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忍住跳起来给苗贵妃一拳的冲动,跪在青砖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1.
皇帝卸磨杀驴,将我竹马满门抄斩。
我却在他死后,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我以为,自己余生只能在皇宫做一只金丝雀。
直到有一天,那个太监摸进我的寝宫,一脸狠戾地捏着我的下巴:
「娘娘,可还记得故人?」
「啪。」
苗贵妃一巴掌打在阿诺脸上,她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贱婢,果然是从蛮夷之地来的,以下犯上,给本宫接着掌嘴!」
我心知她是在指桑骂槐。
阿诺是唯一陪我从西北来的婢女。我们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我紧紧握住拳头,描金镶宝的护甲刺破掌心。
别冲动,宋关月,千万别冲动。
她爹是丞相,我得罪不起。
我忍住跳起来给苗贵妃一拳的冲动,跪在青砖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臣妾管教无方,还请娘娘赎罪。」
贵妃揉着手掌,说我全无礼仪规矩,她要教我好好「学学规矩」。
于是,我和阿诺在她院中跪了两个时辰。
我担心的看了眼阿诺,她冲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宋淑媛娘娘是陛下的心尖子,怎么在这大太阳底下跪着?」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阴阳怪气的。
一个穿飞鱼蟒衣的高大身影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发愣。
苗贵妃叫他「萧总督」。
原来是他——东厂提督太监萧尽忠。
我来宫里三年,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人人都说,萧尽忠阴险很辣,杀人如麻,在这宫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东厂的人。
宫女们说,朝中的大臣背地里都叫他萧阉狗。
「贵妃娘娘,若是陛下知道宋淑媛跪了这么久,怕是要心疼。」
贵妃听了萧尽忠的话,咬牙点头让我和阿诺回去。
我不知道萧尽忠为什么要帮我。
2.
皇帝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他夜间赶来搂着我好生安慰,最终却还是说:
「不是什么大事,贵妃就是性子直,月娘你明日给她赔个罪。」
我乖巧的点头应下。
其实我哪里敢得罪贵妃。
在这宫里,皇帝、皇后、太后、贵妃......我哪个都不敢得罪。
我怕我得罪了人,人家却在皇帝面前给宋家穿小鞋。
......
我爹是安西将军,手下西北军数十万。
别人觉得我能仗着我爹横行霸道,其实我在这深宫内如履薄冰。
朝中皆传,西北军只知安西将军,不知皇上。
「安西将军是西北王。」
他们不知道爹爹听到这句话时,气得摔了三个茶碗。
「这是陷我宋家于不忠不孝!」
为了表示宋家绝无不臣之心,在太后派人来问宋家儿女婚事时,爹爹把我送进了宫,又请皇帝为哥哥赐婚长平郡主。
我就这样,从戈壁滩上的一匹小野马,变成宫里的一只金丝雀。
我其实不怪我爹。
毕竟前些年,除了我爹,西北还有位战功赫赫的萧将军。
功高盖主,意图谋反。
满门抄斩。
没有人知道这罪名是不是莫须有。
其实也不重要,皇帝说你该死,那你便该死了。
我只是,有些想爹和娘,还有兄长。
想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还有我的小红马。
3.
皇帝并未在我宫中留宿。
他笃信炼丹之术,听闻国师又有新的丹药进献,匆匆赶去试药。
我很开心。
其实,我希望他可以少来找我。
我一点儿也不想做出头鸟。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意味着集万千嫉恨于一身。
我只想在宫里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做好一个人质的本分,让皇帝可以对宋家稍微放心一点。
......
