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芹丨奇幻小说的物世界与物叙事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3-14 18:50 2

摘要:近年来,人文研究领域出现了明显的 “物转向”,研究 “貌似没有生命的物如何在实现社会功能、调节社会关系、赋予人类活动象征意义的过程中对人施加影响”(伍德沃德 2018:3)。其实,对物的关注,可谓源远流长。傅修延(2021:4)指出汉语中的 “人物” 是个天才

0. 引言

近年来,人文研究领域出现了明显的 “物转向”,研究 “貌似没有生命的物如何在实现社会功能、调节社会关系、赋予人类活动象征意义的过程中对人施加影响”(伍德沃德 2018:3)。其实,对物的关注,可谓源远流长。傅修延(2021:4)指出汉语中的 “人物” 是个天才的发明,道出了人与物的密切关系;西方哲学则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哲学论述,但直到现代社会物质非常丰富后,物才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尤其是到了当代消费主义文化兴起后,在后现代思潮的推动下,关于物的研究才成为了热点。

一般认为,最先系统化地论述物的人是马克思。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中,商品是人类劳动被剥削的物质体现,商品导致了人的异化。马克思的主要关注点是商品中承载的经济问题和阶级问题,但这为物质文化研究奠定了基础。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Theodor Adorno)和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进一步把物放到社会心理-文化构成层面进行剖析,认为现代性中物不仅在物质上剥削人,还在心理上奴役着那些拥有、支配、使用它们的人。弗洛姆(Erich Fromm)则进一步从精神分析的角度阐述了这种病态的社会心理,他认为人们的消费需求完全脱离了他们的真实需要,推向了不正当的、与社会相分裂的使用目的,比如卖弄虚饰、凸显社会身份等,也就是说,物已超越了它的使用价值,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

符号学把物看作是具有指称意义的符号而不是物本身。例如玫瑰花的价值不只在于它好看好闻,更是浪漫和爱情的符号象征。物上升到了文化符号,就超出了商品交换体系,进入了文化物质主义体系。物质文化研究兴起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最早的研究主体是人类学、社会历史学、艺术史等领域的学者,到了90年代,演变为具有强烈跨学科性的当代物质文化研究。文学批评在这一时期也开始关注文学作品中的物,尤其是维多利亚小说中的物,密拉(Andrew H. Millar)专门探讨了商品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化社会的冲击(Millar 1995);布瑞格斯(Asa Briggs)在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巴尔特(Roland Barthes)等人的理论基础上,从跨学科的角度探索了物的文化含义(Briggs 2003);林德纳(Christoph Lindner)根据马克思、斯密(Adam Smith)、卢卡奇(Georg Lukács)等人的观点,通过分析盖斯凯尔夫人(Elizabeth Gaskell)、特罗洛普 (Anthony Trollope)、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等人的小说,探索了19世纪小说中 “物” 的特殊地位(Lindner 2003);沃特斯(Catherine Waters)进一步探索了超越商品文化、向 “物理论” 过渡的可能性(Waters 2008)。这些研究从商品文化出发,探索物的社会生命和文化意义,逐渐摆脱了在功能层面或经济层面侧重将物作为消费品的思维模式,强调物的意义生成能力。

新世纪以来,科技的飞速发展不断突破人类的认知极限,人工智能、细胞变异、基因修改、新冠肺炎疫情等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和伦理困境,人类需要重新审视自己与周围物的关系。物话语的内涵在哲学领域进一步深度调整与拓展。近年来,推动物质转向的主要是布朗(Bill Brown)的物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哈曼(Graham Harman)的面向物的本体论。布朗提出 “物性” 的概念,揭示了人与物之间的互构性关系,即 “人可以帮助物建构主体性价值,物也可以帮助人建构主体身份”(宁一中2020: 135),强调无生命物本身的力量及其对人类的反作用力(韩启群 2019: 111);拉图尔称所有东西都是 “行动元”,强调物的施事能力,认为物与人处于同一网络中,并且都起着行动者的作用 (尹晓霞、唐伟胜 2019: 79);哈曼 (Harman 2018) 则认为,物具有独立于人类的实在性,人类不可能完整地把握物。每个理论家的观点都不尽相同,但他们的共同点是改变哲学上的关联论认识,提倡物也有主体性,要从本体上将物的地位视为与人类平等,呼吁人类充分尊重物的力量。

