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摘 要数字与网络技术的广泛应用带来了记忆的“连接性转向”,导致人们的记忆活动与各种自动化、算法化、平台化的记忆回溯功能紧密纠缠。本文以QQ空间中一个名叫“那年今日”的功能作为案例,从“连接性转向”和“诸众记忆”的理论视角出发,综合运用深度访谈、田野观察及文本分
摘 要数字与网络技术的广泛应用带来了记忆的“连接性转向”,导致人们的记忆活动与各种自动化、算法化、平台化的记忆回溯功能紧密纠缠。本文以QQ空间中一个名叫“那年今日”的功能作为案例,从“连接性转向”和“诸众记忆”的理论视角出发,综合运用深度访谈、田野观察及文本分析的方法,系统剖析了其对数字记忆的自动化生产,以及用户与这种数字记忆的相遇。研究发现,基于自动推送及“同一时间”的算法逻辑将用户的数字痕迹重构为“重返帖聚类”。这种数字记忆形式在承载特定平台话语和意图的同时,也以独特的内容构造与连接性机制生产出一幅诸众记忆景象。在用户与“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相遇的过程中,该功能的时间逻辑与算法技艺始终影响着用户的接触方式和选择性接触,产生了“比较”记忆效果,也激发了用户的再中介化行为。
关键词QQ空间;那年今日;连接性转向;诸众记忆;数字记忆
一、引言
“记忆”本是一座人们唤起过去并建构现在乃至未来的桥梁,但如今人类的记忆活动已日益被数字技术中介化,甚至被人们主动或被动地让渡给技术,由其代理性地甚至是自动化地实施。记忆的这种数字化趋势根植于如今深度媒介化和平台化的日常生活现实:人们日复一日源源不断地向互联网“上传着一切”,而后者将人们在此过程中遗留的各种数字痕迹都实时并自动地存档,继而又可凭借数据库和算法等技术机制定期或不定期地为人们轻易生产出某种“新记忆”的景观。
作为近年来人们数字化生存最引人注目的场所,社交媒体平台无疑已成为留存、激活、生产乃至再生产这种新记忆的主要阵地。伴随脸书(Facebook)的“那年今日”(On This Day)、色拉布(Snapchat)的“回忆”(Memories)、照片墙(Instagram)的“回溯”(Throwbacks)等记忆功能的问世和流行而来的,是这样一种密切契合于当今时代技术现实的新兴媒介记忆形态:数字技术通过对与用户相关的“数据点”进行存储、挖掘与组织,为其建构出“回忆数据库”(reminiscence databases),进而促成其数字记忆实践的展开。在此过程中,社交媒体平台也逐渐超越了作为人们之间连接-沟通平台的初始功能,扩展为一种独特而重要的记忆工具。
有鉴于此,本文将关注的目光落在QQ空间中一个名为“那年今日”的记忆功能上。QQ空间是一个与腾讯QQ这一国民级即时通讯工具相辅相成的社区化服务平台,享有“中国社交媒体之父”的美誉。QQ空间自2005年推出以来,利用“说说”“日志”“相册”和“留言”等功能,逐渐成为数亿网民“记录生活感悟、分享美丽瞬间”的自我展示与社交互动平台。但及至2014年左右,其统治地位开始被腾讯公司旗下另一强势崛起的社交平台——微信取代,并面临用户流失和平台迁徙的不利局面。也正是在此前后,QQ空间推出了新的那年今日功能,按照一种“同一时间”或曰“同日”的算法逻辑,从说说帖档案库中筛选和汇总用户本人及其QQ好友过去发布的帖子,自动为用户生产数字记忆。该功能的推出意味着,QQ空间在原有“社交之所”的平台身份基础上又增加了一重“记忆之所”的身份,从而为我们考察数字时代新记忆的内涵、形式与特征提供了一个典型案例。为此,本文将系统地考察其数字记忆生产,以及用户与这种数字记忆的相遇。
二、连接性转向与诸众记忆
在高度数字化与深度媒介化的当下,无论个体记忆抑或集体记忆都正在经历着深刻的“连接性转向”。霍斯金斯(Andrew Hoskins)指出,林林总总的数字-网络媒介及其即时性、泛在性和可及性等特征使人与人、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都日益处于一种超级链接的网络状态之中,并由此持续地重塑此过程中的时间、空间与记忆的基本面貌。在此背景下,当代数字记忆的过程、功能和本质都已然被重构。为此,霍斯金斯也专门提出了一个“连接性记忆”(connective memory)的概念,他认为记忆不再是个体或集体追忆之产物,而是生成于人与数字技术及媒介的连接当中。当下与过去因连接而构成了一个连续统,过去始终会在当下被不断地调度、表征与迭代,进而使得记忆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时刻或事件,而是藉由不断的连接和互动得以持续扩展。如此一来,“连接的时刻即记忆的时刻”,记忆的生产与建构始终处于一种互联与流动的状态当中。
记忆的连接性转向打破了传统上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二元对立,催生出一种“诸众记忆”(memory of the multitude)的新型记忆形态。就内涵而言,一方面,“诸众”既非个体也非集体,而是一个居于其间的概念。在霍斯金斯看来,集体记忆的生成与建构有赖于个体间的共享过去和想象性的集结,集体记忆本质上乃是一个由广播时代所遗留下来的概念遗产。但在如今的数字化和网络化的“后广播时代”中,个体或集体不再只是大众媒介的“受众”,人人都可以在诸如社交媒体之类的参与式媒介的技术加持下“不间断地抓拍、张贴、记录、编辑、点赞、链接、转发与聊天”,并在与他人的数字化连接中主动而切实地参与记忆的生产与传播。另一方面,数字与网络媒介也从根本上重塑了记忆的载体与基石——“记忆档案”——的逻辑与意涵。现代记忆首先是一种档案记忆,尤其依赖于“痕迹的物质性、记录的即时性和图像的可见性”而存在。然而,过去的记忆档案不仅受制于特定的物质或空间载体,其生产、接入、传播与管理也掌握在少数记忆机构与权威的手中。而在如今“参与式数字媒介文化”的背景下,个体或主动或被动地生产着无数的数字活动轨迹,并且难以断联,因此记忆档案便愈益作为一种遍在、互联乃至实时更新的“数字痕迹”而存在,并展现出了高度可访问性、连接性与流动性的特征。基于上述两条路径,数字与网络技术不仅改变了个体、集体与记忆媒介的关系格局,而且还在模糊个体与集体的概念边界的基础上生产出了新型的诸众记忆。
