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节那会儿,我去集市卖完腊肉回来,路过冯老三家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得不可开交。
我从没想过冯家会出这种事。
春节那会儿,我去集市卖完腊肉回来,路过冯老三家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得不可开交。
“这什么破地方!住了三年还用蹲厕所,连个像样的沙发都买不起!”
是冯三弟妹小周的声音,刺耳得很。
“你再等等,这不是准备攒钱……”冯老三那憨厚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摔碗声中。
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劝,碰巧隔壁的李婶提着一篮子刚摘的菜回来,挤眉弄眼地对我说:“看热闹啊?那周艳丽三天两头闹离婚,一会儿就消停了。”
李婶说着,指了指院子里堆着的几摞红砖和水泥袋,啧啧道:“可怜冯老三,省吃俭用准备翻盖房子,媳妇却翻脸不认人。”
我点点头离开了,心想城里女人就是事多。
谁知这回不一样。
一个星期后的早上,我去地里拔萝卜,看见冯老三的父亲——村里人都叫他冯工——拄着拐杖在河堤上散步。老人家中风后左腿有点跛,但精神头还好。
“冯工!早啊!”我打了声招呼。
冯工只是点点头,脸色不太好看。我记起前几天的争吵,随口问道:“老三家里怎么样?”
“哎!”冯工长叹一口气,“那周艳丽嫌我们家穷,要和老三离婚。说是昨天回娘家拿户口本去了。”
“这……”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冯老三虽然长得黑实,但人老实,在县水泥厂做装卸工,一个月四五千,在我们村不算少了。就是家里条件确实一般,住的还是冯工年轻时盖的老房子。
“您别着急,年轻人闹闹脾气…”
冯工摆摆手,眼神有些飘忽:“不是脾气的事。老三媳妇嫌弃咱农村没前途,她娘家在县城开了家电器店,生意越做越大,看不上咱这个穷亲家了。”
我没再多说什么。谁家没点难处呢。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刚喂完鸡,就看见冯老三骑着电动车匆匆忙忙往村口去,像是要去接人。
趁着上午阳光好,我在院子里收拾冬瓜,打算晒些冬瓜干。冯工忽然拄着拐杖出现在我家门口。
“来坐会儿?”我招呼道。
“不坐了。”冯工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老李,你这有收音机不?”
“收音机?”我愣了一下,“有倒是有,旧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冯工眼睛一亮:“能用借我两天。”
我从堂屋柜子最底层翻出那台积灰的老收音机,是十几年前县广播站发的。我随手按了开关,还能听见沙沙的电流声。
交给冯工时,他握得紧紧的,仿佛拿着什么宝贝。
“谢了,过两天还你。”冯工匆匆离开。
那天中午,我在自家门口喝茶,看见冯老三载着他媳妇周艳丽回来了。周艳丽下车就甩脸子,手里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鼓鼓囊囊的,估计装着户口本和证件。她不等冯老三停好车,自己先进了院子。
冯老三摸摸鼻子,跟在后面,一脸无奈。
下午我去小卖部买盐,刚好碰到李婶。
“听说了吗?周艳丽今天回来是和冯老三办离婚的。”李婶神秘兮兮地说。
“别瞎说,”我皱眉,“这种家事少掺和。”
李婶不服气:“我亲耳听见的!周艳丽早上还到她姐姐家炫耀说,离了婚就去她哥开的电器店当收银员,以后再也不用受农村的苦了。”
我没接话,但心里替冯老三叹气。
老三面相老实,但心思细腻,从小就喜欢画画。我记得他初中时,还拿过县里的绘画比赛一等奖。只可惜家里孩子多,初中一毕业就去打工了。这周艳丽是他在县城打工时认识的,长得挺好看,就是心气高,总觉得自己嫁亏了。
晚上吃完饭,我在院子里和狗子玩,忽然听见冯家传来争吵声,还有女人的哭喊。这回声音比以往都大,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离就离!这种破地方,这种破家,早晚要离!”周艳丽的声音都变了调。
“你给我闭嘴!”这是冯工的声音,少有的严厉,“老三,你媳妇说要离婚,你怎么说?”
冯老三的声音闷闷的,听不清说了什么。
“好!既然要离,那就把话说清楚。”冯工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定。
接着就安静了一阵。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李婶听见动静,站在自家门口张望,朝我挤眉弄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过去。
冯家的院门大开着,我往里一看,愣住了。
周艳丽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冯老三站在旁边,脸色苍白,像是吓坏了。冯工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摊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本红色的存折。
“工…冯工,这是怎么了?”我犹豫着问道。
冯工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周艳丽,缓缓摇了摇头。
李婶这时也凑了过来,左顾右盼:“怎么了这是?周艳丽你哭啥呢?”
