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横水镇坐落于绛县、垣曲、闻喜三县交界处,逃荒人在横水及周边落脚的很多,比如,横水和附近新庄、柳泉、爱里、许家园、“三灌底”等十几个村几乎全是山东及河南逃荒人。
白国荣/北京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兵、旱、蝗”三大灾过后,中原儿女背井离乡,逃荒要饭的不计其数。
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八年,我们一家人分南北两路,前后三批,由河南逃荒到了山西。
南路,姐夫白祯玺携家眷,由济源县下街村西行,经王屋山、邵原进入中条山山西界,在垣曲县皋落镇老城停留一年后,出山落户晋南绛县横水镇。
横水镇坐落于绛县、垣曲、闻喜三县交界处,逃荒人在横水及周边落脚的很多,比如,横水和附近新庄、柳泉、爱里、许家园、“三灌底”等十几个村几乎全是山东及河南逃荒人。
北路,姐夫袁乃臣一条扁担两个筐,由济源庙后村北上,翻越太行山,逃荒到晋东南阳城县。接着,大哥袁家玉投奔到阳城,跟姐夫学做皮货手艺。一年后,大哥由阳城经翼城县,也迁到了横水。
在横水,姐弟们组成山西家庭后,捎信让母亲到山西。济源到横水大约三百多华里,现在坐汽车仅需三四个小时。那时候全靠两只脚底板,青壮年人要走三天半时间。小脚母亲,翻山越岭,在逃荒的路上更是走了七天。
一路上,风餐露宿,忍饥受渴,她说不算苦,也不算难。苦的、难的,是脚小山高河深水急,有恶狼追赶。一连几天,担惊受怕,魂飞魄散,狼口逃生到了山西。
中条山中的狼,要比狗大得多,灰黄毛色,嘴尖,耳竖立,腿细长结实,善跑。狼为群居,一般是六七只为一群。以兄弟姐妹为一群的狼,身强者为首领,当地人称为“头狼”。
狼是狡猾、凶狠的杂食性动物,一般不吃人,但在中原地发生三年大灾害后,人的尸体遍野,狼吃人的尸体,眼红了,连活人都敢吃。
据济源地方志记载,一九四七年前后,狼害严重,三五成群,沿孔山脚下莲东、东许、水运、小庄、佃头等村落下山入村,老弱病人和小孩不时被吃,不仅是夜间出来从凶作恶,大白天也进村横行直闯。
我记得,水运庄我舅舅家的后街,有个叫四坷拉的,长得彪形体壮,他赶车上山拉煤回来,睡在拉车的牛旁边,半夜来了几只狼,将他吃得只剩下一条腿。
还有我舅舅的那个村,有个年轻人叫小黑,在地里犁地,狼尾随其后,扒住他的肩膀,咬掉了他的耳朵。群狼伤人严重,政府号召打狼,打死一只狼,奖励一石(300斤)麦子。
姐姐和哥哥捎信让母亲去山西时,还特别说明沿途狼多,一定要小心。与妈妈结伴而行的也是个小脚母亲,我们几个兄弟称她为老妗。她住在本村西谷洞,年纪比我母亲大,也缠过脚,但放脚早,脚板子大,身子骨结实,说话像敲钟“噹噹”地响。她儿子叫文正,也逃荒在横水。
一九四八年秋后的一天,母亲蒸了几个菜馍当干粮,还在包袱里塞了把割皮镰刀,准备对付狼。那天她和老妗一大早就上路了,白天走,晚上停,饥了吃干粮,渴了喝河水。 没钱住旅店,天黑前发现村庄边有草垛就停下,在草堆中扒个窝,两个人背靠背坐着。
因为怕狼,不敢睡觉。母亲对老妗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狼不把咱俩给吃了?咱还是走吧,走出去见到儿女,即使死了也不亏。”
两位母亲淹没在深山谷里,心中系着大山那边的儿女,固守着母爱的希望。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连绵起伏的大山,滔滔东去的河水,记住了两位母亲蹒跚的身影、流血的足迹和她们为了儿女而爬山涉水的爱心。
母爱的力量,鼓起了两位母亲的心劲,黑灯瞎火地趟过了几里长的河滩,摸到了山半腰的村庄。一家好心的主人,点起柴火为她们烘烤衣服,还做了了热汤热饭,饥饿和疲劳随着暖暖的火光散去,主家的善心温暖了两位母亲的心。她俩和着条被子,在磨房里睡了香甜的一宿。
第二天,天麻麻亮,她俩起身把磨房给主家收拾干净,啃了几口干粮,老妗拿出一捧碎肉给母亲吃,母亲说:“路还远着呢,好吃的留着以后吃吧。”老妗听了母亲的话,会意地点了点头,又把碎肉装了起来。
主人看到母亲一瘸一拐的样子,说:“大娘,我赶牲口到前边山凹去驮柴禾,和你们是顺路,你不妨骑上毛驴,这样你可以省走一截路。”他转身对老妗说:“我俩先走,你等会和俺村下地干活的人一起上山,万一碰上狼,也就不怕了。”
主人的毛驴,个头小,温顺乖巧,憨态十足。母亲骑在毛驴上,稳稳当当。出了村庄,就开始爬坡了,毛驴四个厚厚的蹄子走在青石路上,发出“得、得”的响声,悦耳动听。
主人告诉母亲:“毛驴往坡上走,你就身子朝前倾;毛驴往山下走,你就身子往后仰,这样毛驴不累,人也舒服。”母亲照主人的嘱咐试着做了,身子果然妥帖了,毛驴也走得快了。