由技术的角度视之,诸众记忆以档案化、自动化及算法化的数字记忆作为基底。中介记忆的技术物曾一度被视作客观而被动的存在,然而如今技术已日益主动地参与到了对记忆内容、功能、性质的组织与重构当中。以社交媒体平台为例,近年来,随着用户数字痕迹的日积月累,它们在作为通讯与社交平台的基础上也逐渐变成了一种记忆工具。社交媒体既扮演着用户的自传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档案馆角色,也通过对用户数字痕迹的检索、计算、调度与整合等“自动化的记忆生产”,不断生产着“算法记忆”(algorithmic memory)。这种由平台设计、代码或算法自动化执行的媒介形式已经不仅仅是被动存放用户记忆的客观载体或曰“记忆技术”(mnemotechniques),更演进为一种“自行组织用户记忆并生成新信息的大规模技术系统或网络”,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谓之“记忆科技”(mnemotechnologies)。记忆媒介则藉由自动化、系统化、平台化,已成为用户记忆实践过程中的代理者与行动者。
再由记忆主体的角度视之,诸众记忆因网络、算法和平台的加入,而呈现出若干新特征。首先,诸众记忆具有独特的“时间性”(temporality)逻辑。一方面,围绕过去、现在、未来这三重时间,以往的中介化记忆更多展现出一种有序的、线性的时间逻辑,但在数字技术中介下的记忆过程却往往呈现出一种无序和实时的“网络时间”(network time)的特征。正如霍斯金斯所言,人们的数字生活实践“铸就了一种持续、不断累积,并且‘实时’与‘休眠’并存的记忆”,这种记忆潜伏于人们媒介生活的底层,时刻“等待着潜在地被再发掘、再连接和再中介”。急剧膨胀的数字痕迹无时无刻不与人们的记忆实践相纠缠,过去不再是稀缺之物,网络化的自我与社会“将过去和现在坍成了一场超级互联的狂欢”。另一方面,有些平台(如脸书)已通过算法开始推动数字与网络技术由原来一味地崇尚“实时”转向“适时”,继线性“钟表时间”(clock time)之后发展出“适当时间”(right time)这一新的时间秩序。如今,越来越多自动挖掘并表征用户过去的“记忆/回溯功能”应运而生,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即为一例。这些功能不仅利用分类、排序等算法策略为用户生产记忆,而且还格外看重对记忆进行表征的时机,试图通过在适当时间向用户展示适当过去来建构一种“适时记忆”(right-time memories),以强化用户对平台的情感认同和连结黏性。这种“数字时景”(digital time scapes)意味着记忆档案的持有者(如算法和平台)有望“在现在发生之前了解现在”,现在乃至未来由此成为具有高度可塑性的概念,数字技术可基于对现在和未来的假定与预测而拉伸、操纵并最终铸造出实际的现在与未来。可以说,记忆的激活与展开充斥着许多“不可预知、不可见、难以想象的‘轨迹’与‘连接’”,其在当下被锚定为一种“深层的现在”(a deep now)。
其次,与过去个体性的记忆书写或集体性的记忆想象相比,因连接而生的诸众记忆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介于私人与公共之间的“社会网络记忆”(social network memory)。就记忆者个体本身而言,无论是人们主动生产的自传体记忆文本,还是由数字媒介悄然留痕的“影子档案”,都在不断地为个体建构“档案化自我”(archived self)。这种档案化自我存储着人们过去的自我,并藉由记忆科技的调度和表征,将现在自我乃至将来自我连接在一起。再就集体的维度而言,个体的档案化自我始终诞生于与他人的“超级连接性”之中。个体与他人当下的连接性互动不断地生成“流动的我们”(fluid we),而这些关系和互动又被数据库记录和定格下来,并且通过记忆科技建构并连接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我们。总之,诸众记忆不仅将复杂而多重的生活世界加以数据库化,令其被压缩在统一的数字平台上,也令个体与集体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三重时间中彼此交织,并在不间断的连接与激活中形成了一种数字化的记忆引力。
最后,基于特定的媒介逻辑与记忆形态,诸众记忆还在内容、形式、行动等层面上导致了一系列的记忆效果。其一,诸众记忆在以数据点为单位对人们的过往数字痕迹进行去语境化的筛选、分类、排序、计算、预测的同时,也再语境化地进行着“记忆”的生产,进而从根本上重构了记忆的要素、性质与过程。基于此,回溯功能等数字记忆媒介又以精密的记忆科技引导和控制着人们的注意力,重新配置其记忆的内容与焦点。其二,诸众记忆对记忆者的影响并不是单向的,其中也掺杂着用户自主的认知与行动。仅以脸书的那年今日功能为例,其实际的记忆效果受到用户对媒介的使用习惯和看法、对自身过去及当下的态度和情感、对隐私问题的认知等因素的影响,因而在人与技术之间、人与过往数字痕迹之间塑造出诸多关系样态。其三,上述记忆过程与效果不只是简单的中介化问题,人们在接触诸众记忆的过程中所做的诠释与行动又会成为新的数字痕迹,从而以一种“再中介化”的逻辑影响人们将来的记忆活动。因此,用户基于回溯功能开展的再诠释实践与数字技术本身的媒介逻辑之间本质上是一种“互构”“共生”和“共同迭代”的复杂关系,算法化的中介记忆会在“‘软件-主体’连续体”(software-subjectcontinuum)中动态地演进。
在上述文献回顾的基础上,本文从连接性转向和诸众记忆的理论视角出发,以QQ空间中那年今日功能,以及围绕它而展开的数字记忆实践为研究对象,试图回答如下两个研究问题:那年今日功能以何种技术与媒介逻辑表征或建构用户的过往与记忆实践,并由此形成了怎样一幅算法记忆和诸众记忆的景象?作为记忆主体的用户如何遭遇并应对那年今日功能的媒介与技术逻辑,以及该功能又对用户产生了何种记忆效果?
