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场直播里没有女性主义:“能做任何人,就是不能做自己”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3-14 00:00 3

摘要:在秀场直播里,主播通过直播唱歌、跳舞等才艺展示获得用户打赏。《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3-2024)》显示,2023年,中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市场营收规模达2095亿元,网络表演(直播)行业主播账号累计开通1.8亿个,网络直播用户规模

潘莹的直播间。(受访者供图)

晚上7点,潘莹从学校出发,打车去到一家开在小区办公楼里的直播公会。

通往直播公会的楼梯间有些隐蔽,整层楼的其他公司都已关门落锁,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只有这家公会亮着白炽灯,公司门牌是中英文双语的logo。

化好妆、拍好封面照片,坐在七八盏照得令人眼睛生疼的环形灯、补光灯、氛围灯前,潘莹变身成为秀场主播“诗文”。

在秀场直播里,主播通过直播唱歌、跳舞等才艺展示获得用户打赏。《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3-2024)》显示,2023年,中国网络表演(直播)行业市场营收规模达2095亿元,网络表演(直播)行业主播账号累计开通1.8亿个,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8.16亿人。

潘莹是苏州大学的博士生,长期关注直播与平台劳动领域。2022年11月,她在某招聘软件上投递简历,很快收到一家当地公会的邀请。这家公会是loft结构,一楼是老板、运营的办公室,二楼则是隔断出的六七间直播间,隔断墙体没被完全封住,可以从上面抛东西到相邻的直播间。由于去得晚,潘莹被分到最小的那间。她买了张毯子,1.8×2米,横过来铺就占满了整个直播间的宽度。

这个不到6平米的直播间经由高度精确的美颜与嗓音参数调整过,潘莹入驻后不久,第一位看播用户就进来了。进入直播间的人,都想追求一些看似能快速获得的东西:快速满足的情感、快速提升的人脉、快速变现的金钱。和潘莹一样的年轻女生们则体验着欲望与利益涌动,爱恨与算计交织,以及对女性而言,直播经济所承诺的“自由”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潘莹当时所在的公会是loft结构,一楼是老板、运营的办公室,二楼则是隔断出的六七间直播间。(受访者供图)

“我不想被公会的人拉出来说是垫底”

“研究生研究生,就是研究怎么生的。”当潘莹在直播中聊到自己的学历时,她不敢说自己是博士,只说是研究生,弹幕里有人发出嘲笑,“你不要立这种人设,我们不稀罕,你读书还不是靠家里(给钱)。”

秀场主播通常有着清晰的画像:女性、高中学历、很多曾在工厂打工,年龄在18到22岁之间。和潘莹同在这家公会的还有7位主播,都是类似的背景。初次听到潘莹的学历时,运营刘俊辉立刻判断:“你肯定是来体验生活的。”在他看来,研究生学历的人不可能长久做这一行。

不为赚钱而来、带着书卷气,又不愿穿“比较撩”的衣服,潘莹一开始有点难以摸索到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公会聚餐时,潘莹下意识地开启“访谈模式”,问老板娘,“你们成立到现在一共有多少个主播?现在的经营状况,主播的流动性是怎样的?”老板娘特别诧异,“你要投资吗,还是要自己开公会?我们可以合作。”

很快,潘莹就发现,产生赚钱的欲望并不难。从平台的分成比例到公会的考核制度,都推动着她向努力盈利的职业主播转型。

直播获得的打赏有固定的分成比例:50%分给平台,20%给公会,剩下的30%才归主播所得。潘莹第二天播了13.56个小时,分成到手60.5元。如果想拿到招聘时承诺的每月5000元底薪,必须满足苛刻的条件,包括但不限于一个月内26天全勤、每个月播满200小时。和潘莹在同一家公会的主播里,只有一个人达到了全勤,有的主播两个月一共只拿到4300元。

对主播造成更大心理压力的是公会的评价体系,公会每天都会统计主播的数据并发在群里。其中一位主播凡凡的直播数据不太好,老板和运营在一次酒桌上当面说,她长得丑、身材没有女人味,“像非洲‘平头哥’(一种毛色黝黑、眼睛小的动物)”,她让公司亏了5个月。而当有一天潘莹的数据不错时,运营就亲切唤她的小名“莹莹”。