理论话语的深入也进一步推动了物叙事研究。笔者在中国知网以 “物叙事” 为主题词检索发现,2018年只有两篇相关文章,2019年飙升到12篇,2020年稍微下降到8篇,2021年有17篇,范围涵盖各国文学研究。但尹晓霞、唐伟胜(2019)的研究发现,现有的物叙事研究还存在不少盲点,比如国内目前主流文学期刊上的研究论文几乎都停留在对 “文化的物” 这一功能的探讨上,很少探讨 “生命的物”,完全没有探讨 “本体的物”。

奇幻小说中的 “物” 一直是显性存在,因为拥有魔法功能而体现出生命的灵性,呈现出物的主体性与本体性,奇幻小说中的物世界可以帮我们更清晰地认识 “生命的物” 和 “本体的物” 的概念内涵以及后人文主义时期人与非人类的关系,而从物叙事的角度来解读奇幻小说,则可以进一步挖掘奇幻小说的审美价值追求。《哈利·波特》系列(Harry Potter,1997—2007)融合了奇幻小说发展史上各个阶段代表作品的特点,是奇幻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本文主要以《哈利·波特》系列为例,兼论其他经典奇幻小说作品,挖掘学界尚未充分关注的 “生命的物” 与 “本体的物”,探讨奇幻小说物叙事的特点。

1. 物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

物在我们的生活中随处可见,通常被认为是为人类所用的东西而已。物转向使人们开始认识到物不仅仅是人类活动的背景和使用的工具,物有自己的力量,用拉图尔的话说就是 “物也有主体性”(Latour 2005: 63),或者说 “物具有内在的行动力”(玛丽-劳拉·瑞安 2020:135)。在奇幻小说中,物一直都并不只是帮助人实现愿望的工具,在很多故事中,物就是故事的主角,不仅影响、阻挠、决定人的行动,并且会积极主动地展现自我。很多奇幻小说的题目本身就体现了物的中心作用,例如经典奇幻小说《护身符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Amulet,1906)、《银椅》(The Silver Chair,1953)、《黄金罗盘》(The Golden Compass,1995)等,《哈利·波特》系列有4部在题目中就点出了故事的核心物元素。需要说明的是,在当前轰轰烈烈的客体导向哲学思潮中,“物转向被拓展为更为宏阔的非人类转向”(韩启群 2017: 91),有理论家把非人类之外的一切都看作是物,奇幻小说因为奉行万物有灵论,小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有生命,范围尤其宽泛。本文讨论的物主要聚焦于那些我们通常意义上认为没有生命的物件,例如石头、镜子、木棍、衣服等,也会涉及一些非人类魔法生物。在奇幻小说中,这些东西拥有魔力,它们的魔力并非人类赋予的,也并非人类特征的投射,而是自主存在的显现,因为奇幻小说 “描绘的幻想世界有自己的逻辑和法则,与现实世界平等存在”(姜淑芹 2021: 205)。物不是被动的客体,而是独立的主体,具有施事能力与行动力。

