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杨桃树开花了,一阵风吹过,花瓣像雪一样落在我家的院子里。婶婶来了,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白条纹的编织袋,那是她二十年前进城做保姆时就背着的那个。
村里的杨桃树开花了,一阵风吹过,花瓣像雪一样落在我家的院子里。婶婶来了,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白条纹的编织袋,那是她二十年前进城做保姆时就背着的那个。
“娃,在家呐?”婶婶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又熬夜了。
我放下手里的酱油瓶,抹了抹手上的水,急忙走出来。婶婶站在门口,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白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像是被谁狠狠地刻上去的。
“进来坐,喝点水。”我说着,顺手把墙角的塑料凳子拖出来,上面落了一层灰,我用袖子随意擦了擦。
婶婶摇摇头,却还是坐下了。她从编织袋里掏出一个旧信封,小心翼翼地用手抚平了褶皱,然后递给我。
“你堂弟的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清楚。”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三个月。自从小峰失踪,婶婶就像变了一个人,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传,说小峰欠了二十万赌债,跑路了。
小峰是我堂弟,比我小两岁,从小就聪明,村里的老师都说他有出息。可惜叔叔早年出意外去世,家里只剩下婶婶一个人拉扯他。婶婶是个要强的人,白天在村里的食品厂做工,晚上还到附近的饭店洗碗,硬是把小峰送进了县城最好的高中。
去年过年,小峰突然回村,开了一辆二手别克。那天他特意绕着村子转了三圈,喇叭按得震天响。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议论纷纷。
“看看,小林家的儿子出息了!”
“听说在深圳做生意,一个月赚好几万呢!”
婶婶站在家门口,脸上的笑容像是要溢出来。那一刻,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小峰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一堆东西。有给婶婶买的貂皮外套,有给村里老人买的保健品,还有给孩子们的玩具。他走路的姿势变了,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像城里人一样,时不时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英语。
村里人夸他有出息,他就大手一挥:“明年我带婶婶去三亚过年,到时候咱再聚!”
正月十五那天,村里办了场文艺晚会,小峰捐了五千块钱。晚会结束后,他拉着我去了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两瓶二锅头。
我们坐在村口的石头上,小峰灌了一口酒,突然说:“哥,我想做个大项目,缺点本钱。”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什么项目?”我问。
“电商,现在可火了。我认识几个大佬,说带我一起做。”他兴奋地摆弄着手机,给我看了几张和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的合影,“前期投入大,但回报率至少百分之五十。”
我半信半疑:“需要多少钱?”
“二十万。”他说这个数字时,声音有些发抖,“我手里有十几万,还差一点。”
那时我刚在县城的烟酒店干了两年,存了点钱,但距离二十万差得远。我摇摇头:“我可拿不出这么多。”
小峰咬了咬嘴唇:“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帮我担保一下,我想去银行贷款。”
我犹豫了。我爸常说,亲戚之间的钱最难还清。但看着小峰期待的眼神,我还是答应了:“行,不过你得写个欠条。”
第二天一早,小峰就来了,还带了个见证人——村里开小卖部的老王。我们写了欠条,三个人按了手印。然后我陪小峰去了县城的银行,做了担保。
谁知道两个月后,我接到银行的电话,说小峰的贷款逾期了,让我作为担保人还钱。
我慌了,赶紧给小峰打电话,关机。去他家找,婶婶说他出差了。又过了一周,婶婶拿着一张字条来找我,上面只有几个字:“妈,对不起。”
那一刻,我知道出事了。
村里很快传开了,说小峰欠了一屁股赌债,跑路了。银行的人三天两头上门催款,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和小峰是一伙的,合起伙来骗钱。
最难的是面对婶婶。她一下子老了十岁,整天坐在家门口,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像是在等小峰回来。
我试着帮她打扫屋子,发现墙上挂着小峰从小到大的照片。有穿开裆裤坐在门槛上的,有穿着校服拿着奖状的,还有去年过年开车回来的。照片上的小峰笑得那么灿烂,哪里有半点像会卷钱跑路的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卖了摩托车,掏空了积蓄,还是不够还那笔钱。催款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我开始躲着走,不敢接陌生来电。
三个月后的今天,婶婶突然来了,带着那个信封。
“娃,我把房子卖了。”婶婶平静地说,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饭做好了。
我愣住了:“什么?”
