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连夜报复,将我拖入暗巷,行凶之际,我大声呼叫,惊动了邻家二郎。
《鱼米呼叫》
我及笄那年,拒了个杀猪匠的婚事。
他连夜报复,将我拖入暗巷,行凶之际,我大声呼叫,惊动了邻家二郎。
「简简别怕,我来救你。」
二郎杀了人,我失了名声。
行枷流放三千里,我去送他,递上一纸婚书——
「婶娘瞽目,太奶卧病,蒋家二哥,你有恩于我,边塞苦寒,且放心前去。我会为你照料好家中。」
他咬破手指,滴血签了名。
大军凯旋那日,他纵高马,负长枪,居高临下,向我伸出手:
「简简,我来接你成婚。」
我摇头拒绝,还从怀中掏出婚书,一撕两半,扔在地上。
不了,蒋沉,这一世,我们就别再互相折磨了。
1
我重生回来的时间刚刚好。
正逢朱四趴在我身上,他是桃李镇的杀猪匠,子承父业,二十有四,膀大腰圆,力重千斤,两个耳光抡上来,我便溢了满嘴的血。
「装什么清高样,笑着勾引爷爷的不是你?老子托了人上门,二两银子,你还拿起了乔,把东西都给扔出来……」
黄牙满嘴,喷出一口热气,迎面向我吐来。
「我看就是嫌钱少,想卖个高价。jian人,等弄了你,这幅破烂身子,到时候还不跪着求我娶你——」
上辈子,我是以理服人,竭力剖明利害。
可不明白,有些人的逻辑,你是跟不上的。刚张开嘴,便被堵了上来,很受一阵恶心,拿牙咬破他的舌头。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激怒朱四,他掐着我的喉咙,又扇又骂。我拼命挣扎,大声呼救,终于引来了醉酒晚归的蒋二郎。
抄起石头,失手杀人,灵堂成婚,鸩杀陪葬……
前世的一幕幕重又倒进我眼底,我打了个寒颤,朱四已剥开我的外衫,luo露的胳膊,被风一吹,在盛夏的七月,起了满臂疙瘩。
「朱……朱大哥。」
我搭上他的手,「我自己来。」
眼里叠了一层泪,仰头看人时,无限可怜。手往后环,指尖挑上脖后的系带,有些紧张,连解三四次解不开。
「您也知道,我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一个阿爷。他不同意,我有什么法子。」
「十里八乡,就数朱大哥,您家中宽裕。能为提亲,拎着几盒礼物,还有两只活鸡,这样的好日子,羡煞多少人……」
我低下头,泛红了脸。又心乱不已,系带打成死结。
牵引朱四的手,来攀我的肩膀,若有似无,划过他的胸膛,扑进去,依恋地看他,撒娇祈求:
「朱大哥,我,我太笨了。你……你可以靠近一些,亲手帮我解开吗?」
他满面红光,嘿嘿一笑。
「早点学乖,老子也不至于,选这么个脏地方。」
布满茧子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背上ji肤游移,粘腻、粗糙;zhuo热、冰冷。
突然,他一声惨叫,捂住了脑袋,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落在脸上。
「jian人!」
他向后晃去,瞳孔瞪大,嗬嗬地喘着粗气。
而我手中拿着,两次砸破他脑袋的石头。甜言蜜语,亦是把杀骨刀,这是上辈子我学得最深刻的道理。
心跳声疾速。
我从地上抓了把土,向他奔来的脸上撒去,趁他捂眼之机,复又举起石头,重重地落在他的伤口上。
一下、两下……
温热的液体溅在我脸上,任凭他如何求饶,我也没有停手。直至他彻底咽气,我靠在他尸身上,又哭又笑。
杀人偿命。
杀恶人,男充军,女没官。
此生此世,我宁肯没入官役,再求机遇。也不想背上沉沉的几座大山,那不属于我、却被强加的命运。
衣服上也全是血,我俯身捡了起来,胡乱披上,拖拽着朱四的尸体,往衙门口走去。
「简简?」
出巷子口时,传来声音。
我迟涩地回头,来人手上提起的灯盏,昏昏照过来。在地上投出两道细长的影子,一南一北,随后转弯,灯和人一起走上前,我们的影子,重又融在一起。
「蒋……蒋沉?」
我后退几步,险站不稳。
为什么,我没有呼救,他还是来了?
