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吉尼是个相当敏感的人。这样的人心思细腻，却会偏执到对他人不宽容。吉尼认为，自己就读的贝斯霍尔小姐的学校里，全都是大号的讨厌鬼。这是吉尼对他人在认识上出现的偏差，一边倒的用负面评价论断他人。“而塞利纳更是个特大号的讨厌鬼”，则是吉尼在这些讨厌鬼中揪出来的典型。
文/王栩
(作品：《就在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美]J.D.塞林格 著，李文俊 何上峰 译，收录于《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
吉尼是个相当敏感的人。这样的人心思细腻，却会偏执到对他人不宽容。吉尼认为，自己就读的贝斯霍尔小姐的学校里，全都是大号的讨厌鬼。这是吉尼对他人在认识上出现的偏差，一边倒的用负面评价论断他人。“而塞利纳更是个特大号的讨厌鬼”，则是吉尼在这些讨厌鬼中揪出来的典型。
塞林格在小说第一段，便放置了密集的信息节点，交代出尽管吉尼把塞利纳当成特大号的讨厌鬼，却还在接连五个星期六的上午，都和塞利纳一起打网球。作者如此交代，已然给出了一个暗示，吉尼和塞利纳并非建立在友情上的那种好友，这两个女孩只是走得近，而且，她们除了对方以外，同龄人里也没有谁和她们走得近了。
第一段还交代出吉尼和塞利纳的家庭背景，以及她们二人的阶层差距。两个女孩迥异的家庭背景通过吉尼的视角定格在她对塞利纳出身于富有之家的羡慕里。“她又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像塞利纳那样带来一筒又一筒崭新的网球。莫非塞利纳她爸是造网球的不成”。吉尼的羡慕反衬她对自己出身于平民之家的无奈。由这种无奈产生的幻想让吉尼耽于对自己一家人的指责里。为了让全家人长点见识，吉尼幻想出塞利纳一家的生活情景。那个场景里有训练有素的仆人，有一筒一筒的网球。十五岁的吉尼在对富有之家的幻想中生出了她这个年龄之人特有的叛逆。正是叛逆，给吉尼注入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色彩。
吉尼为何会对塞利纳突然发难？源自于看似毫不起眼的一件小事。打完网球，两个女孩每次都坐出租车回家。塞利纳除了第一次出了一半车费，后来的几次都由吉尼一人买单。到了第五个星斯六，心里不痛快的吉尼把话挑明了。吉尼不愿再由她一人支付全部车费，她要塞利纳把前几次欠下的车费一次性还清。塞利纳找了个借口搪塞吉尼，每次打球，网球都是她自己带来的。塞利纳在强词夺理，用网球是爸爸生产的这一超越同龄人的优势试图堵上吉尼的嘴。吉尼同塞利纳起了争执，争执的结果没有让吉尼讨到一点儿好处。吉尼反而成了那个主动破坏关系的人，成了心胸狭隘的小气鬼。
当塞利纳“轻快地而且是故作姿态地走进公寓楼”，她就像个从委屈中赢得一切的胜利者，在吉尼面前展露出一种拿捏的恰到好处的高贵。吉尼装扮不出这样的高贵，所以她“脸都气红了”，还不得不付了车费。吉尼把这次车费的一半也加在塞利纳的欠款上面，让那个具体的数字变大了一些。吉尼紧跟在塞利纳身后，走进富人住的这座公寓楼。这里，塞林格描画了一幅视觉化的场面，映照出吉尼自惭形秽的同时，对底层的可怜，来自富人的嘲讽也有着对比强烈的表达。
