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这座常住人口2189万、面积16410平方公里的超级城市下,一个个具体而忙碌的身影正在奔波于城市的各个角落。
北京,这座常住人口2189万、面积16410平方公里的超级城市下,一个个具体而忙碌的身影正在奔波于城市的各个角落。
清晨七点半,地铁迎来早高峰。上班族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睡眼惺忪地挤入地铁,继而涌进一座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他们挂上工牌,扫脸打卡,拖着疲惫身躯走到工位,深呼气,开启今天的工作。
而城市的另一边,吴国森已经上了1个小时的班了。
他的快递车停在北二环的胡同里。他从车上下来,打开快递车厢门,用牙咬掉笔盖,在袋子上写编码,“这个是要退的”,他小声念叨道。
风迎面刮来,黑色大衣下是他空荡荡的衣袖。他用右臂抱紧快递。
重复
刚抱起的快递,又掉了一个。
他弯下腰,重新整理。
吴国森用牙撕开胶带口,把地上掉落的快递缠一块,右手扶起箱子,抱上楼。
下楼后,他双臂往前一伸,左边半截袖子耷拉下去。今天没有带假肢。
确切地说,他不喜欢假肢,觉得碍事。“它帮不了我什么”,他指着左臂末端示意,“我的劲儿都在这。”
戴上假肢,他感觉“有个东西在前面摆来摆去,空空的。”
吴国森是先天性左臂残缺,手臂只长到肘关节再往下点的位置。
“搂不过来”,是吴国森常遇到的情况。
“我没法像其他人一样,一搂就搂完了”,吴国森比划出环抱的姿势,两只手怎么也碰不到一块。
很多时候,别人一次就能完成的动作,他要重复多次。
重复地捡起、重复地捆绑、重复地挪移,直至找到一个适合抱紧快件的姿势。
最糟糕的是碰到雨天,箱子打滑,他得来回搬动好几次。
在他负责派送的小区,最高是6楼。为了节约时间,他通常都把快递一次性带上楼,很少需要跑两趟——只要别人能做到的,他也要做到。
吴国森说:“我可不能被他们落下。”
凌晨5点,天还没亮,昏黄的路灯透过玻璃,照进屋子。他刚从床上醒来。
吴国森洗了把脸,换工作服,把烟盒装入口袋,蹬上三轮车,出发去快递分拣点。
他分拣快递需要花些时间,所以比同事们提早到站点。
早晨8点多,他开始进小区派送。一进去就是1个多小时,等件都快派完时,他才感觉到饿。
吴国森在路边随手买了个包子,吃两口,继续送。
冬天开起车来,冷冽的风呼呼往袖子里钻,左臂活动得少,不一会儿就冰透了。
吴国森感觉怎么穿都不够暖,只好在搬抬快递的时候,让左臂多帮忙,别闲着。
对于半截左臂的存在,他早已习惯;但对于偶尔投来的目光,他仍在适应。
夏天,气温直逼40度。烈日下,他一米七四的身影,穿梭在胡同和巷口。
吴国森右臂抱着快递,胸膛和后背被汗水打湿,箱子的尘土蹭他一身,弄得衣服黑一块白一块的。
短袖的袖口也被左臂磨损到起毛边,工作服看起来又脏又旧,“根本没法看”,他觉得自己样子很狼狈。
分货、拣货、扫件、派送、打电话,再去下个点……吴国森身上的汗没停下来过,全身黏糊糊的。
他跑小区楼送快递,对方刚开门,小孩瞅见他的手臂,立马躲到大人身后。
后来,吴国森开门前都下意识侧过身,把手臂藏后边,“怕再吓着孩子”。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他把头缩进衣服领子里说。
有时他把车停路边,小孩经过他身旁,他没顾上,来不及躲,心里挺愧疚。
他不想给人带来不舒服的感觉。
吴国森曾想过穿件外套作为遮挡,但天气太热,身体肯定吃不消。
重复的眼光,总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冒出来戳他一下。
“但实在没办法”,话到嘴边,他又重复一遍。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但更像是他包裹内心的保护膜,为了让自己别想太多。
吴国森在检查快递有无漏件
比起不经意流露的目光,给他带来更实际困扰的是,眼光背后的刻板印象。
“不是你行,你就行;而是老板觉得你行,你才行”,吴国森强调。