少年人长身玉立,容貌桀骜,他一直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混子。
此刻,提灯下移,落上尸首,蒋沉的脸匿于黑暗,唯有一双目光,寸寸复杂,酒气飘过来,化为一声惊呼。
「简简,小心!」
2
我估错了一件事。
朱四的血太厚了。
到底,前世今生,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过于粗糙些,只探了他的鼻息,却没检查,胸膛处,他那忽不可闻的心跳。
朱四暴起,从后勒上我的脖子。
蒋沉救我,捡起石头砸他后脑。
一切,一切,都和从前无二。
我弯下腰,剧烈咳嗽,泛起泪花,如果没记错的话,下一秒,是——
三更天,更子报时。
继而是一声巨大嗡鸣,竹梆铜锣,咣当砸落在地。巷尾,巡夜人李五,惊慌地看着这一切。
「杀人了!」
他原是朱四使了五两银子,特意让他来偏僻巷中一趟,撞到我被破身子、失去清白,再大肆传扬出去的。
如今衣服好端端穿上身,杀猪匠的尸首却软绵绵倒地。
他拔腿就跑,衙差来了,蒋沉入狱,我的名节也保不住了。
阿爷腐古。
他本是前科老秀才,啃读半生,中不了举,回家乡开了间私塾,尽日只会之乎者也地掉些书袋。
「你敢和蒋二偷qing,还杀了目睹的朱四!jian夫yin妇,是要开宗祠,浸猪笼的。」
阿爷气得吹胡子。
浑浊的眼,一瞬不瞬地将我从头打量到尾,我不是他的孙女,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我死了。
他能踩上我的骨头,领有节名,受人褒奖,再从县衙换回块贞牌,日夜守着睡觉。
我得逃。
连夜翻出祠堂,破开箱笼,摸出我娘留下的镯子,抱着要往城外头走去。
五更天才开门。
我逡巡,恐慌,不知不觉,走到蒋家的小院门外。
蒋婶娘在哭,声音悲戚,闻者落泪,她本就熬坏了眼,我伸手,指尖不由摩挲,下意识地想去厨房煮碗小吊梨汤。
她命很苦。
嫁进来,婆母卧病,男人也死了。生下两个儿子,大郎从军,战亡;二郎又不成器,和镇上一帮泼皮无赖厮混,逃学打架,游手好闲。
整个家的重担,像一座山,沉沉压上她的肩。
如今也才四十,便霜白两鬓。
宋简,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那是她的苦难,她背负的东西,和你无关。前世被拉进淖泽,重活一世,不是让你再做尊泥菩萨的。
但脚步很沉,迈不出去。
我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前世。
那时,我来蒋家不过三月,每日休息不到两个时辰,一刻也不敢闲着,洗衣做饭,浆布缝衣,给太母擦身熬药……
婶娘不喜我。
理所当然。
我害得蒋二郎充军三千里,死生难见;害得蒋家失去全部家财,光打点县阿爷,就花去二十两银子;害得家宅不宁,朱四的父亲泼辣,常如滚刀肉般来院中闹。
这次又来了。
老屠户一脸横肉,隔着院门大骂:
「每日家偷鸡找狗,几十年的邻居,倒出了这样窝杀人犯……我儿子死了,你们家倒是娶进个新媳妇。反正也是守寡的命,不若你婆媳,一块跟了我,生儿子姓朱,生女儿姓蒋,两家都能留个后。」
婶娘气疯了,摸起菜刀,就出去拼命。
晚上,我帮她敷伤口。
她拍开我的手,我哭了。
「都……都怪我。」
声音抽抽嗒嗒,越哭越大声。
我是真的难过。连日来的愧疚已将我压塌,刚及笄的小姑娘,好像一夕间,便要面对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