阿诺进寝殿来为我熄灯,不知为何有些神不守舍,我冲她招手她也没看到。
我出声叫她:「阿诺,阿诺!你方才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他们说你出去了。晚上你陪我睡吧。」
阿诺随我进宫后变得好无趣,总说这也不合规矩,那也不合规矩。
我倚着阿诺撒了半天娇,她才摸摸我的头答应了,眼中是说不出的怜惜。
我躺在床上抱着阿诺的胳膊,听着阿诺轻轻哼着儿时阿娘哄我睡觉的童谣;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骑大马,挎大刀,
城门头上走一遭。
......」
在阿诺温柔的声音中,我渐渐睡着了。
梦里,我回到了戈壁滩上。
阿兄骑着白马在我前面跑得飞快。他一边跑一边笑道:
「阿月,快点,你的马术一点长进都没有!萧际雲怎么教你的?」
我在后面骑着小红马拼命追他:
「你使诈,说好了数三声开始跑,你才数了一下!」
「兵不厌诈你懂不懂!」
我快气死了,身侧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阿月,别急,我帮你教训你阿兄。」
他一夹马腹,纵马追上阿兄:「欺负妹妹算怎么回事!咱俩较量较量!」
「怎么,心疼媳妇儿了?!萧际雲,我妹妹嫁你还早着呢!」
说着,他俩在马背上你一拳我一脚的打起来。
我趁机冲过终点,「哈哈哈,宋凌川你输了,你的鹰儿归我了!」
那少年在马背上回头冲我一笑,眉目中全是欢喜。
突然,那对疏朗的剑眉变做了狠戾的凤目。
他紧紧盯着我,看得我心慌。
他是谁,际雲哥哥呢?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从梦中惊醒,背后凉湿一片。
阿诺被我吵醒,安抚的搂住我:「小姐,做噩梦了吗?」
「别怕,只是个梦。」
我告诉阿诺,我梦到了阿兄和际雲哥哥。
「我嫁给了下旨杀他的人,他是不是怨我。」
阿诺突然捏紧了手指,抓得我有些疼。
她很快回过神来为我揉了揉胳膊。
「不会的,萧小将军若是知道小姐过得好,只会为小姐感到开心,绝不会怪你的。」
我过得好吗?
锦衣玉食,华服美裳,夫君宠爱,无所不应。
应该,是好的吧。
4.
第二日一早,宫中传来消息——贵妃苗氏怀孕了。
还没到晌午,皇帝带着锦衣卫浩浩荡荡来我宫中。
他有些内疚的拉着我的手:
「月娘,钦天监测算你与贵妃皇儿犯冲,头三个月须得避讳。」
他让人封了我的关雎宫,许诺三个月后来接我。
我看着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合上,伴着落锁的声音。
我的笼子,越来越小了。
5.
开始的时候,皇帝还三五不时的赏些东西下来,表示他还记得我。
宫里又新进了几位美人,他便慢慢顾不上我这里了。
宫里的人惯会踩低拜高。
苗贵妃势头正剩,我又不再得宠,他们对我自然敷衍糊弄。
天越来越冷,碳火却一直没送来。
阿诺去内务府要碳,小太监阴阳怪气:「咱们以为,西北之地来的人都不怕冷呢!」
「今年采买的碳不够分,先紧着皇上常去的几宫娘娘分了,余下的人等着吧。不能冻着皇上不是。
「我明明看见他们那屋烧的就是银丝碳!」阿诺气道。
夜里更冷,我和阿诺把我们所有的被子都盖上,还是冷得发抖。
我俩只好抱在一起取暖,方才能勉强睡着。
这天夜里,阿诺起夜出去,好一阵也不见回来。
我被冻醒了,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面颊。
这只手比我的脸还大,掌中全是粗粝的茧子。
绝不是阿诺。
我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床边站着一个身影,正俯身看我。
是萧尽忠!
他的手指从面颊滑到耳侧......颈项......锁骨......
那目光幽深得像一潭水,我几乎就要溺毙其中。
忽然,他收回了手,一言不发离开了。
阿诺端着一个碳盆进来,放在床边。
她摸了摸我冰凉的手,又灌了个汤婆子塞进我手里。
我忍不住问她:「哪里来的碳火?」
阿诺欲言又止,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6.