转过山嘴,主人发现深沟下边有几只狼,正在嬉戏玩耍,急忙吆喝牲口停住,对母亲说:“快下来!”顺手指着沟底的狼群,低声说:“这几只狼有可能扑上来,要么在我们前面攻击,要么在我们后面追击,所以,需要你倒着骑到驴上,你看后,我看前,观察狼的动静。”
母亲看到狼群,一脸惊色。主人说:“不怕,我们有这玩艺儿。”说完,他举起鞭子,抽在山崖的石头上,清脆响亮的鞭声震撼着山谷。狼受到鞭声的惊吓,很快聚在一起。主人看了看说:“狼群可能不会上来,因为头狼没有动。
接着,他指指头狼说:“那只头狼比其他的狼身子要高,耳朵直立向前,尾巴卷曲向上。看样子,这群狼还会在那里玩耍,你看,它们在互相舔身子,不停地打斗,没有进攻我们的样子。”
母亲又翻身上了驴,倒骑着走了一个山凹,没有发现狼的动静,心里平稳了许多,但倒骑着毛驴走,摇晃得身体不舒服,又不好意思向主人提出,只好忍耐着,不时地挪动身子。她想:倒骑毛驴难受,比后边步行的老妗要好得多。
常言道,张果老倒骑毛驴,往前看,有抬轿的,也有骑马的;往后瞧,有步行的,也有挑担的。这世界上自古以来就有不公平。
山西比河南生活强些,以后的日子跟爬山一样,翻过道道大山,不就是一马平川的地方吗?她想到这些,身上的难受劲好像减轻了几分。
走到一条大河边,主人让母亲从毛驴上下来,说他要到河滩附近拾柴禾,让母亲在那里等老妗赶上来后,一起再往前边山上走。
母亲下来,到河里喝了几口水,掏出干粮正在啃,老妗一伙人抄近路上来了,母亲把在那边碰到狼群的事讲了一遍。老妗爽朗地笑着说:“咱俩命苦,身上的肉都是苦的,狼不会吃,你放心吧!”
俩人走着说着,上到了山半腰,发现几只狼沿山坡上来,母亲有点慌,老妗镇定地说:“不怕,狗怕摸,狼怕戳,找个树枝棒棒,它们到跟前就戳它!”没等找到树枝棒,狼已逼近了,一个个耳朵竖立,弓着背,身上的毛竖多高,呲牙咧嘴,“嗷、嗷”地咆哮着,眼看就要扑上来了,老妗急中生智,将手中的包袱朝狼砸了过去。
包袱碰到山崖上,往深谷里滚着,狼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转眼工夫,一只大个子狼追扑小包袱去了,其它几只狼也跟着跑了。老妗看到狼群在谷底撕咬小包袱,“哎呀”一声,说:“我那包袱里有肉,怪不得狼在争着咬呢!”母亲惊慌了:“可咱没有吃的了,咋整?”老妗自信十足地说:“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正当她们惊恐、饥饿、无力行走时,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转眼工夫,从山嘴的转弯处下来两头驮货的毛驴,赶牲口的是位老汉,留着山羊胡,头上扎着块灰布,随着节奏的铃声,摇晃着走过来。
他看到两位妇女那副惊恐的狼狈像,好心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下边碰到狼了?”
老妗喘着粗气把打狼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老汉听了“哈哈”一笑说:“这年头狼多,狼糟蹋人不是什么稀罕事。”
老汉对他俩安慰一番,又给了几个沾满灰土的馍,还从毛驴驮的棍棍棒棒中抽出了两根,交给她们做拐杖,嘱咐她们天黑前一定要赶到河那边的村庄。
她们进入山西省境界,走了两天再没有发现狼。善良纯朴的山里人,看到两个落难的逃荒女人,没等她俩开口要东西吃,都主动让馍让饭给他们吃。她俩只接受村民给的柿子馍、红薯面馍等。几天来,热汤热饭很少吃,两人干渴得嘴唇都裂开一道道口子,向外渗着血,结成了一个个豆瓣大的痂。
到了第六天头上,她们摸到了垣曲老城小包家。小包也是下街村人,是早几年逃荒到山西的,为人憨厚善良,本村过来过去的逃荒人,往往投靠他,问个路,安排个住处什么的,都很热情。
按母亲的家族关系,我们喊小包为“包舅”。母亲说起包舅,总是说那人不赖,对穷人心眼好。她俩落脚到包舅家的那天晚上,放心大胆地睡了一宿,肚里添了热汤热饭,身子骨也有精神了。
第二天早起,对着镜子一照,她俩自个都笑了,头上沾的是草,脸上抹的是灰,身上是干了的泥土,一副叫花子的模样。在包舅家吃了喝了,临走又塞给几个菜馍。
从母亲给二哥捎去信上说的时间计算,应在她们出发的第七天到达绛县横水家里。二哥拉着小车,到离横水三十多里的冷口村去接母亲。
冷口村边有座桥,那里是河南到山西的必经之地。二哥在冷口村桥头等了一下午,不见母亲的身影,只好就地住了一宿。
第二天半晌,才看到她俩柱着棍,东倒西歪地走过来。二哥看到面黄肌瘦、满面污垢的母亲和老妗,眼泪顺脸往下流。妈妈也哭了,没有哭出声,只是不停地擦着泪水。这是辛酸的泪水,也是幸福的泪水。
二哥拉着小车,沿山根下坡路一溜小跑,两位老人相依地坐着,一脸欣慰,饥饿、疲劳、恐惧都甩在身后,深深地印在逃荒路上,终于找到了活路。
来源:晋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