他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无论找哪种类型的工作,领导都没办法相信他的能力。所以他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来证明给对方看,他能够胜任。
但往往都等不到自证的机会,希望就被掐灭在门外。
吴国森心里暗涌着一股劲儿——不服输,也不认命。
这样的性子不断推着他突破能力的上限。站点21人,他的派件量常年稳居前五,“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他语气变得欢快。
聊起过往战绩,吴国森嘴角扬起,眼睛笑出一条弯弯的缝。
他的工资从最初的三四千,一点点涨到四五千,再到后来的七八千。
最高峰的时候,他一个月能派送一万六千件快递,挣到两万二。
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知足,只要工作稳定,有钱赚就好。他也从快递工作中收获到价值感,证明了自己能够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但吴国森偶尔也陷入一种虚无感,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他每天穿过的街巷、遇到的人和事,都高度相似,没有波澜,送快递的生活像是一幅“卡住”的影像带。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就掉入循环播放模式。
他期待着平凡岁月里的闪光点到来,盼望着人生能迎来新阶段、新拐点——比如能买上一套房,或者在老家建个房子。
归零
这个愿景的实现,曾经离他很近。
1994年,他23岁,只身一人从河北来到北京。
老乡托关系帮他找过一些工作,但最终都杳无音讯。后来,老乡介绍他到菜市场帮忙贩卖蔬菜。
收菜和卖菜的地方距离40多公里,吴国森凌晨2点多就得骑三轮车出发。
拿货回来后,忙到早晨8点,回家吃口热饭,睡到下午3点多,再出门去市场进货。
冬天零下几度,吴国森骑车骑到整个人冒热气,不得不脱掉外套。
除了倒卖蔬菜,他还卖过水果,总之“哪个好卖,就卖哪个。”
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17年。
妻子是全职太太,之前在老家接送小孩上下学。等孩子长大了,她便陪吴国森一起到北京租房子打拼。
2014年,妻子在家里摔坏了腰,送去丰台急救中心治疗,手术后医生说以后没法继续做重活了。于是,妻子就在家里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
吴国森一人,撑起一个家。他根本不敢停下。当他离目标越来越近的时候,命运又给他沉重一击。
2017年,他常年供应蔬菜的饭店老板,因店铺突发失火,损失惨重。
吴国森的钱全压在那批蔬菜上,老板欠了他60多万货款没给,最后也没能还上。
他这些年攒下的钱,一夜之间全打水漂。
彼时他手里还剩11万左右,但全都交给妻子保管。妻子听了亲戚的劝言,将钱拿去投资虚拟货币。结果一分没挣,全赔进去了。
所剩的积蓄也消失殆尽。
2018年春节,他47岁,失业了。一切清零。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当时正好有个老乡在快递站做老板,站点缺人,对方答应让他过去干活。吴国森想,只要留在北京送快递,就能时不时找饭店老板要账。
就这样,他踏进了快递业。
吴国森刚入行时,老板为了照顾他,特意调他去派送银行、商务楼、酒店附近的片区,送的都是一些较轻的办公用品、文件,很少碰上大物件。
渐渐,他的工作步入正轨,便主动向老板提出,可以把简单的活给新人,自己去送不同类型的物品。之后快递站换过几任负责人,他能力一直得到认可,老板都让他继续干下去。
随着物流业的快速发展,吴国森接到的件越来越多,派送的速度也在不断提高。