我开始频繁的想起在西北的日子。
想起萧际雲还活着的时候。
萧家伯伯同爹爹共同镇守西北边境,他比爹爹官高一级。
但阿娘说,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萧家有位小将军是萧伯伯的独子,人称铁马银枪玉郎君。
萧际雲大我五岁。
我才三四岁时,我阿兄不耐烦带小丫头出去。是他每天不嫌我麻烦,去哪里玩都背着我一起。
等再大一点,我彻彻底底变成了个疯丫头闯祸精。
萧际雲带着我,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满戈壁滩的瞎跑。
每每闯了祸,也总是他顶在前面替我背锅。
八岁那年,爹爹送给阿兄一匹好漂亮好威风的白马,阿兄在我面前炫耀了好几日。
我也想要大马,爹爹本来都要应了,被阿娘拦下。
「已经是个没人敢要的疯丫头了,再骑上马,野得找不着人!」
爹爹素来听阿娘的话,我的马没了。
萧际雲见我怏怏不乐,偷偷溜到鞑靼人的地盘,给我淘换了一匹小红马。
阿兄羡慕极了,他说这是汗血宝马,极难得的,连爹爹都没有。
为此,萧际雲挨了他爹十板子的军法,有半个多月都没法骑马。
萧际云说,有一日,他要让边境上都是鞑靼和汉人的互市。
那样,就不用再打仗,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去买鞑靼人的马。
我问他:「际雲哥哥,阿娘说我有了大马,更是野丫头了,没人愿意娶我的。」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我去跟你阿娘说,以后我娶你!」
我高兴极了,点点头答应:「那说好了,以后你定要娶我!」
阿娘再骂我疯丫头没人要时,我冲她做个鬼脸;「际雲哥哥娶我!他不嫌我野。」
阿娘听得目瞪口呆。
阿兄早就告诉我,萧伯伯和爹早就有意让我俩定娃娃亲,只是两家还没过明路。
萧际雲也愿意娶我的。
再后来,萧际雲成了铁马银枪玉面郎。
全城的姑娘都喜欢他,上门要给他说媒的人能排出二里地。
据阿兄说,连鞑靼的小公主听说他长得好,特地带人来城外,叫他出来对阵。还没开打,那公主竟然红着脸跑了。
阿兄让我小心,萧际雲被别家小姐拐跑了。
我才不担心呢!
萧际雲都没跟别的姑娘说过话。
但我,好像已经不大记得萧际雲长什么样了。
7.
下雪了。
这是我来宫里后见到的第一场雪。
我很开心,以前在西北的时候,我最喜欢下雪。
阿兄同我打雪仗时,从不敢把雪球塞进我的后颈。因为阿娘说女孩子不能受凉,他敢欺负我,我可以跟阿娘告状。
但是萧际雲会帮我把雪塞进他衣服里。
三月之期已满,我的禁足解了,皇帝并没有来接我。
我带着阿诺来御花园赏雪。
运气太差,又碰见了苗贵妃。
我赶紧避让一旁,低头行礼。
贵妃冲我一笑,百媚横生。
她摸着肚子,说想同我聊聊。
我随她站在湖边,不知她想跟我说什么。
我都已经失宠,对她也没有威胁了。
「宋关月,皇上真的很喜欢你,特意把你弄进宫里来。」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眼里全是嫉恨。
突然,她贴近我耳边:「但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嫉妒你。」
「因为,你真的很可怜。」
我听得糊里糊涂,完全搞不懂她发什么疯。
她扯住我的衣袖轻轻一拉,我们一起跌入身后的湖中。
身上的棉服湿了水,紧紧束缚着我,我根本挣扎不开。
我觉得好累,好累......