甚至在想,那天,我是不是,不该求救。
如果我任由朱四所为,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蒋二不会为我背条人命,阿爷不会将我除名沉塘。
好像粉饰太平,我还能回到那个平静的十四岁。
蒋婶娘愣住了。
「哭哭哭,哭什么哭?」
她一巴掌拍上我额头,不痛,只是看着凶,却很轻地揉了揉。
「宋简。」
她抬起我的脸,让我看她铺满白翳的眼,「我是怪你,可你不用我原谅,你不用任何人去原谅。」
语气苍凉。
「我家二郎,总逃学,看书就睡,没出息。如果连这点血气,都失去了,那他这辈子才是彻底完了。」
我背着行囊站在篱笆院下,城门开启的吱呀声响起,前世今生在这里交汇,展延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一条朝向身后,天下之大,总有为家。
一条在我面前,浮现出蒋家无人生还的结局——
她着嫁衣碰死在花轿前,他信奸细突入黄沙大漠,她绑上刑具咬舌自尽,她喝杯毒酒一尸两命……
人在弱小时陷入困境,往往会溺于幻想。
奢望时光逆转,重来一次,占尽先机,一定会避开那个错误选项。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
我何其幸运。
可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才发现命运是无休止的漩涡,你越用力逃离,反被牵扯越深;重来一次的重点,从来不是趋利避害,而是身入漩涡中心,做出改变。
诚然,我不欠日后的蒋沉一分一毫,可现下,我真真切切欠他一条命。
室内光弱。
蒋婶娘擦干了泪,她如今并未彻底失明,只是视线朦胧。踉跄着摸出个锤子,把墙壁砸破,废墟里一个盒子。
太母躺在床上,她早年中风,下身瘫痪,艰难地把脸扭过去,颤微微道:
「媳妇,真是要了命了,这可是我们蒋家四代的积蓄啊。」
「媳妇,我又要尿了,给我拿个盆。」
「哎,娘。」
一手木盆,一手抱盒,婶娘不舍地摩挲着,上面雕刻的图案早已经岁月流失,看不出形状,只剩下四代几十口人,手摸上去,残余的温润荧光。
「都是命,没奈何。拿不出钱,朱家不松口,官爷也难办,二郎……二郎他只有死路一条。」
「唉,不是说这事和宋丫头也有关吗?她家就不能出点?」
「宋家倒是丰实,还出了个秀才,可名声大,规矩也多。我看宋家姑娘八成活不得,我们何必再为难人家,让她再受一遭苦。」
……
我彻底冷静下来。
推开门,走进去,熟稔地给太母换好衣服,蹲在婶娘面前,搭上她的手。
「婶娘,不用打点。」
我看着她,声音郑重而低缓:
「这祸事由我开始,自然应该由我终结。我有办法。」
3
晌午,巳时,衙门口已围满了一堆人。
打更的李五,素来是个大嘴巴,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亲眼目睹的凶案传遍了整个桃李镇。
衙卫们喊了几声「肃静」才把哄声压下去。
婶娘牵着我挤进最前面时。
蒋沉已撕碎了第二份供状。
他带着手镣脚铐,披头散发,囚衣上不断渗出鲜红的血,俊秀的脸上也有几道鞭痕,斑驳可怖。
没有银两打点,他昨夜在牢中吃足了苦头。
婶娘一声哀嚎,就要往前扑,被我按住,端端正正跪在大堂上。
「冤枉!」
惊堂木一拍,县阿爷眯起眼:「何人胆敢扰乱公堂?」
「民女宋简,并非扰乱,而是陈情,此案有冤。」
「胡说!人证物证俱在,冤从何来?本官念你尚年幼,又是秀才女,此案并不曾传召于你,速速退下,还能留个体面。再敢胡言,立刻拿杀威棒打你出去。」