吴国森回想起47岁时的自己,觉得很有闯劲。于他而言,那时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但面对不确定性,他没有担忧,也不感到恐惧。相反,他非常珍惜。
“这是我没接触过的行业,虽然不懂是怎么个流程,公司也不断在变化,但我就这么干着。”他相信,总有办法克服难题。
现实中的琐碎难题,他一个个击破;但目标的轮廓,仍然遥远而朦胧,望不见尽头。
买房子,是他北漂多年的念想。
他想拥有一个稳定的住所,不让孩子操心他们夫妻倆未来的生活。
吴国森说:“让孩子出生在这个家庭,我的身体又这样,本来就没有给孩子优质的成长条件。”他对孩子心存亏欠。
如今,女儿长大成人了,吴国森希望她能风风光光地出嫁,“该给你的我一定给到你,不能让孩子在娘家直不起腰来”,他认真起来,皱起眉头。
他算过一笔账,按目前手上的积蓄,“距离(买房)还挺远的”,吴国森觉得,自己打小在农村生活,小农意识比较强,没有太过长远的眼光。
“家庭理财方面,我可能比不上有文化的人”,他挠挠头,撇着嘴说道。
实际上,他一个月最多用一千三左右,能攒下六千多块。
他花500块在胡同的老房子租了一个床位,午饭固定只吃12块钱的快餐,早晚饭随便买个包子馒头解决。
纸巾、洗衣粉这些日用品是趁网上打折买的,他基本不怎么花钱。
但吴国森仍然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北漂打拼多年,还是没攒到钱。
“我挺失败的,对不对?”他把头垂了下来。
边角料
他感觉他这一生都在求人。
“每逢一个路口,就得找人;每逢一个路口,就得托关系”,吴国森往外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借助别人的帮助。
他也想拥有靠自己能力闯出来的路,但机会总是不搭理他。
“使不上劲”的不仅是手臂,还有他的人生。
吴国森初中毕业那年,是国家最后一批包分配工作。他本想考上中专,看毕业后能否被分配到教师岗,但教导主任劝他放弃,“学了也白搭,健全人都分配不过来呢,没人安排你这样的。”
吴国森听完,心灰意冷。
但他不甘心,想着考上高中说不定就有转机。结果学校老师又把他劝回去,说:“初中分配不了,高中也一样,上了也是白上”。
后来,他没上中专,也没考高中。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年多,不出门。
“爹妈瞅我也愁眉苦脸的,毕竟我一天天的跟个混子似”,那时,和吴国森同龄的孩子都出去闯荡了。
但面对吴国森的身体情况,爸妈也迷茫。
他自小被各种眼光包围。随着年岁增长,身边的亲戚、邻居,议论他的人越来越多,“孩子这么大了,将来可怎么办呢,能干什么呀?”他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吴国森形容自己的定位——“我这属于社会的边角料。”
54岁的他,不想过早被淘汰。
他还想在岸上多奋斗两年,再进入这个“淘汰筐”。
吴国森在积雪天送快递
“我还没完成我的任务,人生还有想要实现的事情,我不能提前放弃自己的价值。”在他看来,身体缺陷加上人到中年,碰上的限制只会一天比一天多。
所以趁着现在还能干,还有人愿意接受他,那就不能躺平。
他不想要得过且过的生活。
“既然还有精力,就应该加倍去争取、去努力,不是吗?”他告诉「视觉志」。
有段时间里,他除了送快递,也想去别的行业寻找机会。
朋友推荐他做值班保安,但这份工作不适合他的性格,“太沉闷”,他更喜欢有挑战性的。
后来他考虑应聘公交安全员,但由于左臂缺陷,负责人拒绝了他。
再后来他想去送外卖,利用零散时间多赚一份钱,但他的双臂很难控制电动自行车的平衡性,容易摔,也骑不快,就放弃了。
身体的缺陷总把他挡在机会大门之外——餐厅服务员,要面对大众服务,形象不过关;后厨切菜、摘菜,不如他人两只手方便……找工作的路上,吴国森屡屡碰壁。
“我很多活都能干,得看别人给不给这个机会”,吴国森想起2000年,他在北京怀柔的建筑队工作过一段时间。
本来是招人去搬运砖头,他推不了小推车,但他说他能筛沙子。
他右手握起铁铲,左臂顶着棍棒,一起一落,将沙子筛到另一边。
老板看他动作娴熟,于是每天给他付10块钱,把他留下。