在《哈利·波特》系列中,最突出的物就是魔杖。魔杖是巫师实现魔法的工具,更是巫师身份的象征,是用来 “突出和加强巫师权力地位的工具”(Harrison 2018:331)。在故事中,麻瓜、哑炮、家养小精灵等都没有使用魔杖的权力,在第四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Harry Potter and the Goblet of Fire,2000)中,家养小精灵闪闪就因为捡了哈利的魔杖而被主人解雇,这是最严重的惩罚。不仅如此,巫师受到惩罚也会被剥夺魔杖。这便是物的社会属性,魔杖象征着人物的社会地位。但魔杖不仅仅只是一个反映人类文化的符号,它不是批量制造的商品,供巫师随便选择。每个巫师在学习魔法时都会购买一支新的魔杖,一般来说,这支魔杖会陪伴主人直到死亡,随着主人一起被埋葬,魔杖会选择自己的主人,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魔杖。在第一部中,海格带着哈利去买魔杖,店主告诉哈利 “每一根奥利凡德魔杖都具有超强的魔法物质……每一根奥利凡德魔杖都是独一无二的”(罗琳 2014: 65)。哈利试了一根又一根,直到最后一根魔杖接过便指尖一热,“嗖地一声向下一挥,划过尘土飞扬的空气,只见一道红光,魔杖头上像烟花一样金星四射,跳动的光斑投到四壁上”(罗琳 2014: 65)。人的性格、能力、使命不同,与他相配的魔杖材质也不相同,例如哈利的魔杖由冬青木制成,这种木材有击退邪恶的能力,而伏地魔的魔杖是紫杉木的,拥有恶魔的能量。罗恩一开始因为家境贫寒,只能用哥哥查理的旧魔杖,结果这根魔杖不仅不好用,后来还会回火伤害使用它的人、发出奇怪的声音,或者从手中飞出去,最终爆炸了。

最后一部中出现的老魔杖是3件 “死亡圣器” 中最厉害的一件,它是一根让主人战无不胜的魔杖,决斗时可以施展出极大的法力,但只有它真正的主人才能让它施展出法力,而要成为它真正的主人要么靠前任主人赠与,要么靠击败对方,所以虽然伏地魔从邓布利多坟墓里抢到了这根魔杖,它却并不起作用。老魔杖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可以从自己的主人那里吸收经验,让自己变得强大。老魔杖历经几个世纪的更迭,历任主人都是最强的巫师,它所吸收的经验和能力,自然不是其他普通魔杖可比的。由此看来,魔杖不仅有自己的独立意志,还像人工智能一样具有强大的学习能力。魔杖与主人的匹配性与和谐性体现了一种物-人间性,巫师靠魔杖成就自我,魔杖靠巫师体现价值,人与物不是单向的主-客关系,而是平等的主体,形成一个互相建构的行动者网络。

如果说魔杖仍带有工具性的一面,那么分院帽就是一个纯粹的施动主体。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新生入学都要进行一个分院仪式,而这里最重要的道具就是分院帽。分院帽充满智慧,有自己的思想,扣到学生头上后就能判断出学生具备何种才能,从而把学生分到适合他们的学院。分院帽可以决定每个学生魔法命运的起点与未来的发展走向,其施动者与主体地位显而易见。但它并不是简单地反客为主,给予物以无上的权力控制人类。很多人认为《哈利·波特》系列遵循典型的传统英雄叙事模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哈利与伏地魔的对抗在预言中就已指明,二人的魔杖芯也是同一只凤凰的两根尾羽制作的,但 “与这个显性的表层文本同时进行的还有一个隐性的潜藏文本,它在不断强调个人选择的力量”(姜淑芹 2020: 34),这一点在分院帽这里体现得尤为明显。实际上,分院帽分人至少有两个标准,一个是学生是否具有某种品质,另一个则是他是否看重某种品质。哈利身上同时有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的品质,但他本人看重的是格兰芬多的品质。分院帽尊重了哈利的选择,把他分去了格兰芬多。

“不去斯莱特林,对吧?” 那个细微的声音问,“拿定主意了吗?你会成大器的,你知道,在你一念之间,斯莱特林会帮助你走向辉煌,这毫无疑问——不乐意?那好,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那就最好去格兰芬多吧! (罗琳2014: 94)

分院帽就像一个智慧的长者,引导年轻的巫师认识自己,做出选择。分院帽拥有与巫师等同的主体地位,二者之间不存在谁控制谁的问题,与魔杖和人的关系一样,体现出一种主体间性。