公门从来一鱼两吃。
按例,朱家蒋家同时掏钱,谁的多,风便往哪个方向偏。
我撑起身子,环视一圈,人群中的朱老爹,果然悲喜交加。
「民女有实证,昨夜,并非jian情暴露而杀人,是朱四欲图不轨——」
桌案上令筒里的牌子悉数被掷在地上。
「放肆!」
十几个衙役奉命将我往外拖行。
蒋婶娘趴在我身上,挨了两棍,瞬间,血渗出衣衫,流了满地。
蒋沉站起来拦住:「够了。我愿伏诛!」
蒋二郎真有副好样貌。
穷山沟里的金凤凰,不怪日后,能迷了嘉敏郡主的心。
而今酒气散去,目光清明,沉下去落在我肩头,混着脸上狰狞的血,无端几分幽深狠戾:
「宋简。你非要拖着我全家去死吗?闹够了就滚出去。」
我推开他,手伸进里衣,轻轻一扯,挑断细带。
一件喜鹊印花桃红棉布的肚兜便飘落在地。
满堂哑然。
「宋秀才,你怎么了?」
人群外,我阿爷活活气晕过去。
官衙内,县阿爷也面色涨红:
「来……来人,把这个不守妇道的刁民、yin妇,给,给本官押下去。」
我站起身,轻拭裙摆尘土,声音不急不缓:
「敢问县令,民女何罪?」
「你做出这等yin顽之事,把整个桃李县的风气都败坏了,你还敢问?」
「大雍律,女子当众露出ji肤,罪二等。可民女并没有,露出的只是一件衣衫,敢问县令大人,三百七十五条律法中,可有此罪?」
我向前几步,从地上把小衣捡起来,众人纷纷臊红脸,挪开眼。
唯有一捕快,盯着我看。
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他落下风,也把头偏过。
「更何况,这是证物。」
不等县阿爷回神,我再砸下一道惊雷。
「民女有冤,要状告屠户朱四,上门求亲不成,便绑架欲辱,还要杀民女以掩其行。幸而蒋家二郎路过,推搡间,他自己撞到在石头上。民女还要状告更夫李五,路过抢走蒋二的钱袋,怕贻患,才在堂上作伪证!」
县太爷:「仵作验过尸,你的意思是,朱四自己往石头上撞了十几次?」
「他喝过酒。跌倒多次,也是情理之中。」
令筒如箭般飞来,砸在我身前。
「你这刁妇!真是满嘴胡言,本官要治你……」
婶娘吓得一哆嗦,我仰头去看县令,语气平静:
「话还没说完,着什么急呢。」
举起小衣,环视一圈,「证据,就在这上面。」
「猪肉市价两钱一斤,十分昂贵。整个桃李县,能常吃的人家屈指可数,怕是县太爷,也没条件日日吃肉。可这小衣上,却有厚厚一层猪油,非得长时间接触猪肉的人方能留下……众所周知,我宋家,虽丰廪仓食,掌家的阿爷,却是个吝啬鬼,又恨我不是男儿身,连米粥,也不过一日半碗的给。」
阿爷好不容易醒来。
「孽障,污我声名。你去死!」
破口骂上几句,又气晕了过去。
县太爷的八字髯竖起来:
「依你所言,这……肚兜上的污垢必是朱四所留。那本官还说,是你和蒋二,杀了人后,从尸体上按的呢!」
我目光深切,往前几步踱走:「大人这话从何而来?更夫李五,亲口说过,他赶到时,正见朱四往下倒。然后便引来了公廨衙役,民女便是想做假,也没有时间啊。更何况,这小衣上,只留猪油,而无血迹。」
与我曾对视的那名捕快,近前,俯身说了句什么。
县太爷五官僵住。
随后大手一挥,不耐烦道:
「好,即便蒋沉是失手杀人,罪不当死。那宋氏女,本官问你,你缘何要状告李五,偷抢钱袋?
「本朝律法,诬告者,罪四等,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本官便要痛打你三十大板。」
早在我第一次提及更夫时,李五便跪倒在地,整张脸浑无血色。
我手虚虚压上他的肩。
李五瞬时抖如筛糠。
这就怕了?
