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高家村的鸡就叫唤开了。老张头睡不着,他摸黑从床上爬起来,膝盖跟他作对似的,咯吱响了一声。
天还没亮,高家村的鸡就叫唤开了。老张头睡不着,他摸黑从床上爬起来,膝盖跟他作对似的,咯吱响了一声。
“哎呦喂。”
老伴儿翻了个身,嘟囔着:“又去那么早?”
“不早了,快五点了。”老张头看了眼床头那个走走停停的老闹钟,1998年的闹钟,指针有气无力地摆动着,走时不太准,但他舍不得扔。
洗把脸,老张找出那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是前年儿子从县城买回来的,只在过年时穿过几次。他站在镜子前,用湿梳子抹了两下头发,白发被压下去,抹了点儿清凉油在太阳穴上。
“我这衬衫皱了吗?”老张问。
老伴儿一声不吭,只从柜子里拿出那条洗得发白的裤子:“穿这个吧,配套的。”
老张头点点头,笑了:“今天可是大日子。”
他没吃早饭就匆匆出门了,拎着个旧书包,里面装着几本发黄的练习册。村口的水泥路坑坑洼洼,退休前,他骑自行车上下班快二十年,认得每一个坑。如今他走路,反倒觉得陌生。
村子里的路灯开始一盏盏灭了,东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
老张头走到村委会,大门还锁着。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这把钥匙是村长给他的,说随时可以用村委会的空房间上课。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卡了一下,才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有张旧办公桌,一块黑板是他从初中部退休时搬过来的,边角掉了漆,中间有道裂缝,他用胶带粘住了。
桌子上放着个旧暖瓶,瓶身上印着”幸福生活”三个已经模糊的大字。他倒了杯水,把昨天老伴儿塞给他的速效救心丸放在抽屉里,又从书包拿出教材和习题本。
这间屋子,十五年了。
老张在黑板上写下”今日重点”几个字,又觉得不对,擦了,重新写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站远了看看,满意地点点头。
第一批学生七点不到就来了。
“张老师好!”三个小男孩,衣服有点脏,头发像鸟窝,但眼睛亮得很。
“来早了,知道今天啥日子不?”老张笑呵呵地问。
“知道,知道!小涛哥回来了!”最小的男孩蹦跳着说。
老张点点头,把昨天剩下的几道题在黑板上写了,让他们先做。这帮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爹妈在外打工,跟着爷爷奶奶,功课没人管。
补课是免费的,但老张心里定了规矩:不专心的不能来,不做作业的不能来,态度不端正的不能来。十五年,断断续续教过村里好几批孩子,最开始只是几个,后来渐渐多了起来。
“张爷爷,广播里说了,小涛考上清华了!”一个小女孩进来,扎着两个羊角辫,背着个红色书包。
老张嗯了一声,没多说,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他记得小涛第一次来的样子。那时候,孩子才上初一,个子瘦小,眼睛却又大又亮。他爸去世早,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靠在镇上卖豆腐为生。
“张老师,听说您给村里娃娃补课,我家涛涛能来不?”小涛妈妈那天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手上全是冻疮。
老张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小涛是块好料子,学习上遇到点就通,老张每次教完,他总能举一反三。最让老张惊讶的是,这孩子不光会学,还会问,有时候问得老张都直挠头。
“老师,为什么二次函数一定是这个形状?” “老师,平行宇宙是不是真的存在?” “老师,我能不能考清华?”
最后一个问题问得老张一愣。那时候,高家村还没出过一个上大学的学生,更别说清华北大这样的学校了。
“能,怎么不能?”老张拍拍他的肩膀,“但得努力,特别努力。”
从那以后,小涛几乎每天都来。早上天不亮,晚上月亮挂高,风雨无阻。有时候下大雨,老张怕他来,特意带伞去他家接,却见他已经披着塑料布在路上等着了。
村里人笑话老张:“退休了还折腾啥?图啥?”
老张头不说话,只是笑笑。他自己知道图啥。他教了一辈子书,只在县城的初中部,从来没能走出去。年轻时候,他梦想过考大学,但那时候赶上困难时期,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书读?
后来当了老师,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学生身上。可惜县城的孩子大多只求混个毕业证,考个职高,早点出去打工。每每看到那些聪明的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辍学,他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退休那年,他对老伴儿说:“我想在村里给孩子们免费补课。”
老伴儿叹口气:“你这一辈子就知道操这份心。”
村委会的小屋子成了老张的第二个家。夏天闷热,他就搬个电风扇来,那是他儿子淘汰下来的,转一下停一下,但总比没有强。冬天冷,他就生个小炉子,烧些枯树枝,屋里烟熏火燎的,孩子们常常咳嗽,但没人抱怨。
下午,村子里热闹起来了。村口的大喇叭响了,播报着《喜讯》。
“热烈祝贺我村张涛同学考入清华大学!这是我村历史上第一个清华学子…”
几个妇女挑着竹竿,在村口挂红灯笼。灯笼有些旧了,是过年剩下的,但被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人拉了横幅,上面写着”祝贺张涛同学金榜题名”,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写得认真。
老张教完最后一批学生,看看表,已经下午五点了。他收拾好东西,锁上门,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李村长抽着烟,见了老张,使劲拍他肩膀:“老张啊,这回你可是咱村的大功臣!”