因为没赚到钱而遭受容貌攻击,对主播来说是一种常态。“主播并不完全认同运营对她们的这些评价,她们也是有自尊心的。”潘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种生态对于主播的价值观影响很大,主播的赚钱欲望很大程度上是被公会制造出来并放大的。”

潘莹也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

每个月底,公会会在内部组织主播的“友谊PK赛”,俗称公会赛。第一次打公会赛的时候,潘莹给自己一个朋友转了200元,让对方进直播间帮忙刷钱,朋友很不理解,“你不是来挣钱的吗,怎么自己掏钱?这钱不是也到不了你口袋里吗?”潘莹只能解释,“我不想被公会的人拉出来说是垫底。”

苏州大学博士生潘莹为了做田野调查,加入一家公会,成为主播“诗文”。(受访者供图)

“守护这个人,就要花钱”

直播的第三天,“诗文”遇到了她的第一位大哥清风。清风是潘莹与另一位主播连麦时从对方直播间跑过来的,也就是个“二手大哥”。大哥“移情别恋”是常有的事,这也是主播们明知会受到种种束缚,依旧选择加入公会的一大理由——公会掌握人脉,可以帮忙匹配到更有资源的主播,主播也就更有可能“蹭”到大哥。

与外界对于“大哥都是人傻钱多的暴发户”的想象截然相反,运营刘俊辉对南方周末记者描述他认识的大多数大哥:“二十三四岁,没结婚,在工厂上班;缺乏自信,性格内向;长得不太好看,比较胖。80%的就是这些人。”

“24小时看。只要不睡觉,睁着眼睛都会看。”潘莹的大哥清风描述自己看直播的习惯。现实生活中,他大学毕业后在广东的一家英语教培机构工作。他的微信铃声是一段英文女声朗诵,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外貌,而是因为你让我有不一样的感觉。在这么特别的一段时光里,你是无可替代的。”

清风喜欢看《读者》和林徽因的诗,喜欢听歌,尤其是伤感的、校园类的。他喜欢养一些花鸟鱼虫,一只鹦鹉可以赚两三千,不过他更看重这个圈子——里面有些商界政界人士,因共同爱好而熟络后,可能有助于他的英语教培生意。

2019年,他在酷狗音乐平台无意间点开了唱歌直播,从此便开始看起了秀场直播。他说自己很挑主播,不喜欢看跳舞“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会随随便便、盲目地去给一个人(打赏),但遇到默契、合拍的,会有一种保护欲。”他有几个号,自称至今总共消费了几十万元,据他说,这个数字在大哥界非常普通。

第一次见到“诗文”的时候,清风就感觉“我们是一类人”,“她比较有气质,我喜欢那种比较单纯的,骨子里干净纯粹的。”在成为“诗文”的大哥前,清风喜欢的主播通常是可爱、喜欢撒娇、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的类型。

实际上,他可能不知道,这种“让人产生保护欲”是平台、运营和主播合力营造的效果。刘俊辉的经验是,主播让大哥心疼了才有钱薅,“主播在直播间里面被‘打’,大哥会有占有欲,也会怜香惜玉。而守护这个人,就要花钱。直播间里面的人都一样。”

主播之间的“PK赛”胜负完全由各自上了多少币(打赏金额数)决定,输者会被赢者惩罚。大哥对主播的保护欲被极大地调动,而当成功守护自己的主播不被欺负时,大哥作为男性的自尊心又能得到满足。

“那种保护欲比现实当中的保护欲强得多。现实中,如果有50元的鱼缸,我都不会买100元的。可是去刷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在意。”清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上的是币不是钱,虽然实际上都是一样的。”

当被问到现实生活中的感情经历,清风表示有过两三段。在直播平台上,用大量的金钱,以及一点“幽默感”,就可以成为一个受人尊重、风流倜傥的男人。

清风举例他的幽默方式,“比如我发‘我知道你哪个地方敏感’,主播就会很好奇,到底哪个地方,你怎么知道。那我就说,我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开些玩笑让她快乐”的方式,他也很享受目睹主播从好奇到害羞、尴尬的过程。

