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蹲下身拨开积雪,松针下露出的野兔套索空空如也,铁夹子上连根毛都没挂着。
老葛往掌心呵了口白气,粗糙的指节已经冻得发紫。
他蹲下身拨开积雪,松针下露出的野兔套索空空如也,铁夹子上连根毛都没挂着。
"邪门了。"他摘下狗皮帽子挠了挠花白头发,后脖颈的刀疤跟着抽动两下。
往年这时候,南山坳里的野物该是肥得流油。
可今年公社食堂断了粮,他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山里转悠三天,统共就打着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獾子。
西北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里钻,老葛把帆布挎包往怀里紧了紧。
包里有半块苞米面饼子,是出门前媳妇偷偷塞的。
他想起晌午在公社看见的布告,红纸黑字写着"除四害保生产",野猪狗獾都算破坏集体财产的害兽。
可眼下别说害兽,连只山雀都见不着。
绕过背阴坡时,老葛突然顿住脚步。
雪地上赫然印着几串梅花瓣似的足印,足有小孩巴掌大。
他蹲下来用枪管比划,铜弹壳在雪窝里戳出个小洞——这狼少说百十来斤。
足印间距规整,像用尺子量过,是头正当壮年的公狼。
老葛的猎刀在鞘里轻轻颤动。
二十年前他跟着爹在山里打围,见过被狼群啃得只剩白骨的狍子。
那些畜生专挑开春下崽的母兽下手,咬断喉管就着热乎血吃内脏。
他摸了摸腰间牛皮子弹带,十二发钢芯弹冰凉地贴着肚皮。
追着足印翻过两道山梁,老葛在乱石滩边上瞧见团黑乎乎的东西。
凑近了看是只半大野猪,肚肠拖在雪地上冻成了冰溜子。
伤口在脖颈,不是撕咬的锯齿状,倒像被什么利器齐齐切断。
老葛用枪托拨开野猪耳朵,耳后那撮白毛还沾着血痂——正是他上月放跑的那头。
乱石滩突然响起声尖啸。
老葛猛地转身,五六式枪栓哗啦上膛。
二十步开外的青石上蹲着匹灰狼,月光在它脊背上镀了层银边。
这畜生足有小牛犊大,尾巴垂在石头上扫来扫去,绿莹莹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人瞧。
老葛觉着后槽牙发酸。
他认得这种眼神,当年在朝鲜战场,美国兵坦克上的探照灯就是这么照得人睁不开眼。
狼爪子扣着青石往前蹭,石头上簌簌往下掉冰碴。
老葛枪托抵肩,准星刚卡住狼脑袋,那畜生忽然一拧身钻进石缝,只留下半截尾巴在风里晃。
"操你姥姥!"老葛啐了口唾沫。
挎包里的苞米饼子早冻硬了,他掰了块含在嘴里化着,哈气在睫毛上结出白霜。
乱石滩地形太险,保不齐哪块石头后头就猫着狼群。
他摸出怀表瞅了眼,三点二十,日头西沉前得找个背风处过夜。
山坳里的老松树歪着脖子,树洞勉强能猫个人。
老葛拢了堆松针点着,火苗舔着搪瓷缸里的雪水。
忽听得林子里"咔嚓"一声,他抄枪跃起的瞬间,七八点绿火在黑暗里飘忽明灭。
头狼的嗥叫像钝刀刮锅底。
老葛背靠松树,枪口左右游移。
最先扑上来的是匹瘸腿母狼,他扣动扳机时分明看见狼肚子上的旧伤疤。
子弹掀飞了半只狼耳,那畜生打个滚又隐入黑暗。
第二发子弹打中岩石迸出火星,第三发穿透了某团黑影,惨嚎声刺得人牙根发麻。
狼群突然安静下来。
老葛趁机往火堆里扔了把松脂,腾起的黑烟呛得他直流泪。
借着火光,他看见头狼正蹲在三十步外的雪坡上。
这畜生右前爪是白的,像戴了只棉手套——正是白天在青石上挑衅的那只。
老葛摸向子弹带的手指僵住了。
头狼身后跟着三只狼崽,最大的不过土狗大小。
小崽子们你推我搡地往前蹭,被头狼一尾巴扫回去。
老葛突然想起自家炕头上发烧的小儿子,昨儿个还攥着他手指头要糖吃。
就这晃神的工夫,头狼化作道灰影扑将上来。
老葛的子弹擦着狼肚子飞过,灼焦了撮狼毛。
五六式卡壳的瞬间,腥风扑面,他本能地横枪格挡。