冯工没理李婶,只是对冯老三说:“扶你媳妇起来,去堂屋说话。外人的事,不用让全村都知道。”
说完,他艰难地站起身,把照片和存折收进了口袋,慢慢走进了堂屋。
李婶还想往里凑,被我一把拉住:“走了,人家家里的事,咱别瞎掺和。”
李婶不甘心,但还是跟我离开了。路上她不停猜测:“你说是不是冯家其实有钱,只是装穷?我就说嘛,冯工年轻时在县水泥厂当技术员,怎么会没点积蓄?”
我没接话。心里却想起一个往事。
二十多年前,县水泥厂还是国企的时候,冯工确实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那时候我在建筑队搬砖,常去水泥厂拉货,见过冯工几次。他年轻时候眉清目秀,戴副眼镜,和现在冯老三很像,只是气质不同,更文雅些。
厂里人都说他有本事,大学毕业分到咱们这个小县城太可惜了。后来厂里派他去省城进修,听说表现特别好,省里领导都表扬过。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回了村,再也没回水泥厂。村里人都说他傻,好好的铁饭碗不要,非要回农村种地。他不解释,只是埋头干活,后来娶了村里的寡妇,抚养她带来的两个孩子,又生了冯老三。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也算平静。
第二天一早,我去收晒的冬瓜干,看见冯老三扛着锄头去地里,脸色比昨天好多了。
中午,冯工敲开了我家门,手里拿着那台收音机。
“还你。”他把收音机递给我,又掏出两包烟,“谢谢了。”
我赶紧摆手:“使得几天,用不着这么客气。”
冯工犹豫了一下,问:“老李,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水泥厂拉水泥的事吗?”
我愣了一下:“记得啊,那都二十多年前了,那会儿我刚到建筑队。”
冯工点点头,眼神有些恍惚:“那会儿,你差点被吊车砸到。”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对!要不是有人喊了一声,我就没命了。后来我还请那人喝酒呢。”
冯工笑了笑:“是我喊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是你?”
冯工没再多说,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收音机谢谢了。”说完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场景:二十多年前,水泥厂院子里,一个吊车失控,吊着的水泥袋直冲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大喊一声,把我推开了。我只记得那人穿着工厂制服,却没看清脸。
原来是冯工。
那天晚上,趁着散步,我经过冯家门口,发现院子里异常安静。探头一看,只见冯老三和周艳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低声说着什么。周艳丽眼睛红红的,但态度比以往温顺多了。院子角落里,那堆红砖和水泥袋被整理得很规整,旁边多了几张设计图纸。
第二天,集市上的李婶神神秘秘地拉住我:“老李,你知道吗?冯家那媳妇不离婚了!”
“哦?”我装作不知情。
“听说冯工给了老三一大笔钱,让他重新盖房子。”李婶压低声音,“我猜至少有二十万!”
我笑了笑没说话。
又过了几天,我在地里碰到冯老三。他主动和我打招呼,比以前开朗多了。
“三叔,听说你要盖新房子?”我随口问道。
冯老三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对,爸给了我一笔钱,说是他年轻时存的。”
我想起那本红色存折,点点头。
冯老三犹豫了一下,又说:“三叔,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厉害?”冯老三问。
我点点头:“当然了,你爸以前在水泥厂是技术员,很有本事的。”
冯老三深吸一口气:“其实他不只是技术员。爸以前是研究所的工程师,还发明了一种新型水泥配方,省里来人要把他调走,让他去更大的平台发展。”
我震惊地看着他:“那他怎么……”
“因为我妈——我是说我继母。”冯老三声音低了下来,“当时我继母刚失去丈夫,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苦。我爸是我妈娘家的远房亲戚,来看望的时候,发现大哥才五岁,二哥才三岁,都得了重病,需要钱治疗。”
冯老三声音有些哽咽:“爸那时候刚研发成功,厂里奖励了一大笔钱,他二话没说,全拿出来给我妈治孩子。后来孩子的病是好了,但我妈实在没法还钱,就…”
“就以身相许?”我接话道。
冯老三笑了笑:“差不多吧。爸放弃了调动的机会,回村里和我妈结婚,抚养大哥二哥。后来又生了我。”
我突然想起什么:“那你爸怎么不继续在水泥厂工作?那好歹是个铁饭碗啊。”
冯老三摇摇头:“爸说,当时厂里领导不满他放弃调动,处处刁难。加上我大哥二哥需要照顾,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就辞职回村了。”
我恍然大悟。
“那后来呢?”
