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爷爷有两个儿子，我爸和我叔。我堂哥比我大十岁，是我叔的儿子。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会去乡下玩，跟在堂哥屁股后面疯。他会做一套”蝈蝈笼子”，教我用脸盆钓鲫鱼，还能用嘴吹出柳叶声。

我爷爷有两个儿子，我爸和我叔。我堂哥比我大十岁，是我叔的儿子。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会去乡下玩，跟在堂哥屁股后面疯。他会做一套”蝈蝈笼子”，教我用脸盆钓鲫鱼，还能用嘴吹出柳叶声。

那会儿觉得堂哥什么都会，将来肯定有出息。

没想到他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了。我叔说：“家里就这点地，总得有人种。”

我爸当时就劝过：“这年头种地能有啥出路？送去县里学点手艺，将来自己开个店。”

我叔摇摇头，手指在炕桌上划了三下，好像算着什么账。我看见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土，和旁边搁着的半包皱巴巴的”红金龙”。

堂哥那时没说话，只是把膝盖上的旧收音机音量拧大了点，里面播着谁中了双色球一等奖的新闻。

今年五月，我请了年假回老家。

“你放心，就是说话烦人了点，不碍你休息。”我妈让老旧的蚊帐上床头，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好像我初中时放暑假的味道，“你堂哥家的柿子熟了没？让他明天送几个过来。”

我也没细问，困得慌，刚要睡，隔壁传来电视声。透过墙壁的薄薄石灰，我分辨出是《乡村爱情》。堂哥来过啊？

第二天早上，我才在院子里见到堂哥。他戴着顶磨破边的草帽，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拿着个圆溜溜的大柿子。

“升了城里的官，眼睛都朝天了呐。”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说话爱逗我。

我仔细看了看他，皮肤晒得黝黑，比我印象中粗糙，眼角的皱纹比实际年龄深得多。他拿出一把旧折叠刀，娴熟地削起柿子来，手上的动作倒是很稳。

“啥官啊，就一普通上班族，写报告写得眼睛都快瞎了。”我接过他递来的柿子，才发现这不是普通柿子，而是那种不涩的甜柿子，汁水丰沛。

“好吃吧，我自己嫁接的。”他扬起下巴。

我一愣：“你种甜柿子？”

“嗯，还有脆李、甜杏、红心猕猴桃、粉糯玉米，都是我这两年试着种的。”他掰着手指，我发现那手指甲缝仍是黑黑的，但不只是黑土，好像还有些绿色的痕迹。

堂哥摘下草帽搁在膝盖上，露出半秃的脑门，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他看向我家屋后的山坡：“十八年前，你拿了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村里放了三挂鞭炮，有多少人羡慕我叔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时我确实没怎么想过堂哥。他只是在我记忆里成了”种地的那个”，每年回来也就客套几句。

一只母鸡忽然从角落里窜出来，差点踩翻了我接灰的塑料盆。堂哥站起来，顺手捡起半根竹竿去赶，那只母鸡咯咯叫着跑开了，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

“今年收成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堂哥盯着鸡跑走的方向，有点出神：“老样子呗。种地哪有挣钱的。粮食卖不上价，种菜赶不上天气，种果树等三五年才见效。”他转过头来，忽然笑了笑，“不过，这两年我在网上卖东西，倒是多挣了点。”

“网上卖？”

他拍拍裤子上的土：“就是抖音、快手那些，发视频卖农产品。自己种的，没添加剂，城里人挺爱买的。”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工作群里有消息。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领导催着要下周的策划案。

堂哥见我看手机，说：“忙你的，我先回去了。地里还有活。”

他起身要走，我拦住他：“等会，我想去看看你的地。”

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就那么几亩破地，有啥看的。”

“听说你搞直播卖货，我最近正好在公司负责新媒体这块，想看看咱农村怎么做直播。”

堂哥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堂哥的地在村后山坡的半山腰，走到山脚下时，他从背包里掏出两瓶水，其中一瓶上面贴着手写的标签：“自种柠檬片泡水，解渴。”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清凉微酸，确实解渴。