2. 物的能动性与施事性

在物转向的批评话语中,物如何制造意义,塑造或重塑个体,影响主体的焦虑和喜好,使主体感到恐惧或充满想象成为一个重要的方法论(转引自韩启群 2017: 95)。奇幻小说中的物并非全都像魔杖和分院帽那样拥有智慧,但通常情况下都具有灵性,它们的价值既是内在的,又存在于与人的关系之中。奇幻小说通常采用追寻主题,主人公追寻的对象又通常是某个神奇的物件,或者在某个神奇的物件引领或帮助下去寻找梦想,物因而成为叙事进程的主要推动力量,即 “面向物的情节”。 “在这种情节中,物件居于某种因果关系中,从而决定人物的命运”(玛丽-劳拉·瑞安 2020: 135),比如对某物件的欲望会让人物踏上追寻之路;某物件的介入要么帮助、要么阻止人物实现目标。例如在内斯比特(E. Nesbit) 的《护身符的故事》中,孩子们的历险完全依靠护符帮助完成;在刘易斯(C. S. Lewis)的《银椅》中,银椅是限制王子的主要武器,也是孩子们历险要除掉的目标;在托尔金(J. R. R. Tolkien)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1954—1955) 中,魔戒显然是故事的核心;在《哈尔的移动城堡》(Howl's Moving Castle,1986)中,移动城堡是推动叙事进程的主要力量;当代作家普尔曼(Philip Pullman)的《黑质三部曲》(His Dark Materials,1995—2000)第一部围绕黄金罗盘展开,第二部围绕魔法神刀展开,第三部围绕琥珀望远镜展开,情节都是围绕物展开的。

《哈利·波特》系列的故事主线表面上是哈利·波特与伏地魔两个人的恩怨,但他们之间的争斗却是依托物而展开的。姜淑芹(2010: 79)利用格雷马斯(A. J. Greimas)的符号矩阵模式分析了《哈利·波特》后得出结论:《哈利·波特》系列的深层叙事结构由主体、客体、帮助者和反对者4个行动位组成,故事的核心冲突,即主体(哈利·波特)与反对者(伏地魔)的矛盾保持不变,但每部作品的客体都有所不同。格雷马斯所说的客体是从叙事符号角度来谈的,可以指人也可以指物,对应的就是主体追寻的目标。从第一部到第七部,哈利要探索的目标分别是魔法石、密室、老鼠斑斑、火焰杯、预言球、魂器与老魔杖,除第三部老鼠斑斑之外,都以物的形式呈现(老鼠也是广义上的物)。每个客体分别代表了伏地魔为实现永生的不同尝试。要实现永生,伏地魔首先要杀死哈利,因为预言说他会死于哈利之手。在哈利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伏地魔因为预言前来杀他,因为哈利母亲牺牲自己的魔咒,他不仅没有杀死哈利,反而使自己失去了肉身的支撑,于是此后他便一直在寻求物质的依托来使自己有具象的形式。在第一部中他附着在奇洛教授身体上试图找到能实现永生的魔法石,哈利的目标则是阻碍他获得魔法石;第二部中伏地魔的目标是引诱哈利到密室以杀死他,探寻密室便是第二部的叙事主线;第三部讲的是外围助者的故事,即伏地魔的仆人与哈利的教父之间的争斗;在仆人的帮助下,到第四部伏地魔借助火焰杯终于恢复了肉身,正义的一方于是在第五部组建了凤凰社对抗伏地魔,而伏地魔的目标却是那个装着他未来命运的预言球,战斗又变成了围绕预言球展开;第六部中伏地魔在其他方式都失败后,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了7份,分别制作了魂器来储存他被分裂的灵魂,哈利的使命就变成了摧毁这些魂器;到第七部大结局仍是追寻3件终极武器最厉害的——死亡圣器。