前世经他宣扬,我名节跌入谷底,逃出宋家后,人人唾我。素来和善的卖菜大娘,见是我,把头偏过去,脸拉很长:
「离远点,简娘,也别怪婶子,做了你的生意,会脏我的菜,别人就不来买了。」
一夜间,亲朋离散。
就连在河边洗衣,也要被推一把,我站不稳,跌倒在地,手心洇出鲜红的血丝。
族姐路过,不忍看,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简简,别怪阿姐,你婚前失德。和你接触,阿姐再难寻好人家。」
都让我「别怪」。
我该怪谁呢。
又气又怒,我哭了一场,去了李五家,问他缘何要肆意编排,把肚兜什么颜色花纹,谁的手挑上来,这样的细节都说得淋漓尽致。
正撞见他和娘子显摆:
「谁让她倒霉呢!早就编好的情节,不说白不说。哎,媳妇,今天衙内赵捕快还来问我细节了,他可是马上要升捕头的……
「我老李也有这一天,被人都围着,请酒吃喝,多体面!还有五两银子,你藏好。」
我想到这里,嘴角一抹微微的笑。
「证据就在李五家,大人,你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搜。被盒子装着,五两银锭,是年初官府刚上的新银。
「李五一个更夫,每月不过一钱俸禄,供家中五个人吃饭,他哪来的现银?」
县令见状抬手,领头的捕头带人走出去。
「即便搜出,确有其事。蒋二,你解释清楚,身上为何要带这么多银子?」
这便是没话找话了。
我后退一步,蒋沉垂眸凝思。
婶娘突然冒出头,一拍大腿,向正前方作了个揖,她视线不好,把柱子看成县阿爷,连连点头:
「是我给的,让他去宋家提亲。这不是刚听说,朱四那个杀猪匠也去了吗?怕被人捷足先登,我家二郎,对简简那可是一见钟情。」
她越说越觉确有其事。
「所以,就算二郎和简简有什么,我们也是明媒正娶,过过面的。要不是李五这个癞皮子,偷了我家的订钱,现在简简都是我蒋家妇了……哎呦,这个杀千刀的,未来郎君保护娘子,雍国律法,无罪啊。」
她嚎起来,上前锤打着更夫李五,情绪激动不似作伪。
我都险些听信了。
搓了搓胳膊,我拉住婶娘,她埋首哭泣,我拍了拍她的背。微微侧过身,正撞见蒋沉也向这边看来。
他唇角微微勾起,又压下,耳畔一抹极不自然的红晕。
「是,那钱,是我向简简提亲的。」
——「简简」
他又这样叫我,声线清朗,如珠落玉,无端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
我觉得有些冷了,也是相同的声音,他压在我身上,酒气扑人,抬头,是双充斥着腥红和疯狂的眸子,手一阵游移,掐住我的脖子,抵上墙,亲昵又绝望:
「简简,你欠她的,要怎么还?」
捕快回来复命,呈在堂上一个木盒,里面装着五两银子。
我思绪被拉回来。
「这……这……」
李五面如死灰,他不能说出钱的真实由来,两罪相权比其轻,偷窃打的板子还少些。
「是小人见财心起,偷蒋二的。」
他被拉出去打板子。
今日的堂就散了,一个窃贼罪人的证言,本身就不足信。又牵涉到人命,只好择日再审。
蒋婶娘笑着,拍我的肩:
「简简,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她往外走,见我阿爷堵在路中,周边围着乌泱泱的人群,拄拐点地,那口气始终没顺上来,烧得他满面通红,怒不可遏:
「宋简!女德女训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桃李宋家,一百八十年,几十代的门楣,怎么就出了你这个畜生!」
胸口剧烈起伏:「跟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
先跪祠堂,再浸猪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老头子门前干干净净的一亩地。
前世,我跪也跪了,哭也哭了。