三、研究方法
本文综合运用深度访谈、田野观察和文本分析的方法来回答上述问题。首先,对QQ空间和那年今日功能的部分用户做了深度访谈。我们在小红书、豆瓣、百度贴吧等平台发布访谈招募信息,最终对17位受访者(记作A1—A17)做了半结构化访谈。如表1所示,受访者以女性(14位)为主,年龄介于19至30岁之间,涵盖全国各地,职业多样,均受过高等教育,绝大多数的QQ空间使用年限在10年以上。访谈提纲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受访者的性别、年龄、职业方向、学历水平、居住地等人口统计信息;受访者对QQ空间的使用经历与发帖特征;受访者接触和使用那年今日功能的契机与过程;受访者对于自己或他人过去发表的帖子的认知与评价及由此而开展的记忆实践;受访者对于那年今日功能本身的认知、态度以及再中介化的记忆实践。
其次,对那年今日功能开展了网络“自我民族志”观察。先前,我们对此功能虽已有所观察,但并不仔细和系统。对本文而言,自我民族志的观察不是出于便利而是本着科学的选择原则,其科学性是由此功能建构的社交可见性结构决定的:不仅从每个用户的“视角”出发所看到的帖子及其中蕴含的连接关系都不一样,而且每个用户也只能从其自身的“视角”出发,并在此功能中进行正常的观看。基于此,我们两位作者都把自己作为“视角”用户,我们的网络自我民族志观察同时兼顾QQ空间的“网页端”和“应用端”,以此两端上的那年今日功能为田野地点,在为期一个自然月(2024年8月1日至31日)的时间里,各自逐日对其中的帖子内容、时间秩序、人际互动、平台话语等方面进行观察、记录及思考。这种自我民族志观察是我们形成质性论点乃至进行量化分析(如下一节中对两端上重返帖聚类规模差异的分析)的重要来源。
最后,还收集了一批相关文本材料。通过“QQ+那年今日”和“QQ空间+那年今日”的检索词组合,笔者从小红书、微博、知乎、豆瓣、百度贴吧等社交媒体平台上,收集了大量有关那年今日功能的分享与讨论。这些材料也为我们的立论和论证提供了扎实的经验基础。
四、平台以重返帖的形式推送诸众记忆
面对QQ空间中那年今日的记忆功能,我们首先必须努力勾勒这一社交媒体平台作为一个技术性的主体为用户生产数字记忆的基本面貌。本文为此提出的中心论点是,那年今日功能在按照“同一时间”的逻辑为用户自动推送以“重返帖”为记忆形式的诸众记忆。下面,对该论点进行必要的阐述。
第一,那年今日功能以自动推送的方式为用户生产记忆。自动推送乃是数字时代的标志性功能之一,其背后需要数据库和算法等一系列技术或技艺的加持。自动推送一头连接作为行动主体的数字媒体,一头连接作为行动客体的用户,换言之,数字媒体将内容自动地推送给用户。自动推送当然可推送形形色色的内容,自然也可以包括记忆性的内容,如这里所说的重返帖。一旦所推送的是记忆性的内容,此时数字媒体便不仅仅是一个“记忆载体”,也成了一个自有其独特能动性的“记忆主体”,而正是该主体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记忆的基本面貌。具体到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而言,若不认识到它作为记忆主体为用户自动地生产或推送记忆这一点,便未能抓住这个记忆现象的本质。
第二,那年今日功能按照“同一时间”的算法逻辑来为用户自动推送或生产记忆。一切记忆都有其时间之维:在何时开展记忆和记忆何时的内容便是记忆时间性的典型表现,而且记忆时间性也常表现出可操纵性,诸如将某个纪念性节日从日历上删除、在日历上新增一个纪念性节日、在每年同一时间记忆某人某事。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便是按照“同一时间”的逻辑来安排用户与记忆内容相遭遇。这里所谓的同一时间,具体指“同一日期”。从这个意义上说,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正是汉弗莱斯(Lee Humphreys)所谓的“同日媒介”。面对“同一时间”的观念,必须认识到它对同一时间的理解只精确至“日”,而不会进一步精确至“时”或“分”。这种精确层次相对粗疏的同一时间观念当然非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所独有,而是人类社会在记忆或纪念方面的一个悠久的时间逻辑,比如日历上以红字印刷节日或纪念日的文化-记忆惯例即为一个明证。一方面,这种精确层次相对粗疏的同一时间观念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可使当前的人们有充裕的时间去展开记忆或纪念实践。另一方面,这种粗精确层次的同一时间观念亦具有独特的心理、文化或记忆价值,可使当前的人们将今年今日与历史上的那年今日垂直性地连接起来,忽略物理学意义上或大或小的时间断裂性,只为制造出一种时间连续性的心理、文化或记忆幻想。因为采用这个“同一时间”逻辑,现今社交媒体所力倡的“当下主义”理念的外延便可得到历时性和历史性的扩展,更具体而言,“那年今日”被周期性或循环性地整合到了“今年今日”当中。还必须指出的是,虽然传统意义上的“同一时间”逻辑与QQ空间的那年今日功能中的这种逻辑具有基本的相似性,但两者亦有鲜明的差异性:对前者而言,通常是某一特定日期(如作为新中国成立日的“1949年10月1日”)从其他普通日子中被“标出”,并被刻意赋予特别的记忆或纪念价值,而且后世“集体性地”记忆或纪念也始终在年复一年地回到那一个日子;与前者不同,后者几乎完全抛弃了“标出性”这一记忆符号学逻辑,转而认为用户们在平台上留下的各种数字痕迹都自有其记忆价值,并向具有特定连接关系的用户们“定制性地”——或曰“诸众性地”——自动推送他们在平台上累积的数字痕迹(即帖子)。
第三,那年今日功能以重返帖的形式生产着记忆文本。这里所谓的重返帖,并不单单指“主帖”本身——构成一个帖子的图文内容,而是指包括主帖本身、围绕主帖产生的浏览、点评、点赞等社交反应,以及平台自动生成或识别出的发布时间戳、发布位置、手机信息等元数据在内的整个文本系统。对于任何一个“重返帖”的主帖而言,均可一直往上追溯到与之对应的“原始帖”的主帖。即使发帖者后来对原始帖的主帖做过某种编辑,那个并不因编辑而变动的主帖发布时间戳仍在顽强地维护和固化着原始帖性质。我们也相信,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重返帖的主帖就是原始帖的主帖。一个帖子一旦在那年今日功能中以重返帖的形式或身份出现,那么它都必然经历了从“原始帖”向“重返帖”的记忆转化。还有必要指出的是,据我们观察,用户们当初所发布的原始帖通常是对当下生活点滴的记录,而只有极少数是对过往记忆的书写。例如,2021年8月21日,本文第一作者的QQ好友ZN就发布了一个记忆帖:“82年到93年,我在彭县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时期。师专,承载了太多童年时光美好记忆。这些场景还和30年前一样,但是据说快拆掉了。”记忆性内容与当下性内容之间的这种高度失衡亦同样见诸脸书、照片墙、X(原Twitter)、微博、微信等其他社交媒体平台,有力折射了它们所力倡的“当下主义”哲学。