除了这种恶趣味的擦边内容,主播还需要处理大量更为直白的性骚扰。

曾经做过一年抖音直播运营的林逸飞去一家全国前十的公会参观时,看见一位主播的后台私信,超过半数都是问“多少钱一晚”、发私密照片等内容。“他们知道自己和大主播没有可能,所以就随便发,恶心主播。”林逸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几乎每个大主播都有被AI换脸到黄片的经历,制作者100%找不到。”

在直播中,潘莹也遇到过类似的经历。下播后,运营安慰她,“喜欢你的人就是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怎么样都有,不要太在意”。“心态要好”是许多运营挂在嘴上的要求:通过让主播“自洽”的方式来处理看客的嘲笑、调侃和性骚扰。

然而,“心态好”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尊严,并接受这个网络世界的游戏规则——性资源可以换成流量,流量可以换成钱。为了获取平台的流量与大哥的打赏,主播之间也会玩大尺度的游戏。潘莹在一次PK打输后,被获胜的主播要求和大哥打电话,和他说“自己在和男朋友开房”。有人问,要不要玩这么狠?对方说,就要玩这么狠啊,要玩就玩得起。

潘莹不敢给榜一大哥打,“我怕他不给我刷钱了”。最后,她打给了自己在学校的导师。

直播间不到6平米,有时主播会在地上打地铺睡觉。(受访者供图)

钱好还是大哥好,你自己选择

每个主播上班的第一天,刘俊辉都会对她们约法三章:“不能接受大哥的红包,不能私下见大哥,不要相信大哥的任何一句话。”他对最后一条重复了三遍。

第一条是为了避免引起财产纠纷,第二条是考虑主播的人身安全,第三条,则是公会希望主播和大哥之间仅限财产关系,千万不要卷入个人情感。

包括清风在内,每个大哥都想要从直播间或多或少获得点真感情。公会不这么想。“刷了钱的才是朋友。”在有关底层秀场主播的纪录片《聚星》里,一位公会的老板这样说。

“也不是绝对不能见大哥。”刘俊辉对南方周末记者澄清,因为“100%的大哥都会要求线下见面,否则就不刷钱了”。如何评估是否可以见大哥?“刷多了就会见一面”,这个金额大约是1万元,公会允许主播在运营的暗中陪同下和大哥出去吃个饭、逛逛街、牵牵手。

公会警告主播,千万不要轻信大哥、对二人未来产生憧憬,否则多半的结局就是被大哥“玩腻了就抛弃”。“基本上不到半年大哥就‘死’了,”刘俊辉解释,“在我们这一行,‘死’了,就是大哥没钱了或者跑掉了的意思。”

刘俊辉分析,大哥最喜欢去新人的直播间,因为新人特别好“撩”,容易上当。“大哥都是被骗出来的,他刷了这么多钱,都是上了很多当的。”在尔虞我诈的情感游戏里,新人处于不利位置,也因此理所当然地被公会掌握着一举一动:手机会直接被运营拿去分析哪个大哥更有潜力,主播不知道怎么回复消息时,运营也随时上场,替她们回。“男人最懂男人。”林逸飞说。

公会极力想让主播和大哥停留在“我给你情感服务,你给我咔咔打钱”的关系上。然而对主播而言,这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在一次直播中,潘莹和一个主播薇薇PK输了,在脸上画了两个乌龟。当天晚上,她跟清风说了这件事。清风说,你放心,明天我带着“猪哥”(另一位大哥)一起打回去。第二天晚上,他们到处打听到薇薇的房间号,薇薇惨败,潘莹的后台收了1200元流水。

“怎么样?有大哥在的感觉好吧?有我俩在,你就不用站起来扭一点腰。”清风对潘莹说,“你说还要打谁,我们去打。”大哥英雄救美的故事虽然俗套,却给当时的潘莹带来了真切的兴奋、自豪与安全感。“挺俗的东西,但也会让人感到兴奋,会被所谓的保护。”

曾和潘莹一起直播的颖儿也告诉她,“那么多主播,那么多好看的小姐姐,但是那个大哥愿意给你刷,还一直愿意陪着你。然后就会产生感情。”

因为大哥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而产生感激,因为大哥的偏爱而产生依赖,许多主播会因此对大哥心生愧疚,并产生“报恩”的心理。然而,当大哥因打赏过多而经济困窘时,他们的怨气第一个便会朝向主播。