“县城那边的开发商要收购我们村的地,给了我二十五万。房子是早晚要拆的,倒不如现在卖了。”婶婶从信封里拿出一沓钱,“这钱你拿去还银行的贷款。”
我不敢接:“婶,这是你的养老钱啊!”
婶婶把钱塞到我手里:“小峰是我生的,这债理应我来还。”
她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泥土,可能是刚从地里回来。想到婶婶这么多年的辛苦,又要因为小峰背上这么重的债,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婶,你住哪儿啊?”
“村东头你三姑家收留我几天,等手续办完了,我去县城找个保姆的活,能有地方住。”婶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去串个门。
我咬了咬牙:“婶,你别卖房,我再想想办法。”
婶婶摇摇头,又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褪色的红本子:“这是你小时候上学,叔叔给你垫的学费本,里面记得清清楚楚。他走得突然,来不及跟你说,这钱就当是他还你的。”
我接过本子,上面记着每笔数目,最早的一笔是2001年,我上初中那年。叔叔去世已经十五年了,我早就忘了这回事,没想到婶婶还记着。
正当我翻看账本时,一张纸从里面掉了出来。我弯腰捡起来,认出那是当初小峰写的欠条。
“今借到堂哥现金20万元整,一年内还清,如有违约,愿承担一切责任。”下面是小峰的签名和手印,日期是今年正月十六。
我正要把欠条还给婶婶,突然注意到背面似乎有字迹。我翻过来一看,是小峰的字,写得很密: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走了。哥,对不起,骗了你。我没赌博,也没做生意,我得了白血病,医生说需要骨髓移植,成功率只有30%。钱是医疗费。我不想连累婶婶,这些年她太辛苦了。如果手术成功,我一定会回来还钱;如果不成功,就当我欠你来世的情分。别告诉婶婶,求你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婶,您知道小峰生病的事吗?”我声音哽咽地问。
婶婶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知道。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去年冬天我就发现了。有天半夜,他疼得在床上打滚,我硬拉着他去了县医院,医生说要去省城大医院看。他不让我跟着去,我就偷偷跟了一趟,在医院门口看见护士推着他去做检查…”
婶婶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他回来后,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做生意,我就让他做。他借钱,我也不拦着。我只希望他能好起来…”婶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是他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我把欠条递给婶婶:“您看看背面。”
婶婶接过去,看了很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欠条上小峰的字迹,仿佛那是小峰的脸。
“傻孩子…”她喃喃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二天一早,我陪婶婶去了省城。通过小峰的手机号码,我们联系上了医院。护士告诉我们,小峰确实在这里做了骨髓移植手术,但是因为排异反应严重,一个月前转院了,去向不明。
我们又辗转了三家医院,终于在第四家医院找到了线索。一位姓张的医生记得小峰,说他情况不太好,但还在坚持治疗。
“他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急切地问。
医生摇摇头:“没有,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他说如果有人来找他,让我转告一句话:别找了,等我好了自己回去。”
婶婶听了,腿一软,差点跌倒。我赶紧扶住她,感觉她瘦得只剩骨头了。
“大夫,您知道他去哪家医院了吗?”婶婶哀求道。
医生摇摇头:“病人有隐私权,如果他不愿意告诉你们,我们也不能透露。”
走出医院,夕阳西下,婶婶坐在台阶上,久久不语。我蹲在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惊飞了几只麻雀。婶婶突然说:“他小时候最喜欢追麻雀,每次都扑个空,回家衣服脏得不行,我总是骂他。现在想想,应该让他多玩会儿的…”
我看着婶婶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她已经老了,真的老了。
回到村里,婶婶还是卖了房子。
“钱我留着给小峰治病,”她说,“不管他在哪,总有一天会需要的。”
我把婶婶接到了自己家里住。县城的烟酒店我也不开了,找了份在建筑工地的活,虽然累点,但工资高。每天下班后,我就帮婶婶打听小峰的消息,但始终没有线索。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一个瘦得不成样子的年轻人靠在车门上,脸色蜡黄,头发稀疏,乍一看像个老人。
我愣了一下才认出来,是小峰。
“哥…”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冲上去抱住他,又怕伤着他,手悬在半空不敢用力。小峰比我记忆中轻了太多,抱着像是抱着一堆干树枝。
“你怎么回来了?身体好些了吗?”我又哭又笑地问。
小峰摇摇头:“医生说扛不过这个冬天了,我想回来看看婶婶…”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婶婶知道了会伤心的,咱们别说实话,就说你病好了,回来还钱的。”我急忙说。
小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这是我这几个月做兼职攒的,还差很多,但至少是个开始…”
我看着他枯瘦的手和那一小沓钱,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峰?是小峰回来了吗?”