《哈利·波特》系列涉及的话题包罗万象,从第四部开始就融入了爱情故事、政治腐败、消费社会等各个方面的内容,但故事的主线始终是哈利·波特和伏地魔的冲突,而二者冲突的焦点便是对物的争夺,物是人物之间产生关系的连接点。代表邪恶的伏地魔是一种抽象的力量,需要附着在物上才能具备实体能量。这样,英雄历险的召唤者就变成了物,引导主人公一步一步接近目标。经典奇幻故事基本都遵循这种模式,例如《魔戒》中黑魔王的力量体现在魔戒上,谁戴上了魔戒谁的意志就会被控制。物因为其自身的灵性与魔力(即主体性)而具备了能动性与施事性,构成核心叙事事件,展开人物关系,推动故事发展。

如上所述,在主体、客体、帮助者和反对者4个行动位中,主体和反对者的矛盾保持不变,客体的变化使《哈利·波特》系列产生了相同线索不同故事的叙事效果。跟随客体一起变化的是帮助者,英雄历险的过程少不了帮助者,哈利的每次历险都在师长、朋友的帮助下取得了成功,但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叙事进程中的关键线索通常都由物来承担。以第一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s Stone,1997)为例,伏地魔对哈利发动的第一次进攻是通过给哈利在魁地奇比赛中骑的飞天扫帚念恶咒,“扫帚一路疯狂地抽搐、扭动着,慢慢地、越来越高地使哈利远离了赛场”(罗琳2014:147)。在赫敏的帮助下,哈利躲过了这次进攻,但因为扫帚事件,哈利与小伙伴们开始推测是谁在害哈利,他们怀疑是斯内普教授,而海格告诉他们不可能,并意外泄露了尼克·勒梅这个人物,孩子们因此继续查到尼克制造了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魔法石。紧接着哈利获得了一件隐身衣作为圣诞礼物,因为隐身衣可以使他隐身,使他产生了私自去探索图书馆禁书区域的想法。在去禁书区域的路上他又撞见了厄里斯魔镜,使他看到了深深想念的父母。后来邓布利多校长告诉他 “镜子使我们看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不管我们想要什么……”(罗琳 2014:165),最终哈利在跟伏地魔决斗的时候因此在厄里斯魔镜中看到了魔法石而把它取到了自己的裤兜里。由此可见,叙事进程的几个关键支撑点分别是飞天扫帚—隐身衣—厄里斯魔镜—魔法石,它们共同形成了一条物链,引导人物的行为,塑造人物的性格。《哈利·波特》系列杂糅了悬疑故事与成长故事的元素,这些处于叙事节点上的物正是帮助孩子们解开谜底的关键线索,也是帮助他们认清事实、建构自我的关键元素。

3. 物的本体性与建构性

布朗在《物论》 (Thing Theory)中说: “只有当物不再发挥其功用时,我们才开始面对它的物性”(Brown 2001: 4),并举例说明,例如 “钻头坏了、汽车抛锚了、窗户脏了” 的时候,即当人与物之间的联系中断的时候我们才会认识到物除了具有为我们服务的功能之外,它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存在,即物的本体性。正如仓央嘉措的诗所言: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物其实一直就是独立的主体,与人类一样存在于世界上,但人类习惯了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出发看待物,因而就只能看到物对于人的功用性。关注物的本体性与主体性并不否认它们会对人发挥功用,尤其是那些人造的物品和在商品社会中流通的物品的工具性。物始终具有双重性,因为一旦处于关系网络中,就必然涉及到与他者的关系。但物转向使我们对这种关系的认识从主-客体关系转变为主体间性,人可以使用、改造、支配物,物反过来也可以对人 “认可、允许、给予、鼓励、许可、建议、影响、阻碍、促进、禁止”(Latour 2005: 72)。简·本内特 (Jane Bennett) 称此为 “物的力量”(thing power),呼吁从本体上将物的地位视为与人类平等,充分尊重物的力量(Bennett 2010)。