第四,那年今日功能中每日的重返帖都应被理解为一个“重返帖聚类”。在QQ空间中,一个用户不仅能看到自己所发布帖子的主帖、自己和QQ好友围绕主帖的社交反应,以及相关元数据,而且也能看到QQ好友所发布帖子的主帖、自己和QQ好友们围绕主帖的社交反应、其他非共同QQ好友围绕主帖的社交反应,以及相关元数据。这就意味着,QQ空间构筑起了一种强关系与弱关系相结合的社交可见性结构。而作为QQ空间中的一个子功能,那年今日功能在按照其算法使原始帖向重返帖发生记忆转化时,完整保留了这个社交可见性结构。如此一来,我们就应将那年今日功能每日推送的重返帖理解为一个集合,不妨谓之“重返帖聚类”,或以雅各布森的话说,“记忆聚类”(culster of memories)。
一个重返帖聚类的规模大小从理论上说等于那年今日功能中每日以一位用户自己为原始发帖者的重返帖数量和以其QQ好友们为原始发帖者的重返帖数量之和,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因为QQ空间在网页端和应用端为那年今日功能对于记忆的时间深度采取了不同规则,由此导致两端的重返帖聚类规模大有差异。在网页端上,那年今日功能采取“最近三年”的时间深度规则,仅仅推送从去年往前倒数的最近三年中的全部重返帖。譬如,在2024年的任何一天,用户在该功能的网页顶部都能见到从左至右排列的“全部”“2023”“2022”和“2021”四个超链接按钮,其中“全部”乃三年之和,亦即当日的重返帖聚类。若某一年无重返帖,便有一张图片告示,提醒用户“那年今日,我们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图1是本文第一作者2024年8月18日在自我民族志观察中见到的一张图片告示。点开这些年份按钮,但凡有重返帖,无论数量多寡,均可在网页底部见到一句“回忆太多要伤神,今天就到这里吧”的提示语,这明白无误地揭示了网页端上那年今日功能所施加的一种记忆控制,即一种对于记忆规模与重量的控制。与网页端不同,应用端的那年今日功能采取“有史以来”的时间深度规则,推送从去年往前倒数至QQ空间推出此功能的2014年这期间的全部重返帖。截至本文写作时,“有史以来”实际上等于“十年”。在性质上,“有史以来”是一种增量性的时间观念,而“最近三年”则是一种(人为)固定性的时间观念。在应用端上,用户可通过向上滑动屏幕,加载更多重返帖,遇到无重返帖的年份,也不见图片告示,及至网页底部,则有一句“已加载全部”的提示语。这句提示语表明,应用端对于用户所能承受的记忆规模与重量既不作预设,也不加控制。由上述分析可见,网页端的重返帖聚类只是应用端的重返帖聚类的一个子集。
这里仅以本文第一作者的自我民族志观察数据来实证此两端因不同时间深度规则而来的重返帖聚类之规模差异。在2024年8月期间,应用端的重返帖聚类介于5到19之间,平均值为10.97(标准差为3.240),中位数为11;网页端的重返帖聚类介于0到7之间,平均值3.68(标准差为1.661),中位数为4;两者间重返帖聚类的规模差值介于2到14之间,平均7.27(标准差为2.946),中位数为7。鉴于网页端的重返帖聚类乃是应用端重返帖聚类的子集,百分比堆栈图可直观地揭示两者间的关系与差异。在图2中,整根柱体为应用端的重返帖聚类比例(100%),底部黑柱为网页端相对于应用端而言的重返帖聚类比例,上部灰柱则为两者之差。从图中清晰可见,2024年8月24日的柱体全灰,说明当日网页端处于一种“记忆空白”的极端状态。这当然也意味着,本文第一作者在当日对网页端的自我民族志观察中,除了见到3张类似于图1的图片告示之外,别无其他。
这种图片告示虽寥寥数语,却是QQ空间精心建构的一套关于记忆与时间关系的话语。在告示的主体内容中,前四行借助三个时间词,明确地表达了一种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线性时间观念。与此同时,前四行也辩证地表达了一种那年今日功能具有使“过去”在“现在”的重返性,以及使“现在”在“未来”的重现性:前两行以“那年今日,我们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反面指出无重返帖之原因,接着从正面号召用户“记录下当下生活点滴,投递给未来的自己”。第三四两行还揭示了QQ空间对“当下主义”和“日常性”的强调,号召用户在此平台上通过记录来留下记忆素材,并以一个人们熟悉的“漂流瓶”意象来隐喻记忆与时间的关系。最后两行旨在倡导QQ空间所预期的理想帖子,即记录当下带给用户“感动”的生活点滴。然而,无论是在此空间的“说说”还是“那年今日”的功能里,帖子的现实与这种理想性之间无疑相去甚远。单以那年今日功能而言,本文第一作者在2024年8月的自我民族志观察中就见到了许多表达消极情感的重返帖,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其高中同学YCW,她在2014年8月期间发布了大量充满“负能量”的帖子,诸如:“难道是我还不够细心吗,真懊恼!”[2014-08-01];“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想说话,高兴也好,悲伤也罢,都愿意自己默默承担。心里的那座金字塔已然倒塌,才发现自己仿佛一叶孤舟,置身在茫茫大海,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许下一个浪头就能将自己淹没。生活,还真是无情。”[2014-08-04];“又困又饿。”[2014-08-05];“听说过很多道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2014-08-06];“信任一旦失去,就很难找回来。”[2014-08-08];“突然想喝酒了,却没人陪!”[2014-08-09];“好烦,快疯了!”[2014-08-13]。