活在这深宫里,抬头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我再听不见马蹄,听不到鹰啸,再听不见凛冽的北风呼啸过耳边。
也再见不到那个教我骑马,送我玉佩的少年。
他死了,死在我十二岁的秋天。
而我,嫁给了他的仇人,把自己塞进笼中,成了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
我慢慢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湖水淹没。
忽然,我被拉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睁开眼,是一双熟悉的眼睛——萧际雲。
我快死了,你来接我吗?
8.
我又梦见萧际雲了。
梦里,我骑马到经常去的那片戈壁滩。
我坐在一棵枯树下正发呆,萧际雲从远处纵马而来,他大笑着朝我挥手:
「阿月,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我从树上跳了下去,他在马背上慌手慌脚地接住我。
「你当心摔着。」
「不会,际雲哥哥肯定能接住我。」
「傻丫头,你看,我在鞑靼人的集市上找到了什么。」
有萧伯伯和我爹镇着,鞑靼人这些年安份多了,许多鞑靼人偷偷带着东西在边境贩卖,渐渐发展成了集市。
那是一块上墨绿色的玉,最奇特的是,玉内有血丝一样蔓延开的红色花纹。
「你看,这花纹像不像四个字。」
「莫失莫忘。」我仔细辨认道。
他把玉塞进我手里,「送给小阿月了。」
我看着手中的玉,突然恍然大悟。
「际雲哥哥,这是不是书上说的定情信物?可是,我没有东西送你。」
萧际雲的脸被夕阳映出一片霞色。
他摸摸我的发顶,「没关系,有阿月就够了。」
那年,我十二岁。
也是那一年秋天,西北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从京里来了个传旨太监,说萧家意图谋反,要带他们全族回京问罪。
我看见萧际雲冲出来,大声和那太监分辨着什么,一根小腿粗的木棒狠狠砸在他背上。
他被砸的跪倒在地。
铁马银枪,折了。
9.
等我醒来时,透过床幔看见皇帝正大发雷霆。
一众太医宫女跪在地上发抖。
贵妃的孩子没了。
她一口咬死是我将她推入湖中。
太后也来了。
我被拖起来跪在她们跟前。
皇帝黑着脸让我给他一个解释。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
很吵,吵得我脑仁突突地跳。
头更疼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相信,是贵妃拉着我一起跳入湖中。
我眼前一黑,又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宁。
血,到处都是血!就像萧伯伯家被满门抄斩时一样。
我听见阿娘在哭,阿兄也在哭。
他不是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为什么哭?
目之所及尽是鲜红,四面八方都是哭声。
求求你们,别哭了行不行,我的头真的好疼!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低沉的,哼着童谣: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骑大马,挎大刀,
城门头上走一遭。
......」
我心中慢慢平静下来,终于可以沉沉睡去。
再次醒过来已是半夜,我已回到关雎宫中。
阿诺说,贵妃一直哭着求皇帝为她做主。
皇帝却只是让我闭宫反思。
我看着帐子顶端的花纹,鸾凤和鸣的图样,有些刺眼。
10.
据闻,皇帝派东厂的人去查贵妃落水之事。
东厂果然手眼通天。
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不到三日,一切都水落石出。
皇帝带着萧尽忠来我这里,跟我讲前因后果。
原来贵妃本就胎像不好,她串通太医与钦天监一起陷害于我。
「朕已将他们全部打入天牢。」
「至于贵妃,朕罚她闭门思过半年,降她为妃。」
「毕竟是丞相的女儿,朕得给丞相几分面子。」
皇帝从萧尽忠手中接过一粒丹药:
「月娘,这是国师炼制的仙丹,吃完可延年益寿永葆青春,朕特意匀了颗给你。」
我还没来得及谢恩,有个小太监便慌慌张张闯进来,说贵妃要自尽。
皇帝留下丹药匆匆又走了。
萧尽忠竟还留在原地。
他眼中的情绪复杂的我看不懂。
他说:「别吃,有毒。」
11.