奇幻小说因为物本身具有明显的灵性使物的主体性尤其突出,物的双重性实现了合二为一,因为在奇幻小说中,物发挥的本就是不同寻常的功能,不需要等到物不再发挥功用的时候才能看到它的物性。例如奇幻故事中的画像自己会动,会互相串门,不是仅仅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的;帽子不是用来遮阳挡雨扮时尚的,而是你的性格分析师;魔镜不是用来照你漂不漂亮的,而是可以告诉你世界上最漂亮的人是谁。《哈利·波特》中有一间神奇的 “有求必应屋”,这间屋子只有当一个人真正需要它的时候才能进去。它时有时无,但当它出现时,总是布置得符合求助者的需要。人使用有求必应屋的时候它才出现,但你看不到它的时候,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这些具有魔力的物一方面帮助人完成使命实现自我,另一方面又让人充分感受到除了人类自己的世界还有其他的世界存在。

在《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中,新生们一到达霍格沃茨魔法城堡就感受到了它的神奇:礼堂里的蜡烛飘荡在半空,天花板上闪烁着跟外边的天空一样的星光,然后孩子们就见识了神奇的分院帽。分院仪式结束后开始晚餐,各种食物瞬间就到了餐盘中,等到每个人都敞开肚皮填饱肚子以后,剩下的食物就一股脑儿地从餐盘里消失了。吃完饭去寝室的路上,走廊上的肖像竟然窃窃私语。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发现楼梯和门也各有自己的脾气,“有的每逢星期五就通到不同的地方;有些上到半截,一个台阶会突然消失,你得记住在什么地方应当跳过去。另外,这里还有许多门,如果你不客客气气地请它们打开,或者确切地捅对地方,它们是不会为你开门的”(罗琳 2014:102)。随着故事逐渐展开,孩子们见识到越来越多的魔法物品,例如会吼叫的信、显形橡皮、活点地图、冥想盆等。霍格沃茨中的每件物品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有粉丝整理过电影中展现过的魔法物品就有136件,原著中更是不计其数。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魔法植物和神奇动物,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独立运行的世界。

进入物世界的人类要学习物世界的逻辑规则。这些物并非全都是正面的帮手,它们也可能是阻碍主人公成长的因素,在物与人的互动中,物也会常常呈现出欺骗性、操控性、流动性等多元特点。布朗提出过 “物的暴政” 问题,探讨了人如何在物的世界中失去主体性而被物所奴役的问题(Brown 2001)。很多后现代时期的小说通常会反映现代人被物左右,最终失去正常的判断、认知和情感表达能力等 “主体性” 焦虑,成为拉图尔意义上的 “物之人”,即 “人类变为由客观力量控制的木偶,被客体塑造,行动完全由客体决定”(拉图尔2010: 61),突出二元对立,把人与物的关系当成对工业、商业等的控诉或人类异化的反思。奇幻小说更侧重成长性和建构意义,强调物的包容性,像古希腊时代的哲学观一样,“不是人直观和面对万物,而是相反,是万物直观人,将人引入它的敞开性中,将人扣留,将他接纳、包涵和保存”(汪民安 2015: 99),帮助人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例如《哈利·波特》系列中也有一些人为物所惑的情节,但其重点不是反映人与物关系的逆转以及人的主体性的丧失,而重在通过展现物的多元性,让人物认识到物的力量,进而学会自我控制,实现成长。

厄里斯魔镜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哈利披着隐形斗篷闯荡图书馆禁书区的时候碰到一面镜子,惊奇地发现镜子中竟然有一大堆人,还有他的父母。哈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特别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于是便如饥似渴地一直盯着镜子不愿离开,直到有声音传来才不得不离开。后来他便连续几天沉迷于此,每天都去镜子中看父母。原来这是一面魔镜,能够让人看到每个人内心深处最迫切、最强烈的愿望。哈利最想见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所以他在镜子中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父母;罗恩希望自己能比哥哥们优秀,所以看到的是当学生会主席的自己。但邓布利多提醒哈利:

这面镜子既不能教给我们知识,也不能告诉我们实情。人们在它面前虚度时日,为他们所看见的东西痴迷,甚至被逼得发疯,因为他们不知道镜子中的一切是否真实,是否可能实现……沉湎于虚幻的梦想,而忘记现实的生活,这是毫无益处的。 (罗琳 2014: 166)