“我已经申请了无公害认证，等下来了，在网上卖得起价。”他边走边随手掐了路边的一株小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个，防蚊虫的。”

我看着他熟悉的动作，似乎看到了小时候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堂哥。

拐过一个弯，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三亩多地被分成了不规则的小块，种着不同的作物。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山腰的那片红色——几十棵小番茄树，挂满了拇指大小的红果子。

堂哥见我停下脚步，骄傲地介绍：“樱桃番茄，我从日本进的种子，比国产的甜。”

他快步走过去，摘下一个塞进嘴里，然后摘了一个递给我：“尝尝，刚结的头一茬。”

番茄皮薄多汁，甜中带酸，确实和超市里的不一样。

“这么好的番茄，传统渠道能卖多少钱？”我问。

“批发商最多出到五块钱一斤，还嫌贵。”堂哥撇撇嘴，“我现在直播间卖，二十五一斤，顺丰包邮，还供不应求。”

我不由得惊讶：“你自己做直播？”

“可不。”他拿出手机给我看，页面上显示有七八百个粉丝，置顶的几个短视频播放量都在几千。我随手点开一个，是堂哥在地里干活，配了土味情话的背景音乐。

“瞧瞧，这是我自己剪的。”他明显很自豪，“我琢磨了好几个月呢。”

镜头里的堂哥戴着草帽，皮肤黝黑，但看起来精神饱满。他一边干活一边解说每种蔬果的特点，偶尔蹦出几句方言土语，意外地有种质朴的亲和力。评论区里不少人留言：“农村小伙好真实”“想吃地里现摘的蔬菜”。

我滑动着屏幕，发现除了展示农作物，他还拍了不少村里的日常：黄昏时分的稻田、刚出窝的小鸡、雨后的彩虹。画面虽然简陋，但透着一股子真实感。

突然一个熟悉的头像出现在评论区——村里的李伯，他留言说：“老张家的樱桃番茄确实好吃，我这就去拿两斤！”

“这不是住在村东头的李伯吗？他还留言？”我笑着问。

堂哥得意地抹了把额头的汗：“可不是嘛，现在村里好几户人家都来跟我拿货呢，说是给城里的亲戚朋友寄去。我还教他们怎么注册账号，刷短视频。他们不会写字，就发语音。”

一阵风吹过，番茄架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这才注意到，每隔几株就挂着一个小铃铛。

“这是干嘛用的？”

“吓鸟的，也挺好看，拍视频时晃一晃，粉丝们都说好听。”他说着，拿出手机对着铃铛拍了起来，还认真调整着角度。

我忽然觉得这个堂哥和我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判若两人。

中午，我们在地头的简易棚子里吃饭。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小灶台，上面架着口生锈的铁锅。堂哥从地里摘了几样蔬菜，洗干净后直接下锅炒。

“这番茄炒蛋，和城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他夹了一筷子给我，“尝尝这个，还有这青椒，我引进的新品种，脆甜不辣。”

我边吃边问：“你是怎么想到做直播的？”

堂哥咽下口菜，眼睛看向远处：“去年回村的刘媛媛说的。那丫头在广州做电商，看了我种的水果，说可以试试直播。她教了我两天就回城了。我自己摸索了小半年，才算入了门。”

他顿了顿，补充道：“本来想过年让她再来教教我的，可惜她结婚了，跟着男朋友去北京了。”

我注意到他语气中有一丝遗憾，但很快被掩饰过去。

“那你怎么学会剪视频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操作步骤：“我看教程学的，不会的就到镇上网吧问。李老板的儿子上大学，放假回来教了我不少。他说我这么大岁数还能学这个，挺不容易的。”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被翻得起毛。有些页面上还贴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写着”构图参考”。字迹歪歪扭扭，明显是常年干农活的手写出来的。

“种了这么多年地，挣钱吗？”我试探着问。

堂哥苦笑一下：“前些年亏得很。你也知道，种地靠天吃饭。去年才算回本，多亏了直播卖货。”