狼牙啃在钢制枪身上火星四溅,老葛被扑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树根上。
温热的狼血喷了他满脸。
头狼的爪子还抠在他肩头,身子却软绵绵歪下去。
老葛喘着粗气推开狼尸,发现狼肚子被猎刀捅了个对穿——方才倒地时他胡乱挥刀,竟歪打正着。
林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
三只狼崽子蹒跚着凑过来,最小的那只去舔头狼的眼睛。
老葛瘫在雪地上,摸到枪柄时才发现右手小指没了,断茬处冒着血泡,竟不觉得疼。
雪粒子突然密起来,打在松针上沙沙作响。
老葛用牙撕下衬衣下摆裹住断指,血腥味招得狼崽子们蠢蠢欲动。
最大的那只突然人立起来,喉咙里滚出串闷雷似的低吼——这动静他熟,当年合作社的种猪发情时也这么叫唤。
林子里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老葛往火堆里又添了把松脂。
三匹成年狼呈品字形从暗处踱出,打头的母狼左眼蒙着白翳,下巴有道蜈蚣似的旧疤。
老葛心头一紧,这疤是他五年前用铁夹子留下的。
瘸腿母狼突然蹿向火堆,冒着火星子把燃烧的松枝往雪地里拖。
老葛抬手要射,却发现狼崽子们不知何时绕到了侧后方。
最小的那只正用乳牙撕扯他帆布挎包,苞米饼碎渣洒在雪地上泛着黄。
枪声惊得狼群四散,却把饿红眼的野猪招了来。
老葛背靠树洞喘得像个破风箱,棉袄让狼爪撕成了絮。
怀表显示凌晨四点,可天还黑得像泼了墨。
他摸出最后三发子弹在掌心掂了掂,铜壳上"1961-11"的钢印硌得人生疼。
这子弹本该用在去年冬天的围猎,结果公社书记说炼钢要紧,把猎户们的弹药全收了去。
乱石滩方向传来狼嚎,一声接一声打着旋往上升。
老葛知道这是狼群在搬救兵,当年爹就是被这种鬼哭狼嚎引进了套。
他抓起把雪抹在脸上醒神,忽然瞥见头狼尸体旁有团东西在蠕动。
是那只最小的狼崽,正蜷在母亲肚皮底下取暖。
老葛的猎刀举到半空又落下,刀尖挑开狼崽后腿——是只母的。
他想起头狼冲锋前扫回狼崽的那一尾巴,喉头突然发紧,刀柄上的红绸子穗儿一个劲哆嗦。
天亮前最冷的那阵风刮过山梁时,老葛做了件违背祖训的事。
他把狼崽塞进棉袄里,用最后半块饼子熬了糊糊。
小畜生吮他手指的劲道,跟家里幺儿断奶时一个样。
第五日头上,老葛在獾子洞旁发现了狼粪。
粪便里掺着灰兔毛和碎骨渣,说明狼群开始吃同类了。
他用枪管拨开粪团,冷不丁滚出颗带血槽的狼牙——这正是头狼下颚缺失的獠牙。
"冤冤相报。"老葛对着西风吐了口血痰。
他右手的断指开始溃脓,每次扣扳机都像攥着块火炭。
山脚下的公社传来隐约锣响,八成是催交害兽尸体的工作队进村了。
正午时分,老葛在背阴坡撞见个雪窝子。
七八具狼尸冻成冰坨,咽喉处全留着菱形的贯穿伤。
这手法他认得,是前清传下来的透骨钉,专破皮裘不伤毛。
能使得这般利索的,方圆百里只有张家沟的老哑巴。
狼崽子突然在挎包里躁动起来。
老葛解开口子,小畜生冲着东南方直抽鼻子。
他顺着风向望去,二百步外的白桦林里闪过抹银灰——是瘸腿母狼,正领着残部往老鹰岩方向撤。
第七日深夜,老葛摸回自家土坯房时,院里的景象让他险些咬碎槽牙。
篱笆墙被掏了个窟窿,鸡窝里躺着三只被吸干脑髓的母鸡。
堂屋门板上留着道抓痕,五道杠子入木三分,最长的差点够到门闩。
媳妇攥着菜刀缩在炕角,俩孩子烧得满脸通红。"昨儿半夜来的,"她嘴唇咬出了血印子,"先挠门,后来学娃哭,学得跟三妮儿发烧时哼唧一个声。"
老葛把狼崽子扔进柴房时,月亮正好爬上老槐树梢。
小畜生突然仰天长嗥,调门又尖又细,惹得满村狗吠。
后山随即传来狼群应和,声浪叠着声浪,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簌簌直掉。
第二天全村都传遍了,说老葛家柴房关着狼崽子。
公社书记带着红袖章上门时,老葛正给五六式步枪上油。"除四害是政治任务,"书记的公文包拍得炕桌砰砰响,"留狼崽就是留祸根!"