“后来爸就在村里种地,再也没提过研究的事。直到前几天……”冯老三顿了顿,“周艳丽闹着要离婚,爸就把事情都告诉了我们。”
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是爸年轻时候的照片,他拿着省科技进步奖站在领奖台上。”
照片上的冯工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和记忆中那个戴眼镜的年轻技术员重叠起来。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是1992年。
“他还告诉我们,他的配方专利费一直在存着,这些年积累了不少钱。”冯老三声音低了下来,“但他从来没动过,说是留给我们的。”
我想起那天冯工拿出的红色存折,突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周艳丽知道真相后,就不离婚了?”我问。
冯老三苦笑:“她也是被蒙在鼓里。我们都不知道爸爸那么有本事。”他顿了顿,“其实钱不是最重要的,是周艳丽看到照片后,知道了爸的故事,才哭着跪下来,说自己以前眼瞎。”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冯老三又问:“三叔,你知道为什么爸要借你的收音机吗?”
我摇摇头。
“那天晚上,他把收音机放在堂屋,告诉我们说,这台收音机能收到特殊频道,能让我们听见他年轻时候在省城领奖的广播。”冯老三笑了,眼里有泪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广播,只是他想让周艳丽相信他的话。”
风从田野吹来,带着麦香。我和冯老三并肩站在地头,远远望去,村口的冯家老宅旁,几个泥瓦匠已经开始忙活了。
“三叔,”冯老三忽然说,“我爸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什么专利,而是当年在水泥厂救了你一命。”
我愣了一下,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是啊,要不是他,我早就没命了。”
冯老三笑了:“爸说,救人一命,胜过什么专利发明。”
我点点头,想起了三十年前水泥厂的那声大喊,和一双把我推开的有力的手。
几个月后,冯家的新房子盖好了,两层小楼,在村里也算气派。周艳丽不再提离婚的事,倒是常常搀扶着冯工在村里散步。
有一天,我去冯家串门,发现堂屋正中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年轻时的冯工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照片旁边,摆着那台我借给他的旧收音机。
“这收音机还挺有意义的,就留着做纪念了。”冯工笑着对我说,“改天再给你买个新的。”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就当送给你了。”
“那哪行,”冯工认真地说,“救命之恩还不起,这点小事必须做到。”
冯老三在一旁插嘴:“爸,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小时候在学校,老师还表扬过你呢,说你是咱村走出去的科技人才。”
冯工摆摆手:“都是老黄历了。”
周艳丽端来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爸,喝点茶。”
她今天系着围裙,头发挽起,完全没了以前那副傲气的样子。
冯工笑着点点头,忽然说:“老李,你记不记得,当年你请我喝酒,非要我说出一个心愿,说一定要帮我实现?”
我挠挠头:“这么久了,我还真不记得了。”
冯工笑了:“我说希望我的孩子能过上好日子,不像我一样浪费了自己的才华。”
他看了看冯老三:“所以,老三,我给你攒的钱,不是只为了盖房子。你不是一直想学画画吗?现在可以去试试了。”
冯老三愣住了:“爸,我都这么大了,还学什么画画……”
“年龄不是问题,”冯工语气坚定,“我五十岁回炉重造都来得及,你才三十出头。”
我看着眼前的一家人,心里突然明白了那天为什么周艳丽会跪地痛哭。不是因为存折上的数字,而是因为面对这样一个为家人默默付出一生的老人,任何自私自利的想法都显得无地自容。
几天后,冯老三真的报了县城的美术培训班,周末去学画画。周艳丽也不再嫌弃农村生活,反而每天忙前忙后,把新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冯工的故事,路上碰到他,都要尊称一声”冯工程师”。冯工每次都摆摆手,说自己就是个老农民。
我常想,这世上有些人,明明可以活得很风光,却选择了平凡;有些付出,不为人知,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就像冯工说的,救人一命,胜过什么专利发明。而他,不仅救了我,也救了自己的家庭。
那台旧收音机,如今成了冯家的宝贝。虽然它早已不能播放任何声音,但对冯家人来说,那是比任何广播都珍贵的回忆。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