他往后仰靠在塑料椅子上，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你要早五年问我，我肯定说后悔。现在嘛，也说不清了。”

不远处的田埂上，有人走过来。是村里的王叔，他的儿子和我同龄，早已去了外地工作。王叔向我们招招手，走近后对堂哥说：“老张，你那个绿色水果萝卜还有没有？我女婿说城里卖得贵，想从你这带些。”

堂哥站起身：“有，刚摘的在篮子里。”

“记得给我拍个视频，他们不信是现摘的。”王叔掏出手机，“你教我的那个慢动作怎么拍来着？”

堂哥接过手机，熟练地调出相机功能，手把手教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流露出一种专业人士的自信。

等王叔离开后，我才问：“你现在收入怎么样？”

“去年卖了六万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今年估计能翻倍吧，我又扩了两亩地，还多种了些四季豆、小南瓜什么的，城里人爱买。”

我心里默算了一下，这在乡下确实是不错的收入了。难怪村里人都跟着学。

“你知道吗，现在村里已经有五六户人家开始做直播了。”堂哥有些自豪地说，“上个月，镇上还组织我们去县城参加培训，说要打造’网红农产品’。”

他扭过头去，看向山那边的村庄，炊烟袅袅：“二十年前，大家都往城里跑。现在，反倒是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因为种地有了新出路。”

下午，我跟着堂哥去了一趟集市。他要买些包装材料，准备第二天的直播发货。

集市上人来人往，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堂哥走在前面，不时和熟人打招呼。他们谈论着粮食价格、天气变化，还有谁家娃娃考上了大学。

在一个卖塑料制品的摊位前，堂哥仔细挑选着包装盒和泡沫网套。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一边帮他拿货一边问：“老张，听说你在网上卖菜挣大钱了？”

堂哥笑着摆摆手：“哪有，就是小打小闹。”

“可我家老头子就看到你直播了，说你那番茄卖得比超市贵两倍。”老板娘有些羡慕地说。

“贵是因为好啊，城里人就认这个。”堂哥不紧不慢地回答，忽然看到一种透明的包装袋，眼睛一亮，“这个多少钱？”

“一块五一个，不过你要是多买，一块二就行。”

堂哥拿起一个仔细看了看：“采购多了给优惠，这不就和我直播间的团购一个道理嘛。”

我在旁边忍不住笑了。堂哥现在说话都带着些”直播”思维了。

回去的路上，堂哥突然问我：“你说，我这样做对吗？”

“什么对不对的？”

他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山峦：“我叔临走时一直念叨，说家里的地不能丢。我就一直种着，二十年了。现在用直播卖东西，不算丢他的脸吧？”

我这才明白他心里的纠结。在他那一代人的观念里，祖辈传下来的土地是根，是命根子，丢不得。但现代农业的发展方式，也许和老一辈人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觉得，爷爷和叔叔的意思是不要放弃土地，不要让它荒废。”我轻声说，“你不但没放弃，还让它变得更有价值了。他们会为你骄傲的。”

堂哥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闹铃吵醒。还没等我起床，堂哥就来敲门了。

“快点，今天有直播。”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听起来很兴奋。

我揉着眼睛问：“几点了？”

“五点半，再过半小时太阳就起来了，得赶在那之前去地里。”

五点半？城里我从来没这么早起过床。但听到堂哥催促的声音，我还是爬了起来。

到了地里，天刚蒙蒙亮。薄雾笼罩着田野，空气中有股泥土和露水混合的清新味道。堂哥已经架好了手机，还在地里摆了两盏led灯。

“城里人喜欢看日出时的菜地，觉得有仪式感。”他一边调整手机角度一边解释。

直播开始了。堂哥站在镜头前，向观众问好，然后开始展示今天将要采摘的蔬菜水果。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语速变快，声音提高了八度，还不时做出夸张的表情。

“今天的番茄特别甜，你们看，露水还在上面呢！”他摘下一个番茄，凑近镜头，“听，这是新鲜的声音！”