老葛闷头往弹夹压子弹,黄铜弹壳在炕席上排成两列。
窗根底下蹲着看热闹的二愣子突然怪叫:"快看柴房屋顶!"众人抬头望去,瘸腿母狼正蹲在屋脊上,独眼在日头底下泛着血光。
交狼崽那天下着冻雨。
老葛把捆成粽子的狼崽装进麻袋时,小畜生的蓝眼睛眨了两下。
他故意绕远路从乱石滩走,雪地上新鲜的狼粪还冒着热气。
公社院里的情形比他想得还糟。
二十几只狼尸堆成小山,几个戴眼镜的干部正往本子上记数。
瘸腿母狼的尸体横在墙角,天灵盖被整个掀开,脑浆冻成了灰白色冰碴。
老葛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麻袋里的狼崽突然剧烈挣扎,喉管里挤出断奶婴儿似的呜咽。
干部们围过来要解麻绳,老葛突然抄起门后的铁锹。
最先扑上来的是二愣子,这傻子举着粪叉直捅他腰眼。
老葛闪身躲过,铁锹拍在榆木桌沿火星四溅。
混乱中麻袋口松了,狼崽子箭似的射向院墙,却在跃上墙头的瞬间被钢筋戳穿了肚皮。
老葛最后记得的光景,是狼崽子挂在墙头的模样。
雨水把狼血冲成淡粉色,顺着墙根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往下淌。
他想起头狼冲锋时甩尾巴的弧度,跟生产队红旗被风扯直的架势竟有几分相似。
老葛在公社禁闭室醒来时,右眼肿得只剩条缝。
墙上的月份牌撕到1963年12月7日,窗棂结的冰花把阳光滤成惨青色。
门轴吱呀作响,公社书记的翻毛皮鞋踩在麦秸上,公文包鼓囊囊的像是塞了狼皮。
"葛满囤同志,你这是对抗组织。"书记的圆珠笔在记事本上戳出好几个窟窿,"饲养害兽,破坏除四害运动,搁前两年够得上右派帽子。"
老葛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喉头泛着狼血味。
昨夜混战时,他咬断了会计的手指头。
禁闭室角落蜷着团黑影,细看是那只被钢筋穿透的狼崽,肚肠在青砖地上拖出丈把长的血痕。
书记的牛皮靴尖踢了踢狼尸:"畜生死不透,凌晨还挣命呢。
"老葛突然暴起,铁镣在腕子上勒出血沟,惊得书记撞翻了煤油灯。
门外的民兵冲进来时,他正攥着半截狼尾巴往怀里塞。
雪夜押送刑场的路上,老葛数着满天星斗。
前头引路的民兵哼着沂蒙山小调,枪管上挂的狼牙护身符晃晃悠悠。
老葛认出那颗带血槽的獠牙,正是头狼下颚缺的那颗。
翻过老鹰岩时起了白毛风。
押送队迷了路,在鬼打墙似的雪旋子里转了三圈。
领头的民兵队长刚摸出指北针,崖下突然腾起团磷火,七八点幽绿的光斑围上来。
瘸腿母狼的崽子们早长出了獠牙。
最先扑倒的是哼小调的民兵,狼牙嵌进颈动脉的噗嗤声,跟当年老葛宰年猪的动静一个样。
老葛趁乱滚下雪坡,铁镣在岩石上撞出连串火星。
他在背风处找到个獾子洞,狼崽子们的嚎叫忽远忽近。
怀里的半截狼尾巴还温着,断茬处的血珠冻成了红珊瑚。
远处公社方向腾起火光,隐约传来敲脸盆的铛铛声,八成是狼群进了村。
老葛再见着自家土坯房已是三天后。
房梁塌了半边,媳妇的蓝头巾挂在碾盘上飘成招魂幡。
公社大院的围墙塌了个豁口,二十几具尸体冻得梆硬,个个天灵盖都被掀了。
他在废墟里扒拉出杆老烟枪,铜烟锅上还沾着爹的牙印。
装火镰的鹿皮囊泡在血水里,浸成了酱紫色。
正要转身,忽听得柴房传来声呜咽。
瘸腿母狼的独眼在阴影里泛着血光。
这畜生肚皮耷拉到地,乳房胀得发亮,身下护着三只毛色斑驳的狼崽。
老葛的猎刀举到半空,瞥见最大的狼崽右前爪是白的——跟头狼当年一个样。
雪粒子突然密起来,打得人脸生疼。
老葛扯下房梁上残存的红被面,把狼崽裹成个包袱。
母狼的爪子抠进他小腿肚,喉头咕噜声像是哭又像是笑。
等包袱系结实了,那爪子突然一松,狼尸歪在灶台边,独眼还盯着梁上晃荡的襁褓绳。
开春时,货郎在百里外的乱葬岗见着个野人。
那人右手指缺了两根,使柄锈迹斑斑的五六式步枪当拐杖。
货郎说他身后总跟着三匹灰影,月光底下跑起来像滚动的雪球。
张家沟的老哑巴某天上坟,发现祖传的透骨钉少了两根。
乱石滩新起了三座无名坟,坟头摆着带弹孔的狼头骨。
清明那日,有人看见个驼背老头在公社遗址烧纸,飘飞的纸灰里混着褪色的红绸子穗儿。
1982年林场普查队在南坡发现个溶洞,洞壁留着些人形凹痕。
最深的那个刻着"葛"字,凹槽里嵌着枚铜弹壳,壳底"1961-11"的钢印仍清晰可辨。
向导说每到雪夜,洞里就会传出狼嚎与人声的合鸣,听着像哭又像笑。
而当年被钢筋穿透的狼崽,始终没在公社档案里留下记录。
只有村口磨盘底下,还粘着片风干的狼皮,对着月光能瞧见细密的乳牙印,整整齐齐排成个月牙弯。
来源:秦岭深山老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