第五,那年今日功能中的任何一个重返帖聚类都蕴含着一套独特的诸众连接关系。既然该功能向用户逐日推送一个重返帖聚类,那么刻画其中蕴含的诸众连接关系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从一个特定QQ用户的“视角”出发,逐日刻画围绕重返帖聚类而形成的诸众连接关系。一方面,对于一个重返帖聚类而言,诸众由(1)这位作为“视角”的用户、(2)此前所有参与制造了原始帖和社交反应的所有人,以及(3)当日围绕重返帖所有参与制造了新的社交反应的人共同组成。其中,这位“视角”用户又可细分为两种不同的角色类型:当其存在(2)或(3)中提及的任何行为时,是显性的“视角”用户;当其不存在(2)或(3)中提及的任何行为时,则是隐性的“视角”用户,可以像超然物外的“上帝”一般俯视重返帖中蕴含的诸众。例如,本文第一作者在为期一月的自我民族志观察中发现,几乎所有人始终是个隐性的“视角”用户,而唯一的例外则是在2024年8月4日,看到一个出自其高中同学HDJ的重返帖——“20200804,周二,27℃-37℃。成渝虽相隔不远,但也难得一聚。欢迎老朋友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黄顺铭教授回老家荣昌。”他表现出了(3)中提及的行为,即对帖子作了点评:“哇,四年后的今天,我才看到这条动态。这是红城门口那家瑾龢鱼庄吧?”另一方面,虽然可从重返帖聚类中看到诸众之间存在“浏览”“点赞”和“点评”这三种基本形式的社交反应,但三者在那年今日功能中受到的重视程度却大不相同:对于浏览,只给出浏览次数,不显示浏览者的任何信息;对于点赞,只要数量稍多,便不会完整列出点赞者名字,往往在个别名字后加上“等×人觉得很赞”的统计摘要信息,甚至仅有“×人觉得很赞”的信息;对于点评,则完整地显示点评者名字和点评信息。因此,无论如何,都只能部分地刻画出诸众之间的连接关系。
这里不妨以本文第二作者为“视角”用户,示例性地刻画2024年9月1日那年今日功能推送给他的重返帖聚类中蕴含的诸众连接关系。那年今日功能当日向他推送了一个由19个QQ好友发布的35个帖子所组成的重返帖聚类,其中以名为“表白墙”的好友发帖量最大(11个)。第二作者虽非发帖者,但他对大学同学YCX于2020年9月1日发布的帖子给予了点赞且名字得到了显示,因而便是这个诸众连接关系中的显性“视角”用户。在此重返帖聚类中,浏览量异常悬殊,介于23到4,383之间,平均值为515.17(标准差为831.175),中位数为205;点赞量介于1到247之间,平均值为48.40(标准差为67.122),中位数为18;显名点赞者的最大值为15位,并且2014—2017年间的帖子的显名点赞者均为0。对于点评和点赞这两种社交反应,社会网络分析提供了一种最直观的可视化手段。我们将这个重返帖聚类作为一个“整体网”对待,除了7个帖子因不存在任何点评或点赞而无法进行社会网络分析之外,它由其余28个帖子中的全部点评关系和那些显名的点赞关系共同组成。这是一个有值的有向网络,包括247个节点和284条边。绘图时,我们出于清晰的考虑,仅显示“视角”用户和发帖者的名字,省略边的箭头,并根据诸众对网络的参与度(即边的值或权重)绘制节点大小。在图3中,我们以两个布局一模一样的子图来展示连接关系的不同侧面:图(a)中的灰白二色节点分别表示“发帖者”和“非发帖者”的角色类型,从中清晰可见发帖者远少于非发帖者;图(b)中的灰白二色节点分别表示相对于“视角”用户而言的“QQ好友”和“非QQ好友”这两种关系类型,从中也清晰可见QQ好友远少于非QQ好友。最后要指出的是,图中的247个节点加上无任何点评和点赞的几个帖子中未包含在这些节点中的3个发帖者,共同构成了这个重返帖聚类中能够被追踪和刻画的诸众(250人)。
五、用户在那年今日功能中与重返帖的相遇
上一节从平台的角度出发分析了QQ空间中那年今日功能以重返帖的形式生产或推送诸众记忆的基本面貌,以揭示平台作为数字记忆主体的地位与角色。而本节将继续从用户的角度出发,揭示他们作为记忆主体如何与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发生相遇,将具体从接触方式、选择性接触、记忆模式、记忆效果、记忆管理实践等诸方面展开分析。
用户可通过两种主动/被动程度不同的方式接触到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一种方式是用户根据自身的时间和习惯,主动从网页端或应用端进入QQ空间,再进入那年今日功能当中。若采取这种接触方式,用户当日可以在此功能中看到出自自己及其QQ好友的整个重返帖聚类。采取这种接触方式的用户通常并非专门奔着那年今日功能去的,对此功能的接触只是他们在对QQ空间中最核心的“说说”功能的习惯性使用中的一种伴随性使用。另一种方式则是用户在从手机通知栏或QQ消息列表通知栏中收到平台主动发送的“那年今日”的相关消息推送之后,才被动地进入此功能当中。例如,2024年7月19日,本文第二作者从QQ消息列表通知栏中收到一条“那年今日来看看7年前的今天你曾记录的故事”的消息提示,然后他打开此功能去查看了相应的重返帖。这两种接触方式虽不互斥,但绝大多数受访者——其中不乏QQ空间的深度用户——表示,后者才是自己与那年今日功能中的重返帖的主要相遇方式。有些用户甚至将相遇的启动权完全让渡给了代码和平台,例如受访者A4便坦言:“我不会主动地去找它(那年今日)或是翻阅它,而是等着哪一天它主动跳出来的时候,好奇心驱使着我才会去点开它。”
一旦进入到那年今日功能中,重返帖作为聚类的事实会进一步带来“选择性接触”问题。我们从访谈中得到了下列发现:其一,用户通常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一翻看聚类中出自自己的重返帖(A3)。这里所谓的“好奇心”,其实根源于“遗忘”,即当用户越是难以回忆起自己那年今日的经历和记录时,重返帖便会越强烈地对他/她产生吸引力。正因如此,诸如“当时发生了什么”(A7)之类的疑问会驱使其去一一翻看出自自己的重返帖。通常,用户的注意力更可能被发布时间更遥远的重返帖吸引。受访者A11表示,发布时间比较近的帖子不太会让她体会到“落差感”,而对遥远帖子的“记忆模糊”却很能制造这种落差感。可见,在自动化回溯功能的中介下,那些被用户遗忘的记忆——尤其自传体记忆——非但不再意味着消亡,反倒带来了一种吸引人们去重拾记忆的独特诱惑力。