第二日,苗贵妃像疯了一般闯进我的宫里。
她披散着头发,连外衫也没穿。
睡梦中,一把金簪往我脸上刺来,我反手便将她压制在身下。
我会武,哪怕是病中,也比弱质闺阁要强些。
她一边挣扎,一边骂到:
「你这贱人。我才是与陛下一同长大的,凭什么他心里只记挂着你。」
「你一个罪臣之女,全家都死光了的!皇上只是觉得新鲜......」
什么罪人之女,什么全家都死光了?
她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是在说我吗?
「你说清楚了。我们宋家尽忠职守,如何就是罪臣?」
我手上加了几份力气,心中狂跳不止。
这是我内心最大的恐惧。
她突然高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还不知道。」
「我说你可怜,你果然很可怜。什么宋家,什么尽忠职守,三年前就没了!」
「你现在是罪臣之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我的耳中一片轰鸣,茫然的转头看向阿诺。
「阿诺......」
我张口叫她,声音嘶哑的如同裂帛。
我想问她,苗贵妃一定是胡言乱语,是不是?
爹爹、阿娘一定还好好的在西北 。
阿兄应该快要成亲了......
还不等我问出,嗓中泛起一股腥甜,一片血渍溅在我的绣鞋上。
我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12.
又是那个梦!
血流了一地。
这次,我看见了爹爹、阿娘还有阿兄。
他们走得好快,满头满身都是血......
我在后面拼命得喊,拼命得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
我从梦中惊醒,看到皇帝焦急的面庞。
「皇上,臣妾思念母亲,请皇上赏个恩典,准母亲来宫里看看臣妾。」
我心里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皇帝心虚的转开了视线,「西北太远,你娘来实在不便......」
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我翻过身不再看他。
我觉得自己活得好像个笑话。
忘记萧际雲,自愿折断双翼,把自己装进世家贵女的壳子,小心翼翼讨好着宫里的每个人,假装自己可以没心没肺就这么活着。
我只想让家人都好好的。
这很难吗?
是我自欺欺人了。
西北边境战事已了,皇权之下,岂容得功高震主之臣?
萧家死光了,我宋家怎么可能幸免?
自然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13.
大抵是心虚,皇帝好几日不来了,只差人流水似的往我宫里送东西。
阿诺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我,只是无言的陪我枯坐。
我问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她点点头,眼中滚过一串泪珠。
我从阿诺口中得知,当年萧家出事后,紧接着就该轮到宋家。
那年,皇帝曾私下派人去找了爹爹,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宋家竟然又平安过了三年。
三年后,我进宫,宋家获罪。
皇上仁慈,只赐死宋家三人,赦免其他。
我沉默了许久,又问她:「那就是他,是不是?」
阿诺愣住了。
我不看她,低声肯定道:「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14.
我每天按时吃药,努力吃饭。
我要赶快好起来。
爹娘大仇未报,我怎么能死?
我假装自己依旧一无所知,开始对着皇帝撒娇争宠。
皇帝更喜欢这样子的我。
但他似乎又不是很满意。
他总说:「月娘,朕记得,小时候的你像个女侠。怎么如今也这般束手束脚?」
我想起来了,我和皇帝第一次见面,是爹爹回京述职。
那时我还小,他也只是个生母位卑不受宠的皇子。
宫宴时,皇后嫡女平阳公主和几个小公子,把他堵在角落里,让他学狗叫。
进京前,萧际雲教我新学了套枪法。
我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得很。也不管什么公主王孙,见有人被欺负,随手捡了根树枝,使出新学的枪法把他们全打跑了。
「那时朕便下定决心,定要让这个小姑娘陪在朕身边。」
所以杀了我全家,再把我弄进宫。
真是,谢主隆恩。
15.
