姑娘,说是要采访李奶奶,说她是好人好事的典型。李奶奶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做什么大事。
“奶奶,养育别人的孩子三十年,这还不是大事吗?”姑娘笑着说。
李奶奶摇摇头,“哪是别人的孩子,那是我的宝贝。”
采访结束后,姑娘问宝哥对生父母有没有怨恨。宝哥想了想,说:“年轻人总会犯错,我不怪他们。现在他们想弥补,我也愿意接受。但我的根在这里,在奶奶身边。”
“您不好奇您的身世吗?”姑娘又问。
宝哥笑了笑,指了指腕上的胎记,“这就是我的身世啊。”
采访过后两周,县里来人说要给李奶奶颁发”道德模范”奖状。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了现场,给李奶奶鼓掌。宝哥坐在第一排,旁边是那对夫妇,他们专门从城里赶来参加这个仪式。
领导讲了一大堆话,最后请李奶奶上台领奖。她穿着平时最好的那件衣服,走路有些颤颤巍巍。宝哥赶紧上去扶她。
“我没什么好说的,”李奶奶接过奖状,声音有些哽咽,“小宝是个好孩子,我什么都没做,就是把他养大了。”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宝哥的生父母也在鼓掌,女人的眼睛红红的。
仪式结束后,他们一起回了村子。宝哥的生父在村口下了车,说要去看看当年他们放下婴儿的地方。
那是一片芦苇丛,三十年过去了,芦苇依旧在风中摇曳。河水清澈,阳光照在水面上,泛着金光。
“当年就是在这里啊。”生父站在河边,声音低沉。
“是啊,就是这里。”李奶奶也来了,她慢慢走到河边,“我每天都要来这里洗衣服,那天要不是来早了点,可能就晚了。”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谢谢你。”良久,生父开口说道,声音哽咽。
李奶奶摇摇头,“该谢的是我,谢谢你们给了我这么好的孩子。”
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一个生命的延续,一段情缘的开始。
而在不远处的村口,宝哥正帮着邻居修理拖拉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黝黑的脸上依然挂着温暖的笑容。
这就是宝哥,这就是小宝,无论身世如何变化,他始终是村子里那个人人喜爱的电工,是李奶奶心中最珍贵的宝贝。
而那个月牙形的胎记,也许不仅仅是血缘的证明,更是命运的安排,将不同的人生轨迹奇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