按着头认错并不能让他们给我一条活路,所选无非是激烈地死去还是温驯地死去。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哪还有脸再见人?」
蒋婶娘张臂挡住我,我推开她,走出来,看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心里只觉得好笑,便真笑出来,诚恳建议:
「阿爷,是你觉得没脸,我不觉得。你受不住人家指点,不然你去死吧?我不死——」
「啪!」
狠狠一耳光抡上来。
肿了半边脸,我嘴角流血,拍手赞叹:
「阿爷真是老当益壮,比杀猪匠那巴掌只轻不重。我看您还能再活二十年,下次征兵,不然您也去吧。圣贤书读了这些年,文不成或许武能就,多少圣人的大道理,落在您身上,人命压不过几句流言。您屡次落榜,才是真正地有大功于社稷啊。」
「疯了,你真是疯了!」
拄拐落在我身上,火辣辣地疼,我就这么冷冷看着他,充满蔑视。
荡妇、忤逆、顽愚,这些骂名,我早不在乎。
所剩的只有愤怒,那愤怒重逾千斤,重构了我的脊梁,挺直再压不弯。是替前世,那个十四岁在大雨中哭泣的宋简而问:
「阿爷,您不是看着我长大的吗?这世间的虚名,难道真比自己亲孙女的命更重要?」
阿爷后退几步。
我胸腔滚烫,一口腥气漫上来,连带彻夜的疲倦,呕出一团血,倒头栽了下去。
4
我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身上铺的是件蓝纹棉布印花,蒋婶娘唯一一件嫁妆,她很珍惜,收在箱笼,即使已过去十多年,摸上去还像刚做的一样。
真好,这世,不用再当掉它。
听到动静,婶娘掀开布帘,端着药走进来。
我扯出个笑容,碰到脸上伤口,忍着疼一声不吭,五官却有些滑稽。只好别开脸去,看四面摆设。
「这是哪儿?」我明知故问。
婶娘喂我喝下药,抹了眼泪,抱住我:
「好孩子,简简,你哪里都好,就是命苦了些。但不怕,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婶子护着你。那些风言风语,有人当宝似的捧在怀里闻,可对我来说,连狗屁都不如。」
不用想,我也能猜出。
几句发问,即便再振聋发聩,也冲不破,牢牢几十年,刻在阿爷骨子里的清高和秩序。
他如此胆怯,如此懦弱,只要虚张声势,就还能撑起自己高高在上的权威。当即叫来宗族的人,要把我灌进水中淹死。
蒋婶娘从他们手中抢出我。
披头散发,哭了又哭:
「我看你们谁敢!不就是都在传,宋简和我家二郎吗?好,你们不要,我要。」
五两银子扔在地上。
婶娘发了狠:「这是订钱,拿着,滚!这事也是过在县阿爷面前的,你们要是再缠着不放,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鸣冤鼓前。我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轮不到你宋家来处置。」
一纸薄薄的断亲书。
我打开,上面义愤填膺写着,逐我出族谱,与我绝恩义。到底有个秀才功名,阿爷文采斐然,楷体工整。
我把纸张捂在胸口。
婶娘拥住我:「简简,你别难过。」
难过?
我怎么会难过呢?
这世间,最大的差别其实不是男与女,而是尊与卑。我见过京城闹市、纵马扬鞭的奇女子;见过一场蝗灾,上吊自尽的田间农夫。
终究,每个人手上都只有一捧东西,上位者广些,下位者窄些。
怨天尤人、沉溺情绪,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重来一遭,我只想护好手里的这一捧,竭尽所能,让它变得更开阔、更肥沃,开出自己的花儿来。
我说:「婶娘,我不难过。我们还要好好过。」
能下床后,婶娘宰了只鸡炖汤,频繁地揉眼睛,我架过她的手,「婶娘,我来吧,灶房烟气熏人,你出去歇着。」
两只腿,一只夹给太母,一只在我碗里。
「简简,你放心,不会苦了你。我们家也是有些底子的。」
蒋家祖上历代以务农为生。