我的身子见好,皇帝也越来越宠爱我。
是时候做个了断。
端午这日,我亲手裹了粽子,请皇帝来我宫中品鉴。
他很痛快地答应我。
我拿出自己最美的裙子,画上最精致的妆容,戴上阿娘给我的嫁妆首饰,将阿兄赠予我的第一把胡刀藏在袖间。
今日,便是宋萧两家大仇得报的日子!
我也想过用毒更为稳妥,但这偌大的宫中,我不知谁能帮我。
算了,手刃仇人,岂不快哉?
皇帝来了。
我娇笑着拉他入座,亲手将雄黄酒一杯又一杯喂到他口边。
许是他从未见过我如此风情,不多时便醉了。
我从袖中拔出胡刀,对着他的后心插了过去。
爹、娘、阿兄,阿月为你们报仇了!
突然,一只手攥住了刀,我分毫难进。
是萧尽忠,不,他是萧际雲!
血从他的手中一滴滴滴落。
「放手!」我心里恨极了。
「淑媛娘娘,弑君乃是谋逆,要满门抄斩!」
「我哪来的满门?宋家满门就剩宋关月一个人了!」
萧际雲将刀夺过,扔在一旁。
「你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能!」
眼见复仇无望,我的胸口烧着一把火。
「萧际雲,别忘了,你萧家满门也是死于昏君之手。怎么?做久了狗忘记怎么做人么?铁马银枪的脊梁被人打断了,便再也直不起来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痛苦烧得我头晕目眩,口不择言。
「阿月!」
他用受伤的手攥住我的手腕:
「你得活着!」
「好好活着!」
16.
夜里,我故意遣走阿诺,独自在寝殿中等到半夜。
萧际雲果然来了。
曾今,我们一个是阿月,一个是际雲哥哥。
再见面时,一个成了宋淑媛,一个成了萧提督。
故人再见,相顾无言。
半响,他先打破了沉默:
「阿月......」
「你不叫我淑媛娘娘了么?际雲哥哥。」
「还是,我该叫你做萧提督?」我讥讽着冷笑道。
他本想抚上我发顶的手微微一颤,似乎是被刺痛了。
痛了就好!
凭什么只有我痛?我恨不得拉上所有人陪我一起痛!
「淑媛娘娘......」
他改了称呼,我却并不感到畅快。
「淑媛娘娘,你不该如此冲动......」
冲动?他竟然说我冲动?
「我哪里冲动了?我不该杀他吗?爹爹萧伯伯都是为国杀敌的大将军,何曾有过反意?我阿娘阿兄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偏偏留我独活?为什么还要把我骗进宫里做他的女人?」
我歇斯底里道:「萧尽忠,你果然是尽忠啊!萧伯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他杀了你全家啊,你还要护着他?」
萧际雲掐住我的喉咙,一把将我推倒在榻上。
他伏在我身上,濡湿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侧,激起了一阵酥麻。
我闭上眼睛,泪水划过眼角,流入发间。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曾今的铁马银枪真的折了吗?
他微微收紧放在我颈上的手指,「阿月,你不想活,也不想阿诺活吗?」
阿诺......
我被仇恨冲昏了头,竟然忘记了阿诺。
她是我在这时间唯一的亲人了。
阿诺不能死。
萧际雲看出了我的迟疑,收回了手,轻轻替我擦去泪水。
「阿月,你若是想阿诺活着,就别再轻举妄动。」
「若是你死了,我便让阿诺陪葬。」
「阿月,你要好好活着,和阿诺一起,好好活着。」
17.
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皇帝似乎发觉了些什么,不再往我宫里来。
阿诺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后告诉我,皇帝曾今笃信的那位国师被车裂了。
罪名是:蛊惑君王。
但这些我都不关心。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一个人心如死灰,还得努力活着的时候,每一个日夜都是难么漫长。
三个月来,爹爹,阿娘,阿兄,他们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
还有萧际雲。
我明明看见,十七岁的萧际雲笑着纵马向我奔来,眨眼间,就变做掐住我脖子的萧提督。
好在,阿诺还在我身旁。
每每半夜我做噩梦时,都有个声音哄我: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骑大马,挎大刀,
城门头上走一遭。
......」
伴着这声音,我才略能安稳的睡一会。
18.