吉尼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穿9——B号网球鞋。“她走进门厅时，自己也觉得她那双胶跟球鞋太次，充分暴露出她是个一眼就能看出的业余生手。她这模样使塞利纳都不想看她，宁愿把双眼盯住在电梯高处的指示灯上。”吉尼误入了富人的居住之地，她不属于这里，服饰普通的她在这里出现，本身就刺眼不悦。而吉尼对富人聚居地的闯入，只为拿回塞利纳所欠的一块九，这就更为扎心了。塞利纳身上摸不出一块九，这和没钱完全不是一回事。在那种出自富有阶层的认知里，塞利纳认为自己就该尊享一切，而底层之人就该在道义和同情心的胁迫下付出一切。
塞利纳抛出母亲生病了的说辞，以此打发吉尼。吉尼没有心软，她不管不顾塞利纳看待自己的眼光，径自走进了后者的家。塞利纳有了几分妥协，在没有成功软化吉尼的事实面前，塞利纳不得已决定还钱。塞林格把这里的过渡性文字插入得十分巧妙。塞利纳去找母亲要钱，丢下吉尼一人在厅里。吉尼环顾整个房间，“在自己的想象中把家具都作了重新安排，那几只台灯得扔掉，那些假花得撤走”。吉尼把自己想象成这个富有之家的一家之主，她在重新安排这个家的布置，她的心思在幻想中变得灵动。此时的她，还未认识到自己羡慕他人彰显出的可怜。
过渡性文字之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公寓另一头传出来。在主要情节的接续下，塞利纳的哥哥戴着眼镜，穿睡衣睡裤，光着脚，嘴张开着，以“极不像样的步势”穿过房间。他看见吉尼，并不显得惊讶，而是大大咧咧地发问，同他不拘小节的外在如此般配。他的问题很怪，一直围绕自己被割破的手指像小孩子撒娇似的问。这就显得很可笑，这让“吉尼盯着他看”。吉尼不让自己笑出来。吉尼矜持着自己，用正常人的样子一板一眼地回应他。
“他显得——怎么说呢，挺傻的”。吉尼的心理活动没有越出常规，她还没有觉得塞利纳的哥哥有什么不对劲。除了他认识吉尼的姐姐弗吉尼亚，称她是势利鬼时，让吉尼气恼，他大体上表现的挺正常。他可能只是快人快语，说话直接，正是这一点，敏感的吉尼从直觉上感受到他和弗吉尼亚之间有过什么。
在吉尼和塞利纳的哥哥聊天的过程中，后者有时候的回答不乏机智。这个男人的水平使得吉尼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好感隐于一声断喝里，它震醒了沉湎在往事里的他。“别碰它了”。吉尼足足沉默了一分钟的时长才说出了这句话。这一分钟里，吉尼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一边翻弄被刀片割破的手指，一边关切地询问弗吉尼亚即将结婚的近况。塞利纳的哥哥获知弗吉尼亚订婚的消息后，同吉尼的对话混杂了情绪过猛的感情色彩。这段对话看似在讨论给割破的手指上什么药，红药水还是碘酒，实则，围绕伤口沾了碘酒会很疼的生活经验将话题用双关语的形式扩展到一个人的心理层面。这个层面上，塞利纳的哥哥一直在纠结碘酒给伤口带来的痛感，反反复复，小题大做。直觉告诉吉尼，和她聊天的这个男人心里有一道看不见的伤。
吉尼的断喝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就像受到电击似的，塞利纳的哥哥猛地缩回他那只受伤的手”。没人因此感到尴尬，厅里的气氛在这时趋于缓和。塞利纳的哥哥用放松下来的心情问吉尼吃过午饭了吗，他的房间里还有半块鸡肉三明治。无论这是否正常，半块鸡肉三明治在他看来抵得上一份珍贵的礼物。这件礼物的价值含量吉尼现在还未体会到，它出现在这里只是塞林格预设的一个伏笔。
不再碰心里的那道伤口，塞利纳的哥哥接下来和吉尼的聊天自在了许多。他得过心脏病，在飞机工厂干过活，喜欢说脏话。他没有那么多讲究，而讲究需要对礼节的在意。他不在意礼节，不在意对任何人、任何事毫无顾忌的评价是否会让自己显得憨直。这样的聊天挺有意思，跟一个水平不低的男人聊得如此惬意让此刻的吉尼过于投入。“过于投入”是一个绝妙的形容，吉尼在它的包容下聊得浑然忘我，以至于对塞利纳的哥哥接下来说的话产生了下意识的惊愕。