他轻轻捏了一下番茄，果肉发出清脆的声响。

评论区立刻热闹起来，有人问价格，有人说要买，还有人只是发表情。堂哥对着屏幕回应着，不时向镜头展示着各种蔬果。

“这是我侄子，在北京工作，今天专门回来帮我直播。”堂哥忽然把我拉到镜头前。

我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尴尬地挥挥手。

“城里人就爱吃我们农村的绿色食品，是吧侄子？”

我点点头：“确实，在城市买不到这么新鲜的蔬菜。”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订单源源不断地进来。堂哥一边直播一边让我记录订单信息。到结束时，我们已经卖出了两百多斤蔬果，订单金额超过五千元。

“这比我平时多了一倍！”直播结束后，堂哥兴奋地说，“看来城里人更信任你这样的。”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但其实我知道，他们信任的不是我，而是堂哥那份真诚和对土地的热爱。那是从他言行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是做不了假的。

我休假的最后一天，堂哥组织了一次”村播培训会”。地点就在村委会的小会议室，参加的都是村里想学直播的农户。

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几个年轻面孔。堂哥站在台前，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今天咱们就交流一下经验。”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我做得也不算好，大家互相学习。”

会议开始有些沉闷，没人愿意先开口。我看出堂哥的窘迫，便起身打圆场：“不如这样，我来问几个问题，大家一起讨论？”

气氛这才慢慢活跃起来。有人问怎么拍出好看的视频，有人担心自己的普通话不标准，还有人问客户不满意怎么处理。

令我惊讶的是，这些问题堂哥都能一一解答，虽然用词不专业，但内容却很实用。

“拍视频要记住三点：一是光线要好，二是画面要稳，三是内容要真。”他掰着手指讲解，“咱农村人就是朴实，城里人就喜欢这个。至于普通话不标准，那是咱们的特色，反而吸引人。”

听着堂哥的讲解，我想起了他那本皱巴巴的笔记本，和那些歪歪扭扭的笔记。这些知识，是他这两年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宝贵财富。

直到会议结束，我才注意到村委会墙上挂着的一个荣誉牌匾：2024年县级农业创新示范户——张泽明。

“那是你的？”我指着牌匾问堂哥。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去年评的，没啥大不了的。”

村主任路过，听到我们的谈话，插嘴道：“别听他谦虚。上个月县电视台还来采访他呢，说要把咱村打造成’直播村’。现在跟着他学直播的，全村已经有二十多户了。”

堂哥摆摆手，脸上却掩饰不住笑意。

回城的前一晚，我和堂哥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

“在城里看不到这么多星星。”我仰头感叹。

堂哥递给我一瓶自酿的米酒：“这也是我想推广的产品之一，老方法酿的，味道正。”

我抿了一口，香甜微辣，确实不错。

“你现在后悔当初留下来种地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堂哥沉默了一会，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特别是看到同龄人在城里买房买车，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看星空：“但现在嘛，我反倒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我接触到的是真实的泥土，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吃的是自己种的蔬菜水果。而且现在有了直播这个窗口，我能把农村的好东西传递出去，也能把外面的新鲜事物带回来。”

他指了指堂屋里的电视，屏幕还停留在《乡村爱情》的画面上：

“以前我们看电视剧，向往城里的生活。现在城里人看我的直播，向往我们的生活。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堂哥并不是”不挣钱”，而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积累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对土地的理解，对自然的尊重，以及在时代变迁中坚守又不断创新的能力。

“明天你还来直播吗？”堂哥问我。

我摇摇头：“不了，明天一早我就得赶火车回北京，公司还有会。”

他有些失落：“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等忙完这阵子吧，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教你点新玩法。”

他笑了：“好啊，到时候我在直播间介绍你，我侄子，北京大学毕业的，专门回来教我做直播的。”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夜色渐深，星光依旧。我看着堂哥的侧脸，想起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疯玩的日子。时光流转，角色互换，如今在网络这片新天地里，我也有幸能跟在他后面学习了一把。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没有谁一直领先，也没有谁永远落后。只要不放弃，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

就像堂哥，种了二十年的地，终于等到了丰收的季节。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