那一日,皇帝来了。
他站在我身后,冰凉的手在我身上滑动。
像一条毒蛇。
他问我:「月娘,朕听闻你曾在西北有个未婚夫?」
我闭着眼不做声。
我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掐着我的脖子强迫我抬头看着他。
突然,他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由分说便扯着我的胳膊往外走。
「月娘,朕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
他的声音中透着十分的兴奋,令我感到有些恐惧。
皇帝拖着我的胳膊走了很久。
他把我带到一个地牢。
我以为他已经决定送我同家人团聚。
谁知,他疯癫到如此地步!
我看到萧际雲被吊在半空中,赤裸着的上半身上,交织着密密麻麻的伤痕。
「怎么样,月娘,这奴才惹你不开心,朕替你教训他!」
皇帝说着,又甩了几鞭。
我的声音梗在胸中,有些喘不上气来。
「多亏月娘你的提醒,朕派人查过才知道,原来咱们萧提督,竟然是将门虎子啊!」
「只是现在,成了个没根的奴才!」
皇帝狞笑着扔下鞭子。
他抓着我的头发,我的脸被怼到萧际雲腰腹前,几乎要贴上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听说,萧提督与月娘你青梅竹马,还曾谈婚论嫁呐。可惜啊......」
他一把拽下萧际雲的裤子,「可惜,萧小将军已经是个太监了。」
在萧际雲在剧烈的颤抖中,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疤痕。
震惊中,我忘了闭上眼睛。
萧际雲几乎是在哀求:「别看......求你......别看......」
我狠狠闭上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臣妾与萧提督从前并不相识。」
「是吗?」皇帝递给我一把匕首,「那月娘便替朕杀了这个不忠不孝的奴才。」
我颤抖接过匕首,缓缓将它举在胸前。
「杀了我。」
我看见萧际雲嚅动着嘴唇,「阿月,求你。」
我做不到!
哪怕我知道,杀了他才能让他不再受辱,但我真的做不到。
我反手向皇帝刺去,他身后的侍卫出手打落了匕首。
他冷笑一声,让人将我的双手捆在椅子上。
「舍不得么?」
「既然你舍不得给他一个痛快,那就看看,朕是怎么让他去死。」
皇帝笑得有些癫狂。
他对萧际雲用了凌迟之刑。
肉一片片从萧际雲身上被剐下,不过片刻,已能隐约看到腿上的白骨。
他额上的青筋几欲爆裂。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际雲哥哥......」
他竟然还对我笑了。
他冲我比着口型:「阿月,闭上眼,别看。」
皇帝冷哼一声:「果然是郎情妾意,叫人好不动容。」
「可惜,她现在是朕的女人!」
刺啦一声,他撕开我的衣裳,他要当着萧际雲的面折辱我,昭示他的主权。
我望向萧际雲,他还在冲我说着什么。
他说:「阿月,好好活着。」
我闭上眼,承受着皇帝一下又一下的鞭挞,身体和心一齐被撕裂。
绝望的后面,原来还是绝望。
永无尽头。
19.
自那日目睹萧际雲变成了一副骨架后,我一刻也不能安睡。
阿诺夜夜搂着我,整晚都在哼那首童谣。
却没有任何作用。
梦中每个死去的人不断交替出现,他们都在说:
「阿月,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
皇帝好像彻底疯了。
我被他封为宸妃。
他不许我从关雎宫出去,也不许旁人来看我。
这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阿诺。
也许这就是皇帝给我准备的坟墓。
他隔几天就会来关雎宫看我。
应该说是,享用他的战利品。
我的手脚被绳索缚在床柱上,看着不住晃动的床幔,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都让我好好活着。
可我只能活着了。
皇帝结束得很快。
他的身子似乎是不大好了。
每次来,脸色都比上一次显得更灰白。
这一次结束后,他没有马上就走,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我突然想到,倘若皇帝死在我身上,那我定然也活不成了。
萧际雲,我有努力活着的。
可这......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颈侧有一点凉意,皇帝哭了?