“我们挨下来就要跟爱斯基摩人开战了。知道不？”这话是塞利纳的哥哥看着窗户外面，对街道上的人说的。街道上的人都是上征兵局去的，他一意孤行的认为。塞林格在对话里略去了那些说明性的文字，吉尼的惊愕表现在她对他适才的话没听明白似的又问了一遍。“跟谁？”惊愕中的吉尼这才认识到，塞利纳的哥哥精神不正常。跟爱斯基摩人开战的说法是小说里的一个转折点。没提到爱斯基摩人之前，塞利纳的哥哥就跟正常人一样，提到爱斯基摩人，他一下子变得愤激了起来。他开始义愤填膺地诅咒“六十上下的老家伙”，希望他们上战场去送死。他的诅咒突显战争创伤的应激症状，也让吉尼在和他对话时额外的小心。
埃里克的亮相让吉尼看见了塞利纳的哥哥的另一面。当埃里克的身影出现在街上，塞利纳的哥哥赶紧回他的房间去刮脸。这时，他又变得有礼有节，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埃里克同样是个极其特别的人。他衣着正式，像个有正经工作的办公室职员。他来约塞利纳的哥哥去看电影。没见着他的朋友，也没见着朋友的妹妹，埃里克主动和同为客人的吉尼聊了起来。这不是攀谈，这就是朋友间的聊天。埃里克说得很多，话题几乎都是他在打开并且漫无边际的延伸。埃里克就像一个憋坏了的人，一有机会，就和聊天对象说个没完。
惟有平日里缺少说话机会的人，才会在他人面前滔滔不绝。缺少说话机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孤独。吉尼意识到了什么，她接连向埃里克抛去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也在飞机厂干过活吗？”“你也是心脏不好？”它们分别得到埃里克肯定和否定的回答后，吉尼释怀了。
吉尼不再追讨塞利纳的欠款，她的这种转变来自于她的释怀。埃里克无形中成了吉尼的参照物，他为了保有塞利纳的哥哥这唯一的朋友而忍受一切。忍受塞利纳的哥哥异常的精神状态，他那糟糕的健康，他时常显露出的愤激，他认识上的偏执，还有他每次都不守时的行为特点。这个浑身都是缺点的人，埃里克把他当成朋友对待，并非出自友情，实是人际间一种取暖的需要决定了埃里克同塞利纳的哥哥的来往，只为自己不再孤独。
吉尼从埃里克身上看见了自己。为了一块九的车费同塞利纳决裂，她们二人都不会再有其他朋友。事实是，她们本来就没有其他朋友，而她们在相互来往的层面走得近，则让各自的孤独有了可以排遣的出口。
这个出口必须开放，就像埃里克那样，为了保有他唯一的朋友而忍受一切。吉尼也开始学着这么做，不要求塞利纳把车费还给自己，她要维持和塞利纳的来往，她害怕被孤独包围的日子。塞利纳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吉尼藏在外衣口袋里的半块鸡肉三明治投射出了塞利纳的优点。这半块三明治是塞利纳的哥哥送给吉尼当午饭的。一个浑身是缺点的人也会体贴，也有热情，也懂得对他人表现出自己的关切。吉尼想把三明治扔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她还是放回到兜里”。这里的留白暗示出吉尼浮想联翩的心理活动，她想到三明治的不干净，又想到它在塞利纳的哥哥眼里，称得上一件礼物，她不能随意将其处置，辜负了别人的好意。或许，她还想到了塞利纳。既然塞利纳的哥哥身上不会只剩下一堆令人讨厌的缺点，那么，塞利纳也不会差得太远。
2025.3.18
——配图由AI制作——
来源：王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