老张摆摆手:“是孩子自己努力。”
村长笑着说:“别谦虚了,这事儿县里都知道了,说不定还要给你发个奖状啥的!”
老张心想,他这辈子发过的奖状,摞起来比桌子还高,但他最珍视的,是那些孩子们给他画的小卡片,歪歪扭扭地写着”张老师好”。
天色渐暗,村口的灯笼亮了起来,红彤彤的,映着人们兴奋的脸。
六点多,一辆出租车停在村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白衬衫的高个子年轻人,黑框眼镜,清秀的脸庞。是小涛。
人群立刻沸腾了。
“涛娃回来了!” “快看,这就是考上清华的娃!” “长这么高了,变模样了!”
小涛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当他看到老张头时,立刻小跑过去。
“张老师!”他声音哽咽。
老张头张开双臂,小涛扑进他怀里。这一刻,老张头才发现,这孩子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张头拍着他的背,忍着泪。
村长拿着大喇叭:“安静,安静!大家伙儿安静点!请我们的大学生讲两句!”
小涛红着脸走到村长身边,接过喇叭。他不善言辞,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感谢村里人的支持,感谢妈妈的养育,最后,特别感谢张老师十多年来的无私教导。
“…如果没有张老师,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张头站在一旁,阳光从他脸上慢慢褪去,但他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亮。
庆祝会开始了,村长家摆了几桌,炒了十几个菜,还开了瓶酒。
老张头坐在主位上,小涛挨着他。老张给小涛夹菜,小涛给老张倒水。两人说着话,周围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
“老师,我决定了,以后要当物理学家。”小涛眼中闪烁着光芒。
老张点点头:“好啊,咱们村终于能出个科学家了。”
“您的腿怎么了?”小涛注意到老师走路时的轻微跛行。
老张笑着摇头:“老毛病了,没事。”
他没告诉小涛,三年前他摔断过腿,在村委会的台阶上。那天下雨,路滑,他急着去上课,结果摔了个狗啃泥。腿骨折了,但他只在医院躺了三天,就拄着拐杖回来接着上课。
小涛若有所思:“老师,您退休这么多年,工资…”
老张摆摆手,打断他:“够花就行。你妈不也是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吗?”
张涛妈妈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张老师这些年啊,退休金全用在给娃娃们补课上了。买书买笔,冬天生炉子,夏天买冰棍奖励学习好的…”
老张头赶紧打岔:“吃菜吃菜,别光说话。”
席间,村长提议给老张头发个”荣誉村民”的匾额,村里人都鼓掌。
老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本来就是村民啊。”
夜深了,村里的灯逐渐暗下去,只有村口的红灯笼还亮着。老张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小涛执意要送他。
路过村委会时,老张头停下了脚步。
“小涛,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他打开村委会的门,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进步和不足。最后一页,贴着一张发黄的照片,是十二年前小涛刚来补课时候的样子。
“你看,这是你当年。”老张头笑着说。
照片上的小男孩瘦瘦小小,但眼神坚定。照片旁边,老张头工整地写着:
“张涛,资质上乘,勤学好问,目标清华。”
小涛看着这行字,眼眶红了。
“老师…”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老张头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小涛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老师,您明天继续上课吗?”
“当然。”老张头笑了,“明早七点,照常。”
回到家,老伴儿还没睡,在门口等他。
“怎么样?热闹吧?”老伴儿问。
老张头笑着点点头,眼中有光:“可热闹了。”
老伴儿帮他脱下那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小心翼翼地挂好:“这衬衫你明天还穿吗?”
“不了,明天还教课呢,穿那么好干啥。”老张头坐在床沿,揉着膝盖。
老伴儿叹了口气,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热水袋,递给他:“热着点膝盖。”
老张头接过来,突然说:“你知道吗,小涛说他想当物理学家。”
“好啊,”老伴儿说,“比你我强。”
老张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我在想啊,咱们村这些孩子,说不定哪个也能像小涛一样…”
老伴儿打断他:“行了,明天还上课呢,睡吧。”
老张头躺下,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教室,黑板上写满了公式,窗外阳光正好,照在每个孩子专注的脸上。
村口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诉说一个老教师和他学生们的故事,一个关于坚持、关于希望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张头又起床了。他洗了把脸,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老衬衫,拎起布书包,走向村委会。
村口的红灯笼还挂着,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黯淡。但老张头知道,它们会在今晚再次亮起,就像他心中的那盏灯,从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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