我叹了口气,行吧,他没死。
我也死不了。
「宋关月,你不晓得,朕有多喜欢你。」
「朕是九五至尊。为什么你不爱我?」
20.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皇帝。
阿诺不知走了哪里的门路,竟把我们藏在运污水的桶里,送出了皇宫。
隔着木板,我听见守门侍卫敷衍的盘问,小太监陪着笑的讨好。
车轮动了,越来越远,周围逐渐人声鼎沸。
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骂街声,马蹄声......
我的心怦怦的跳着。
竟然这么容易,就出来了?
我们藏在桶里跟着车走了半日,终于停下了。
头顶传来个反复出现在我梦里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另一场梦。
「是阿月他们到了吗?」
那声音掀起桶盖。
我抬着头,睁大着眼不敢眨,生怕眨眨眼梦就醒了。
「傻丫头,快出来,阿娘和爹等着你呢。」
阿兄!
阿兄没死?!
半扶半抱着出了桶,我落入了一个无比温暖柔软的怀抱。
「阿月,娘的阿月......」
爹爹站在门前红着眼眶,不住念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进去吧,回屋再说。」
我跟着阿娘晕晕乎乎往屋里走,身后传来丧钟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一下一下慢慢数着,四十五声,皇帝驾崩。
胸中的迷雾尽数散去,我突然明白了。
阿诺拉过我的手,将一块块冰凉的石头放进我手中。
「小姐,那位国师,是他的人。」
「他跟我说,离开了皇宫,有老爷夫人和大少爷陪着,小姐定能好好活着。」
它在我手中渐渐变得温热。
墨绿色的玉上弥漫着血色的纹路。
「莫失莫忘。」
莫失。
莫忘。
番外:离离天际雲,皎皎关山月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我们一家又回到了西北。
此时西北早已不再有战事。
有了互市后,鞑靼人带着牛羊马匹与汉人换取口粮,也学着汉人种田织布。
无数鞑靼的小伙娶了汉人姑娘,也有无数鞑靼新娘嫁与汉人男儿。
听说,当年那位鞑靼公主的驸马,就是比武招亲来的汉人武士。
爹爹跟我说,这些都是萧际雲做东厂提督那些年推行下来的。
爹爹和阿兄开了间武馆,收一些有天赋的小孩子,教他们学枪法。
阿兄说,他想让萧家枪法传承下去。
我夜里仍然总是做梦。
小时候,我不爱读书,成天只想出去跑马。
背不下诗来,阿娘就打我手板子。
萧际雲来看我时,我正抽抽嗒嗒拿着本诗册子念: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他笑着捏捏我的鼻子,替我擦去眼泪鼻涕。
「笨阿月,记不住么?」
「我们换一首背,保证阿月记得又快又好」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
「离离天际雲,皎皎关山月。
羌笛一声来,白尽征人发。
嘹唳孤鸿高,萧索悲风发。
雪压塞尘清,雕落沙场阔。
何当胡无人,荷戈朝凤阙。」
我开口读到:「离离天际雲,皎皎关山月......」
「际雲哥哥,我知道,你是天际雲,我是关山月。」
他点了点头,眼睛亮的像星星。
梦里,我看到,少年的耳尖红了。
......
我不安的翻身滚进阿娘怀里,迷糊间,我听见阿娘在哼着童谣,哄我入睡。
就像曾经无数的夜晚,有个人偷偷翻进我的寝殿,低声一遍遍念着: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十六丈高。
骑大马,挎大刀,
城门头上走一遭。
......」
完。
来源:江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