都是赤着胳膊打足的穷汉子,直到那年饥荒,捡回来个快饿死的小姑娘。
姑娘羊角辫,绸缎衣,模样俊秀,还识得几个字。家人都在逃亡路上被流匪所杀,无处可去,索性留下来,做了蒋家的童养媳。
——那姑娘就是如今瘫痪的太母。
自娶了她后,蒋家开始发迹。增了十几亩田,种桑栽豆;又承包小半座山,开塘养鱼。城郊的茅草屋,摇身一变,也修成坐四方小院,留有余资,延绵至今。
可我再明白不过,这根基何等薄弱。
银子若是一直藏在匣中,那人就成了奴仆。
只有拿出去不断地用,才会钱生出钱。
「婶娘,一家人只说真心话。如今我们有二十七亩田,可家中却无男人耕种,去岁才又重划过地界,田也不连贯。若雇人,虽能有所得,可交过税,开了工钱,一年所剩,怕勉能够我们三口人吃饭。你和太母身子不好,药钱又是一笔开支,所以我想着,如此东零西落,不若……」
月光如水,从窗外流出。
我抱床棉被,敲开婶娘的门,声音沉稳有力:
「不若,我们把田卖了吧。做笔正经营生。」
庄稼人靠田吃田,土地和性命几乎连在一起。
婶娘低下头,嗫嚅着嘴唇:
「简简,婶子会绣花,有力气,眼睛还没坏死。你年岁小,很多事情不懂,也不用你来抗。至于药,每月只抓婆母的便是,回春堂的大夫和我们家有交情,能便宜不少。」
她是很倔的。
前世我便知道。
为了向我证明,次日天不亮,她做好饭,便拎起锄头,踉跄着摸去地里,回来时,身上粘了一层土。
我烧水给她泡脚。
事缓则圆,是我太着急了,「婶娘,明儿我去田里吧。」
「这怎么行?那活你干不了。」
「如今八月,又不用播种,只是查虫害,除野草,有什么做不了的。」
我抬头笑,吐吐舌头,「在家里照料太母我才做不了呢。都说是老小孩,越老越调皮,今天折腾我好几次,下午还偷偷哭着要找你呢。」
「简简,你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门缝里,传出太母的声音。
「娘,你下午真哭了?」婶娘擦过脚,扬声冲着身后笑,「多大年龄了,羞羞羞,让简简看笑话。」
婶娘自小是太母看着长大的,嫁进来后,感情甚笃,宛如亲母女。连晚上睡觉,也是在太母房中打个地铺。
蒋老爹活着的时候,常抱怨:
「娶了个媳妇,结果嘿,人根本是冲着我娘来的。」
5
天不亮时,我起来下地。
田在城郊五里外,婶娘给我卧了两个鸡蛋摊饼子,絮絮叨叨:
「干不动,别勉强。饿了也别挨着,尽管回来。实在不行,还是我去吧,家里有个大人,让孩子去地里像什么话?」
我接过背篼,嘴里嚼着饼,含糊不清地告别,向南走。等婶娘回了屋,又往北返,上了山头。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去地里。
桃李县四面环山,穷僻偏荒,土质不沃,亩产极低。
偏生一种野树,连天似地疯长,翠绿滴人、肥大嫩厚——斑鸠叶。
上辈子搬入京都我知道。
那儿的贵人,不好精米,偏爱猎奇。长安市内,入夏后,最流行的吃食除了酥山,便是道观音豆腐。
谁能想到,那奇货可居的凉粉点心,原料便在荒山上随处可见呢?
运作得当。
野草也能登上天子堂。
四方院内,婶娘推着太母出来晒太阳,看着两箩筐的草叶面面相觑:
「简简,你是不是把斑鸠叶当成桑叶了?」
「这玩意儿喂猪都嫌拉嗓子,更何况,咱家也没猪啊。」
我问了几声工具在哪儿。
婶娘下意识给我指了指,细箩满水,斑鸠叶清洗两遍,用井水一冰,开始揉搓,搓出层细腻果胶。
取出屉中蒸布包裹,过滤树叶碎渣,满盆汤色碧绿的树叶汁。
还要灶下刚烧完的草木灰,开水搅拌,再行过滤,提出碱水……
我是很喜欢蒋家氛围的。
婶娘和太母并不理解,小声叨咕:
「媳妇,你看简简是不是被老宋头给气昏脑袋了?」
「娘,我要不要去请回春堂王大夫一趟?」
婆媳俩异口同声。
但还是在我搓不动斑鸠叶时,加入进来。
太母搅草灰,伸手指蘸了几滴,尝进嘴里,直吐舌头,呸呸几声;婶娘搓绿叶,擦把额汗,沾了满脸,青青紫紫,顺着脸旁滴落脖颈。
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斑鸠叶的选取要肥而厚,草木灰水的比例合适……