这种遗忘甚至可能驱使用户(如A17)回到QQ空间的整个“说说”数据集中,扩大化地重访与被遗忘帖子在发布时间上邻近的其他出自自己的说说帖,以重构一个帮助自己重拾记忆的更大语境。其二,面对出自自己与出自好友的重返帖相混杂的聚类现实,用户对重返帖聚类的接触通常呈现出强烈的“自我中心化”特征。一方面,对主动从网页端或应用端进入那年今日功能的用户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更倾向于翻看自己的重返帖,而较少关注QQ好友的重返帖。即使是那些也翻看QQ好友重返帖的用户(如A3),他们也往往存在一种“亲密好友化”的接触倾向,即更可能翻看那些曾经或现在与自己关系亲密的QQ好友的重返帖。值得指出的是,“自我中心化”和“亲密好友化”的接触倾向还会被那年今日功能的算法进一步强化:其算法并不按与“视角”用户的关系距离远近来排列重返帖聚类中那些与自己疏远和亲密的QQ好友们的帖子,并且出自疏远好友的帖子又往往比出自亲密好友的帖子更多。在这种情形下,有受访者(如A4和A15)甚至表示对所有QQ好友的重返帖一律不看。另一方面,对在消息推送的提示下被动接触重返帖的用户来说,他们处于一种双重“自我中心化”的重返帖接触状态:不仅平台只推送与用户自己过去所发布帖子相关的消息,而且用户打开推送链接后也只能查看出自自己的重返帖。有些人(如A6)甚至表示,自己压根不知道竟然还有途径可查看QQ好友的“那年今日”重返帖。其三,用户在接触重返帖时并不只将注意力放在主帖上,也会放在点评、点赞等社交反应以及点评量、点赞量等元数据上。点评和点赞作为当初社交互动的文本和痕迹,对用户而言本就是一种珍贵回忆,故而容易受到关注。与此同时,在原始帖转化为重返帖的过程中,其社交反应数据也可能暗含某些人际关系的动态变化。例如,一旦用户与某位QQ好友的友谊关系解除,他/她在重返帖的点评区和点赞区中就不会再看到自己曾经对这位前好友的QQ昵称的备注,而只会看到其昵称。受访者A14对这一细微变化格外关注,并试图以此为线索来回忆与前好友们的社交关系演变历程。此外,有些人(如A10)之所以会高度关注点评量、点赞量等元数据,是因为它们可以激活用户的某些“流量记忆”。受访者A10甚至会去反思为何不同的帖子会导致不同的元数据表现。
对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的接触使用户的记忆模式发生了若干变化。首先,此功能成为一个激活用户社交记忆的“自动播报器”(A15)。每一个说说帖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由社交现场沦为乏人问津的记忆档案,同时“加速、发展、向前看的时代语境”(A1)和“对QQ空间平台的弃用与迁出”(A2)等因素也在使旧帖子被尘封和难以被回忆。那年今日功能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自动而间歇地成为用户展开记忆实践的启动点,将他们留存于QQ空间中的“消极存储的记忆”转化为“积极流通的记忆”。其次,用户的记忆过程变得离散化和切片化。那年今日功能所采用的各种技术和时间机制都是为了实现将“连续的过去转化为离散的数据点”。记忆的这种离散化固然存在语境缺失、情感疏离等风险,但也可为记忆减负,并由此激活记忆。受访者A9直言,因为受到说说帖日积月累的过大规模和各种数字平台上的信息超载等因素的影响,自己如今已日益“进入到一种不得不很少去关注自己从前的状态”,若非那年今日功能,“回忆这个事情就不太会经常做”。可见,那年今日功能对于体量或跨度过大的过去的拆分有助于用户重拾回忆,为身处后稀缺时代的用户们提供了一种对抗记忆饱和的稀释剂。第三,用户对于重返帖中所“标出”的过去时间与用户接触重返帖的当下时间之间关系的理解也增加了记忆“时机”的不确定性。例如,受访者A9表示,“那年今日”消息的不定时推送经常带给自己“偶然的惊喜”。而受访者A15则表示,在一种积极乐观的状态下突然看到“考试失败”或“比赛失利”的重返帖,或是在“临近七夕节时……收到与初恋分手”的重返帖,都会感觉不合时宜。可见,那年今日功能自动记忆生产既有制造“恰逢其时”的潜力,亦有诱发“不合时宜”的危险。
对重返帖的接触往往会在用户身上产生一种“比较”的记忆效果。鉴于一个重返帖聚类中蕴含着由“视角”用户、QQ好友和非QQ好友组成的诸众关系网络,那么接触重返帖就可能会产生多重比较效果。从“视角”用户的“个体自我”的意识出发,可能引发(I)现在自我与过去自我的比较、(II)过去自我与过去他人的比较、(III)现在自我与过去他人的比较。再从“视角”用户的“集体自我”的意识出发,也可能引发(IV)“现在的我们”与“过去的我们”的比较。其中,(I)和(IV)属于“时间自我比较”乃至“时间社会比较”的范畴,(II)和(III)则属于“社会比较”的范畴。相对而言,对重返帖的接触最容易引起I型比较。I型比较又可细分为下行和上行两种情形。认为自己今非昔比的用户往往表现出强烈的下行I型比较倾向,即倾向于贬低过去自我并对其给予负面评价。不少受访者常常觉得自己的重返帖内容或其中展现的自我形象“幼稚”和“不成熟”(A1),并由此产生出“羞耻”和“尴尬”(A5)等负面感受。导致这种比较的主要动机是立足于当下的自我提升与自尊维护,即他们倾向于认为自己现在已比过去更“成熟”“理性”或“稳重”(A7),对过去自我的贬低为的是维护和美化现在自我。而相反,认为自己今不如昔的用户往往表现出鲜明的上行I型比较倾向,即倾向于对过去自我给予更正面的评价,甚至不惜美化它。这种比较中通常会流露出怀旧心态,诸如透过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去怀念过去的某段关系、某次经历或某个物件(A1、A4),怀念自己过去曾经具备而现在不再具备的某种个性或品质(A6),怀念已逝去的某种集体文化或时代氛围(A5),甚至怀念QQ空间中过去更“真实”“纯粹”“自由”的社交状态与分享文化(A3、A9)。
当“视角”用户面对由出自自己和QQ好友的帖子共同组成的重返帖聚类并对此两类帖子均有接触时,II、III两型比较都有可能产生。当“视角”用户接触完全由QQ好友的帖子组成的重返帖聚类时,则可能产生III型比较——以缺席于重返帖的现在自我与过去他人相比。根据我们的访谈,总的来看,由于用户与重返帖聚类的相遇存在高度“自我中心化”的特征,因此II、III两型比较的发生频率远低于I型比较。当用户进行II、III两型比较时,往往会表现出更多的理解与宽容。受访者A4坦言,对自己的重返帖“更容易回忆起来自己当时发布这个内容时的背景”,而对他人的重返帖“更容易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表达”。受访者A8则表示,自己“不会那么轻易地去评价别人”。而当过去他人是自己曾经或现在的亲密好友时,用户往往倾向于做平行或上行的比较,这种比较甚至可以起到促进当前人际连接的作用。受访者A17称,每次看到亲密好友的重返帖,她“都会非常好奇地点进去”,期待从中发现其“另一面”,进而将此用作与其社交中的“谈资”或“笑料”,而这一过程中常常含有或明或暗的比较。