我们转身,看见婶婶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切了一半的青椒。她放下菜刀,慢慢地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像是怕惊醒一场梦。
“妈…”小峰哽咽了。
婶婶走到小峰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傻孩子,你可算回来了!”
小峰在婶婶怀里也哭了,他们母子俩就这样抱在一起,哭得肝肠寸断。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围坐在桌前吃饭。婶婶做了一桌小峰爱吃的菜,她盛饭的手不停地抖,好几次米粒撒在桌上,又被她一粒一粒拣起来。
小峰吃得很少,但一直说好吃,婶婶就一个劲地给他夹菜,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
“妈,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小峰低着头说。
婶婶摆摆手:“傻孩子,有啥对不起的,你能回来,妈就知足了。”
小峰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在医院做临时工攒的钱,不多,但我想先还一部分…”
婶婶接过信封,轻轻放在一边:“钱的事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
吃完饭,小峰很快就累了,我们扶他去休息。等他睡着后,婶婶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瘦了好多…”婶婶轻声说,“当年抱着他,胖乎乎的,多招人喜欢。”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小峰微弱的呼吸声。
“婶,医生怎么说?”我终于忍不住问。
婶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医生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骨髓,还有希望。”
“那咱们去查配型吧,我去,村里人都去!”我急切地说。
婶婶点点头:“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我请了假,带着婶婶和小峰去了医院。医生看了小峰的情况,摇了摇头:“太晚了,现在做移植风险太大。”
我不甘心:“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生犹豫了一下:“有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但费用很高,至少需要五十万,而且不保证一定有效。”
我和婶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心。
“我们试试。”婶婶坚定地说。
回去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小峰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飞逝的风景,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家后,婶婶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卖房的钱:“这些钱,你拿去治病,妈这些年也攒了一点,够花。”
小峰看着那盒子,眼泪夺眶而出:“妈,我不能要您的养老钱…”
婶婶把钱塞到小峰手里:“你就是我的养老钱,你好了,妈就什么都有了。”
那一刻,我看见了什么叫做无条件的爱。
村里人知道小峰回来了,也知道他生病的事,纷纷来看望。那些曾经说闲话的人,如今都自觉地闭上了嘴。有人送来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有人送来自家养的土鸡,还有人默默地塞给婶婶一个信封,说是一点心意。
我堂哥开货车跑长途的,特意绕道回来看小峰,还带了一种听说对白血病有好处的藏药。村里开小卖部的老王,主动提出借钱给小峰治病,说等他好了慢慢还。
小峰躺在床上,看着这些乡亲们进进出出,眼里满是感动和愧疚:“我不该骗大家的…”
“傻小子,”老王拍拍他的肩膀,“咱们村里人,有难处不说,能憋出病来。以后有啥事,大家伙一起想办法。”
一周后,我们带着小峰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开始了新的治疗。医生说治疗周期很长,效果也因人而异,但小峰很乐观,每天都笑嘻嘻的,说自己一定能好起来。
婶婶租了医院附近的一间小屋,每天变着花样给小峰做吃的。我也辞了工地的活,在医院附近找了份送外卖的工作,下班就去医院陪小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峰的头发掉光了,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但眼睛却越来越亮。医生说,这是个好兆头。
半年后,小峰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他可以下床走动了,偶尔还能跟我去医院附近的公园散步。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夕阳西下,小峰突然说:“哥,等我好了,我想考大学。”
我愣了一下:“考大学?”
小峰点点头:“我在医院看了很多书,觉得知识真的很重要。以前总想着赚快钱,现在才明白,那都不是真的。”
我笑了:“好啊,等你好了,咱一起复习。”
小峰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和婶婶,我早就放弃了。”
我摇摇头:“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回家的路上,小峰走得很慢,但脚步很坚定。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那一刻,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那张欠条,婶婶一直珍藏着,和小峰的照片一起,放在她贴身的口袋里。有时候晚上,我会看见她偷偷拿出来,对着欠条背面的字迹发呆。
也许对婶婶来说,那已经不是一张欠条,而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最深沉的爱的告白。
那张纸上的墨迹可能会随着时间而褪色,但写在上面的情感,却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成为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力量。
来源:小柒萌物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