一个时辰的静置,观音豆腐成形,碧绿润泽,用刀切块,浇麦芽汁,略拌一拌,盛在碗中,端上桌面。
「媳妇,你先吃!」
「娘,您尝尝!」
二人的勺子同时举在空中,静默半晌,又同时咽下。
「简简!简简!你真厉害,盛夏天吃一碗,又凉又糯,什么火气都没了,痛快得很!」这是太母。
婶娘则有些狐疑:「简简,你才多大。怎么突然做这么个……东西?从哪儿学来的?」
我也舀了一块。
碧玉的豆腐,在木勺中微微晃动,尝进嘴里,卷舌品味,并不如长安市上味斋坊的手艺,但胜在便宜。
半真半假开口:「唔,就太母箱阁里的书,我看了几眼。今晨去地头迷了路,正巧碰见山上斑鸠叶。摘了一捆,按照法子,一做,就成了。太母,您这书可真神啊!」
有那么一会。
太母的表情十分复杂。
怔怔地盯着自己鞋间的那片土地,目光好像要一直穿过四十年前,落到她还能站起来的那段时光。
终于想起,原来自己也曾年少健康过,是大户人家的幼女,世代供职于宫内御厨坊,随手撕下来的一篇方子,卖给酒楼,也扛起了蒋家翻身的资本。她的眼中闪过所历无数生死,带着声怅惘的叹息。
「我忘记了,简简,你这丫头,识字。秀才的女儿哦!」
我缓缓抬头,视线落定在婶娘身上,带着蛊惑:
「婶娘,卖地,做营生吧!太母有书,您有力气,我识字。一家人拧在一起,什么路淌不过去。非要绑死在几亩田上,吃完这顿愁下顿?」
婶娘最终同意了。
不只是被我说服,更多的是,蒋沉判决下来了——
行枷流放三千里,要去边疆修长城。
蒋老爹就是这么死的。
那时节,北戎东胡,少数民族犯边不止,虽离着桃李县十万八千里,却也逃不过这样的力役。
直到尸体送回来,下半身已蛀了蛆,骨头都烂完了。
蒋婶娘才知道,这里面还有层别的门道。
力役要自备干粮衣物,到了地方,统一由百夫长管理。懂事孝敬的,活派轻些,吃的也好;没眼力或穷的,就专做重活。
人又不是钢打铁造的,血肉之身,一趟趟,来返山间运送巨石,哪里能熬得住呢?
死了,朱笔一划,敲锣打鼓,博个盛名,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了。
蒋婶娘半只眼睛瞎在那个时候。
如今又哭一场:
「儿啊儿,叫你好好读书,有个功名傍着,哪怕是个童生。也能免却这遭苦,可你不中用啊——」
我轻飘飘想,他中用得很。只是造化不在这儿罢了。
朝廷受征服役的,待遇都如此。囚徒流放所临境地,便可想而知,每月要按时寄去银子,或许才能保下蒋二这条命。
我不置可否。
但这也算是件好事,豆腐铺子总算开张了。
就在蒋家院子的东面,腾出两间屋子。一间做厨房,一间做仓库。
每日天不亮,婶娘便挑着担子去卖,十文一碗,可免费品尝。我则上山摘鸠叶,在院中揉搓。太母坐上木椅,靠着院门,有人路过,就问一句:
「新鲜的观音豆腐要不要?」
「不要。」
「唉,你肯定没见过,天上有观音娘娘吃,地上宫里皇后娘娘也爱吃。要不要尝一尝?尝尝又不要钱。」
短短十日,便赚了一两银子。
婶娘在灯下缝棉衣棉裤,喊我过去搭把手,我只穿针,不碰布。强拗不过,勉强接起针线,指尖便被刺伤。
「哎呦,怎么这么不小心?」
血珠刚要冒出来,婶娘便含进嘴,「唾沫舔舔,就不会再流了。你别嫌脏。」
我摇头,往前伸出手掌,虎口处一个细小的针孔。
「婶娘,我不会绣。」
其实不是,我会,还很擅长。
婶娘叹气:「罢了,我来吧。二郎没福分,按镇上的习俗,未出阁的新妇,要给夫君绣些贴身的才能长久。」
我知道。
婶娘继续说:「我家二郎啊,是个嘴笨的。别看他不说,我这当娘的知道,他心里有你咧!要不然,也不会醉后『简简』的叫。他虽是个混不吝,最基本的礼法还是守的,十里八乡,多少姑娘和他搭过话,从来不曾唤过旁人闺名。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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