IV型比较的特别之处在于,其中涉及对“群体认同”和“关系距离”的考量。当一位“视角”用户在不管出自自己还是出自他人的重返帖中看到某种“我们”身份(室友、同学、社团成员、同事、玩伴)时,其中蕴含的与他人相关的连接记忆可能会使用户习惯于将回忆摆在优先位置上,而“不会急于作出一个评价”(A10)。这位“视角”用户对于“我们”的群体认同可能会由此更多表现出一种上行的、美化的时间社会比较。以一个记录受访者A6在大学辩论社的集体经历的重返帖为例,此经历在原始帖发布时只是“不那么重要的、略显平常的生活记录和分享”,但随着集体成员的换代和自己从集体中的退出,这个重返帖所勾起的那段记忆便倍显美好和珍贵了。这种上行比较根源于另一种形式的今不如昔,即那个曾经拥有的“我们”身份如今已永久失去。可以肯定,若“视角”用户觉得与“我们”的关系距离越紧密,过去或现在的群体认同越强烈,这种上行比较的倾向则会越强烈。受访者A7称,重返帖中所提到的那些与多年好友的交集令她尤其难忘和怀念,而重返帖所提到的诸如学生社团同事之类关系距离相对较远的“我们”只不过是她“人生的一个经历”,并不会被美化。
用户在与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的相遇过程中还经常伴有“再中介化”的行为。其中一类典型的再中介化行为体现为对重返帖这一记忆现场本身的管理。大体上,可将记忆管理实践分为“下行比较驱动的记忆管理”和“上行比较驱动的记忆管理”两种类型。就前者而言,有些用户(如A11和A14)会在贬低过去自我而带来的负面情绪驱使下,对相关重返帖进行选择性删除。不过,与简单粗暴的删帖相比,许多用户更倾向于利用说说功能的技术可供性来开展更柔性而折衷的记忆管理实践。其中,最常见做法当属修改记忆的“可见范围”。在QQ空间中,可通过多种路径和形式去设置旧说说帖的可见范围或程度。正因如此,那年今日功能对重返帖的自动推送/生产经常构成了一些用户开展这种记忆管理实践的起点,促使其缩小帖子的可见范围,乃至“仅自己可见”(A1、A7、A10、A11)。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QQ空间设置”的“空间隐私”中,还提供了设置“允许查看动态的时间范围”,具体包括“全部动态”“最近三天的动态”“最近半年的动态”及“指定日期之前”四个选项,从而使得用户可藉由特定的时间性来对记忆乃至自我开展边界工作。受访者A8将QQ空间中的说说帖设置成“仅半年可见”,而受访者A17则出于“大学之前的人和事情不想让大学里的朋友知道”的考量,将可见与不可见的帖子的时间分割点定在“入学时”。再就后者而言,对重返帖的肯定乃至美化会促使一些用户去做出留存和定格记忆现场的行为。在平台之内,低意识程度的留存是任由帖子继续留在QQ空间中,既不作删除或改动,亦不作额外的保护努力,这是绝大多数帖子得到的留存待遇。而发生在平台之内的高意识程度的留存则涉及对记忆现场进行限制性的定格:用户不仅让帖子继续留在QQ空间中,而且还竭力维持其原貌。例如,对于珍贵的帖子,受访者A14不仅自己不去对其内容作任何改动(她称任何改动都会令“过去就不再是过去”),而且也通过屏蔽他人对帖子的访问以使之免遭破坏。与此同时,有些用户(如A15)还会以截图等形式,对帖子在平台之外备份,如备份至手机相册、电脑硬盘、移动硬盘或云端,以避免由平台有意或无意造成的记忆遗失。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重返帖的内容本身之外,元数据也会成为用户记忆管理时的考量因素。受访者A2保留帖子的标准之一就是其“点赞率与回复率都比较高”,此时这些体现社交连接力或影响力的元数据成为衡量“记忆重量”并由此作出记忆管理决定的重要指标。
另一类再中介化行为表现为用户让重返帖以一种跨平台流动的姿态实现记忆的再中介化,并由此使之焕发出了新的社交与记忆活力。例如,有些用户以截图形式将重返帖中的内容转发给相关当事人,或转发至微信朋友圈中进行二次展演。又如,一位用户在小红书上发帖,分享那年今日功能推送的一条自己10年前发布的说说帖里的中学母校照片,配文“QQ空间提醒那年今日发的说说,不经意间已经过去了10年,#母校不知道饭卡是否还长这样😁😁”,并在帖子最后附上学校的位置标签。该帖评论区成了一个不少曾在此地求学的小红书用户开展集体追忆和缅怀的场所,有人甚至围绕该地点分享了自己在不同年份拍摄的照片。这样的再中介化行为使重返帖又在新平台上生产出了新的诸众记忆。当然,跨平台的再中介化行为并非都围绕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中的记忆内容而展开,也会指向由该功能本身衍生出的评价及实践,制造出某些技术导向的诠释性文本。因为受到重返时机不对、频率过高、用户贬低过去等因素的影响,这些诠释性文本中以批评为主而非赞美。举例而言:有人在百度贴吧上写道,“被QQ空间的那年今日弄疯的我再也不敢发说说了☹️,我每天都要早起删那年今日,好怕别人转发。TX(腾讯)让我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有人在小红书上抱怨,“我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几年前发了什么,因为太多了懒得删,所以我都设置成仅自己可见了,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回顾那年今日啊啊啊!我请问这个哪个机灵鬼想出来的功能👋,都没有点黑历史吗#qq你是不是有猫饼#我真服了 #无语”。在此,用户由对重返帖内容的贬低上升至对过去自我的贬低,也上升至对那年今日功能及QQ空间平台的贬低。最后顺便指出,如今,这种由平台基于特定算法向用户自动推送过往数字痕迹的回溯性功能已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一种泛滥和同质化的趋势,甚至已在某些用户身上产生出一种“记忆倦怠”的后果。受访者A11对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与百度网盘中的“回忆”功能——它打着“还记得去年今日发生了什么吗?”的旗号试图以精选照片的方式为用户生成专属记忆——进行了比较,并坦言对回溯性功能的过多接触“对我的边际效应是递减的。……现在让我再因为这样一个突然被触发的记忆去像以前那样的触动,其实比以前要难得多”。其话语也呼应了关于后稀缺时代中“记忆饱和”的基本判断。