镜子代表人的欲望,这里反映的问题与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 (La Société de Consommation,1970)中提到的商品的符号化是一样的道理。人们的物质消费不仅仅是对物质需要的满足,对商品的关注焦点转到了其符号价值所提供的幸福中,最终为了追逐社会名誉和地位变成了物的俘虏。魔镜的操控力就在于它能满足人的愿望,但它是虚幻的符号价值。人沉迷其中便会沦为被控制、被奴役的状态。《哈利·波特》也涉及到许多现代科技与商品文化的内容,例如利用各家房子中的炉火作为交流方式的飞路系统,实际上就是我们的互联网,哈利常常与教父布莱克通过飞路系统进行视频聊天。但有一次他通过炉火连线后被家养小精灵克利切利用,误导哈利去了魔法部,最终导致他失去了最心爱的教父,这与当下社会上的许多网络诈骗非常相似。魔法世界也有商品文化不断升级诱导消费的问题,例如巧克力蛙里面附带一些著名的男女巫师卡片;罗恩为了集到两张很少见的卡已攒了五百多张卡;魁地奇比赛用的飞天扫帚型号和性能不断更新换代,哈利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想要购买最新产品的冲动。在内斯比特的经典作品《五个孩子与沙地精》 (Five Children and It,1902)中,沙地精能帮助孩子们实现任何愿望,但每个愿望只能实现一天,太阳一落山,法力便消失。第一天,孩子们要变得漂亮;第二天他们希望有很多金币;第三天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喜欢令人讨厌的小弟弟;第四天他们希望有双翅膀;第五天他们想要个城堡;第六天罗伯特因意外的争执变成了巨人;第七天把小弟弟变成了大人;第八天招来印第安人的围攻,最后第九天希望能让妈妈高兴。结果每次的愿望都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因为变得漂亮了,保姆把他们赶出了家门;因为使用金币,被马车店老板叫来了警察,差点被警察押进疯人院;因为任何人见到小弟弟都会喜欢他,他差点被吉普赛人掳走;因为长了翅膀,他们飞得太远,太阳落山时只好停在了教堂顶上,忍饥挨饿地过了一夜……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的愿望都给孩子们带来震惊、欣喜最后是懊悔。故事的结尾孩子们决定再也不找沙地精许愿了。与《哈利·波特》中的魔镜一样,沙地精一方面让孩子们看到物的神奇,另一方面也感受到虚幻愿望的满足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学会脚踏实地地实现自我,而不是一味地依赖魔法。

4. 结语

奇幻小说中物的世界是与人类世界平行的世界,人类和非人类彼此关联,没有主体和客体之分,人类与非人类的物是一种互动关系,两者难以分隔开来,而是互相作用、互相影响,人类与非人类的行动者构成了相互关联的网络,即拉图尔所言的 “行动者网络”。从传统关联论哲学视角看,这些不过是人类赋予物以灵性,但思辨实在论抛开人类中介,相信物自体的存在,物具有独立于人类的生命及活性。从广义来说,魔法植物、动物和无生命的物都是非人类世界,奇幻小说的这种叙事方式是人类作为他者进入到非人类的世界,非人类行动元成为主体,引导人类完成追寻历程。唐伟胜 (2021: 67) 指出当今时代人类的自傲导致了人类与非人类关系的紧张以及生态的系统性破坏。现代人受到理性的支配,往往追求目的性的东西而忽视了整体的和谐。列维-斯特劳斯 (Claude Lévi-Strauss) 认为原始的野性思维从整体上把握世界,“整个宇宙被表现为由诸连续的对立所组成的一个连续体形式”(列维-斯特劳斯 2006: 152)。物转向的核心通过关注物的自主性来弱化人类对万物的支配和对抗关系,当物具有了主体性之后,它就必然具有能动性和施动性,能建构意义,传递情感,物与人、主体与客体、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主客体的关系转为主体间性,二者浑然成为有机整体,万物有灵,万物相连,而这正是奇幻小说这个文类的核心价值追求。

来源:思想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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