大哥向主播借钱是常事。“大哥给你刷得多了,他没钱吃饭了,就会找主播借。”颖儿告诉潘莹,成熟主播的做法是用缓兵之计婉拒。有一次,一位大哥对颖儿说,“我的仓库空了,心也空了。”颖儿给他转了500元,“骗一个人骗了一次两次可以啊,骗得多了,良心过不去。”

如果主播真的借钱给大哥,这会惹恼公会,“你要是愧疚的话你可以不干。你又想着挣钱,又想着愧疚,那你就老老实实找个班上。你说是钱好,还是大哥好,你自己去选择。”刘俊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经过高度精确的美颜与嗓音参数调整后的直播间。(受访者供图)

主播付出的是情感性的劳动

做了主播后,潘莹发现,她们并不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自由和具有很高的能动性。“很多时候是要不断地突破自己的本意,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自己。主播付出的是情感性的劳动,但是这种劳动其实是比较免费的劳动。”

相比外卖、网约车等其他的零工经济形式,以女性为主、情感劳动为支撑的主播行业似乎更难以得到认可。在主播、大哥和公会这三方主体所组成的行业中,没有人把“秀场主播”当作一个体面的正经工作——主播把自己用情感获取报酬的过程定义为“圈钱”“诈他”;而用运营的话说,主播挣的是“偏财”,把大哥的钱挣到手了就算完事。

“不要相信运营的鬼话,运营不是什么好东西。”清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厌烦公会指使主播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反感运营替主播回消息,尽管他迷恋上的可能正是公会和主播打造的人设,他还是觉得“好恶心”。他希望获得的是纯粹的、不与金钱挂钩的感情。

这种希望也随着潘莹告诉他自己有男朋友而破灭了。“心态一种崩塌……被骗的感觉。”清风说,“你既然有男朋友,你就不能对我表现出这种暧昧。她就跟我说聊天的时候觉得也有那种感觉,但不确定。这我是无法接受的,我不喜欢你上一段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去投入下一段感情,这对别人来说是一种伤害。”清风并不认同她传达暧昧可能只是做主播的某种职业要求,“很多事情我是看得很通透的。”

潘莹问清风,如果把他之前打赏的钱都还给他,会不会原谅她?这反而激怒了清风,“这是钱的问题吗,我的情感投入呢?情感比金钱要重得多。”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反复说,“我像个傻子一样。”

做了一个半月主播后,潘莹正式离开公会,回归校园,着手于她的论文写作。“诗文”很快消失在数以千万计的主播中,可是潘莹发现,公会和直播间里的物质至上氛围仍旧影响着她, “在直播间里,没有几个男人会说真心话,都是对我有所图的。”

她开始怀疑起自己曾经相信的价值观,毕竟在直播间里,女性的优秀与否取决于她的年龄、身材、相貌,以及历练出的情商,“学历什么的一点都没有用,那时候会觉得自己读书读傻了”。

潘莹和清风的关系随着潘莹停播而淡化,他们的聊天停留在了2023年7月。

两位曾经的运营都转了行,刘俊辉接到了工地上的活,林逸飞回到老家做生意。做运营之前,林逸飞经常看秀场直播,但如今“突然醒悟”了:“如果说是为了主播颜值,我现在知道主播线下可能不长那样;如果说为了情绪价值,她的背后有一个运营在支招;而如果说是奔着和主播谈恋爱的话,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

清风看直播的频率也越来越少,因为没钱了,也因为对内容的厌倦,“现在看跳舞,再怎么扭都免疫了”。他偶尔会接到平台的电话,“是不是出现了经济问题?”他否认,对方邀请他回去,看3分钟直播即可免费赠送2万币。他看满规定的时间,拿到承诺给的币,然后卸载了App。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在一家肯德基吃早饭,声音放得很小,“说的也不是太光彩的事情”。

只有主播们,还停留在那一间间狭小的格子里——对她们而言,这或许是工作的可选项里最好的那个。一个曾一起直播的女孩对潘莹宣布,她准备去当总经理助理了,但潘莹后来发现,她其实换了好几家公会,还是一直在直播。最近,潘莹曾经所在的公会规模扩张了,主播数量变成了当时的两倍。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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