其实他心底里挺羡慕能在公司做项目的人,“这个完成了,过两天又接下一个;这会儿在这,过会儿又上外地了。”对他来说,这是有趣生动的日子。
“哪怕累点也行,有点变动就好,而不是每天都循规蹈矩,重重复复。”
但吴国森不敢想象太多,“挤地铁上班、刷工作卡、进写字楼……白领的工作,我没有这文化水平,就没资格去奢望人家那种生活。”
从事快递员工作八年,他感到充实,但同时也想换个工作环境,获得不一样的视野。
他时常感觉自己在原地打转。“你在北京停留也有些年头了,没想过去尝试做北京本地导游吗?也能接触到变化的事物。”「视觉志」问道。
“但实际上,我对北京并不了解。”吴国森说,这些年,他的生活始终围绕着工作展开,活动范围总是固定的几个地方。
有天,他往屋外一站,路人问他哪里是永康胡同,他不知道,“其实就在我隔壁”。
和生活区域一同受限的还有认知范围。
“我感觉自己挣不到认知以外的钱,想法狭隘,导致选择也受限。”
当问及他想从事何种类型的工作时,他脑海里没有概念。
吴国森迫切地想要突破自己,但又被自己所困。挣扎、迷茫,共同缠绕着他。
像是逃不出,也不敢逃出的生活。他只能维持现状。
熄灭,未灭
吴国森以为快递工作能一直做下去时,命运又给他设了一道新的关卡。
2024年1月1日,北京市交规指出,驾驶合规电动三轮车需考取“D本”,若无“D本”驾驶电动三轮车,驾驶员将面临罚款、拘留等处罚。
但考取驾驶证的前提,是身体条件符合法律法规相关要求。吴国森左臂的缺陷,没法通过体检。
站点老板考虑到他的难处,曾尝试帮他向总部报备,也联系其他同行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但等来的回复是:解决不了。
吴国森办不成驾驶证,就不能骑三轮车,无法继续派送快件。
时隔7年,他又一次面临失业。
骑三轮车的这些年里,他因为手不方便,骑得特别慢,没有过违章闯红灯。
“现在这项交规,我本身的情况又弄不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吴国森越想越着急。
没过多久,一个交警向他坦言:“现在是没遇到事儿,要是真碰上意外了,责任全由你来承担,那风险可太高了。”
吴国森听完这话,心里惶恐又害怕,一咬牙,把快递工作停了。
后来,他在出租屋待了大半年,中间不停地找朋友搭线、问工作,但大多都石沉大海。
吴国森偶尔站在胡同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感觉很迷茫,没有方向。
一位住他隔壁的70岁大爷看他状态不对劲,走过来问他情况。
“别想那么多,你就干,你靠你自个的本事吃点饭怎么了,打起精神!”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
吴国森心里顿时感到温暖。他知道大爷是为了鼓励他,但他也明白,现实的阻碍无法逾越。
“既然有这项规定,那就要去遵守,总不能为了我开个先例吧。”吴国森没辙了,但他也没放弃。
2025年,京东宣布自3月1日起,将为外卖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为兼职骑手提供意外险和健康医疗险。
这项规定刚出,快递员、外卖骑手围成一团聊得热火朝天,吴国森站在旁边,凑不上热闹。
新一轮职业红利落到所有人跟前,唯独与他无关。他办不成驾驶证,被动地站在了行业的大门之外。
吴国森没来得及想象这项规定落实到快递业的可能性,也没考虑自己要不要转行跑外卖,“我这手臂,现在都干不成,更别说以后了。”
现在,他仍在这座繁忙城市中兜兜转转,寻找停泊的机会。
他时不时会畅想未来的生活——
等以后挣到钱,我要回家开个小超市,或者卖个彩票!“是不是听起来,还挺符合我这个年龄段的?”
他开怀地笑了,像是美梦成真。
北京正在迎来又一个春天,但属于吴国森的下一个春天,不知还有多远……
(应受访者要求,吴国森为化名)
监制:视觉志
编辑:Zoey
视频号:视觉志
来源:视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