六、结论与讨论
身处当今数字化、网络化、平台化、算法化的时代,人们的记忆活动愈益陷入一种“连接性转向”的漩涡当中。记忆的主体、载体、生产、实践等各个维度都面临着深刻的重构,进而驱动着记忆的本体论转向。面对这种数字化与连接化的记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传统二分法已在很大程度上开始失效,而人与人、人与数字媒介、数字媒介与数字媒介之间的超级连接性正在制造着一幅“诸众记忆”的新景象。不过,霍斯金斯的“连接记忆”与“诸众记忆”概念更多的是一种具有启发性的“敏化工具”,旨在指出记忆活动与媒介技术及数字连接之间的复杂纠缠。有鉴于此,本文以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这一记忆回溯功能为典型案例,通过考察它对数字记忆的生产以及人们与这种数字记忆的相遇,以期为连接记忆与诸众记忆的理论意识提供一种更加细致深入的经验性观照。
那年今日功能利用特定的算法逻辑来对用户的数字痕迹进行筛选、排序、重组与“记忆”制造。时间性乃是记忆活动的一条主轴,通过操纵时间性来建构出特定的记忆秩序,则成为数字化、算法化中介记忆的一个核心特征。在这个意义上,那年今日既未严格遵循线性的钟表时间,也未去刻意追求契合于用户的主观认知的“适当时间”,而是在一种“同一时间”的刚性逻辑下,逐日对用户的数字痕迹进行相对粗粒度的采集、组织与更新。除了对时间性的操纵之外,人与人、人与数字媒介、数字媒介与数字媒介之间的超级连接性也不再只是技术所创设的客观条件,也成了算法和平台操纵、制造自动化记忆的核心前提与基础。例如,用户的“原始帖”藉由“同一时间”的逻辑被转化为“重返帖”,而重返帖中除了主帖之外,还通过点赞、点评、浏览量、时间戳等信息彰显了社交连接性。更重要的是,那年今日不仅以重返帖的形式生产着“视角”用户的自传体记忆,而且也通过将他/她及其QQ好友(乃至好友的好友)的自传体记忆与社交痕迹整合到一起,进而建构出一幅“重返帖聚类”形式的连接记忆与诸众记忆景象。
那年今日的算法逻辑渗透在用户与之相遇的整个过程中,并由此产生了多重记忆效果。第一,基于记忆回溯功能的自动推送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将激活与唤起记忆的权力移交给了代码与平台。造成此局面的原因固然有平台的刻意涉足与操纵,但也可能有用户的主动让渡。这说明,在连接性转向的背景下,虽然人人都拥有“参与”生产和建构记忆的权力,但技术本身也在日益蚕食着人们的记忆主导权及其记忆主体身份。尽管如此,对于这种自动化、算法化、平台化的记忆代理带来的影响,须辩证看待。一方面,正如连接的泛滥可能会蒙蔽分享的能动性而造成一种“无共享的分享”(a sharing without sharing),自动化回溯技术的泛滥也可能会令记忆沦为一种被动的甚至无意识的活动。另一方面,不应该将目光仅仅盯在数字记忆的阴暗面上,更不应该全盘抹杀人作为记忆主体的能动性,需要将对记忆回溯技术的评判放在数字社会的现实中来进行。在社会不断加速、信息严重超载、记忆资源过度饱和的客观条件下,记忆回溯技术有望起到稀释进而促进记忆的作用;而在人们主动记忆的欲望大大下降的主观条件下,记忆回溯技术则有望为其培养起一种按照“同一时间”的逻辑去重访数字痕迹的记忆习惯。
第二,数字媒介不只在“何时记忆”的问题上扮演着代理者角色,也在通过对用户注意力的再引导与再配置,影响其“记忆什么”和“如何记忆”。具体到那年今日功能而言,用户对其中的连接记忆和诸众记忆的接触呈现出强烈的“自我中心化”与“亲密好友化”特征。这些特征一方面源自他们既有的种种浏览及社交习惯,另一方面也深受此功能中的记忆排序和记忆标出等技术逻辑的影响。这也从侧面说明,个体导向、以用户为中心的记忆挖掘或者说“制作”正在成为社交媒体平台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此外,在用户的数字痕迹得以重返的过程中,数字化的记忆媒介也可能在悄然延展着人们的原有记忆要素与对象。例如,在用户接触那年今日功能及其重返帖聚类的过程中,他们并不仅仅关注主帖内容,而且也会关注与主帖相关的社交反应的内容、时间性,以及连接性的元数据。
第三,自动化的记忆回溯还会促使用户产生更进一步的记忆认知与行动。与人们自主完成并完全可控的记忆活动相比,由数字技术所代理的中介化记忆更容易成为一种他者性的存在,以致与用户之间形成一种更具张力的关系状态。在接触那年今日功能中的重返帖推送的过程中,这种张力尤其体现为人们针对过去和现在的个体自我乃至集体自我进行的时间性或社会性的比较,以及由此给予记忆回溯功能本身的评价。而受到重返帖推送的内容、时机、频率、语境完整程度等因素的影响,人们在与之接触的过程中所形成的比较与评价也会千差万别。另外,必须指出,尽管人们的记忆活动深受数字媒介逻辑的影响,但作为记忆主体的人并非技术的被动接受者。具体到那年今日功能而言,用户会积极利用数字记忆媒介的可供性,在平台内外开展对自我数字痕迹的管理和再中介化实践。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不同平台之间的异/同质性状况也同样在制造着人与记忆科技的关系张力。
本文以QQ空间中的那年今日功能作为单一案例,对连接记忆与诸众记忆的理论论断进行了较为系统和细致的经验性考察,未来的研究可通过多案例设计,进行更系统深入的比较性考察。毕竟,如今记忆回溯功能已是一种相当流行的功能。我们相信,多案例设计有望为考察连接性转向下的数字记忆及人与数字记忆媒介之间的关系等问题激发出新的学术想象力。
作者:黄顺铭,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四川成都610064;陈昭博,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四川成都610064
原文刊载于《新闻界》杂志2024年第10期,参考文献详见原文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