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点多的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行人都步子匆匆。我骑车从单位加完班回来,路过县医院门口时差点撞上一个提着保温桶的姑娘。
在县城里,这个冬天格外冷。
五点多的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行人都步子匆匆。我骑车从单位加完班回来,路过县医院门口时差点撞上一个提着保温桶的姑娘。
“不好意思…”我把车子歪到一边,抬头一看,竟然是王老师家的女儿小婷。
“小刘?你怎么在这儿?”小婷眼眶有点红,头发也没怎么梳,抱着保温桶的手冻得通红。
“我在信用社上班,就在前面。”我指了指路口,“你…怎么了?”
小婷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指了指医院住院部的方向:“我爸住院了。”
这一句话让我愣住了。王老师?我半年多没见过他了。秋收过后,村里人说他去了城里的女儿家住,后来又听说他去看病了,再后来…就没了消息。
他那三亩地,现在大雪覆盖,孤零零地立在村边。
“走,我陪你一起回去。”我推着车子,跟在小婷身后。
王老师是我们村小学唯一的数学老师,教了三十多年的书,村里三分之一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十年前退休后,他没去县城和女儿一起住,而是回到村里,修缮了祖上留下的老屋,种起了地。
“种地比教书累多了。”王老师常这么和我们说,但他脸上的笑容比教书时还灿烂。
他种的三亩地分散在村子三个角落,那是他父母留下的,舍不得卖。一块种玉米,一块种花生,还有一块种的是各种蔬菜,时令不同,种的也不同。
医院的走廊比外面稍微暖和些。王老师住在五楼最里面的病房,是那种最普通的六人间。进门就能看到靠窗的床位被帘子围起来了。
小婷轻声说:“我爸在里面,医生说需要安静。”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小婷放下保温桶,从包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烟,拿出一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却没有点燃的意思。
“肺癌,晚期。”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去年夏天就不太对劲了。”小婷看着走廊尽头的窗户说,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总是咳嗽,他自己说是农药过敏,结果越来越严重。”
王老师种地从不用农药,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
“九月份秋收完,他突然说要去城里住几天。来了才告诉我,他之前偷偷去县医院查过了,医生建议去市里进一步检查。”
小婷说,王老师拖了两个月才去市里检查,结果出来时已经是晚期。
“为什么不早说?”我忍不住问。
“他怕我们担心。”小婷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根香烟,“更怕影响我们的生活。他本来打算自己扛过去,甚至都没想告诉我们…”
我想起去年暑假,王老师蹲在地里收花生的样子。他咳得弯下腰,但看到我经过,立刻直起身子,笑着冲我招手:“今年花生长得好啊,一会儿给你装点回去!”
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病了吗?
护士经过,小婷慌忙把香烟塞回口袋,结果烟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一张旧照片从口袋里滑了出来。
照片上是王老师站在教室里,黑板上写着”欢迎新同学”,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照片已经泛黄,边角还有水渍的痕迹。
“这是他一直带在钱包里的。”小婷说。
我们站在走廊的窗边,等待探视的时间。窗外的县城灯火零星,远处是我们的村子,在夜色中只能看到几点模糊的灯光。
“其实我爸最担心的是学校。”小婷突然说,“村小学要撤并了,他的学生都要去镇上上学。”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县里的政策,说是为了整合教育资源。但对我们村的孩子来说,去镇上上学要走五里地。
“他去年种那么多地,其实是想攒钱。”小婷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想在村口买个小面包车,免费接送孩子们上学。”
我突然想起王老师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后座上总是载着放学回家的小孩子,一趟只能带一个,要来回好几次。
“你们村的李大爷知道吗?他们不是经常一起下象棋?”
我摇摇头:“不知道,最近没见过李大爷。他去年冬天摔了一跤,现在行动不便,很少出门了。”
小婷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爸想回村里。他说,躺在医院里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不如回去看看他的玉米地、花生地。”
医生说不行,王老师的情况随时可能恶化,需要住院观察。
探视时间到了,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小婷后面进了病房。
帘子后面,王老师躺在床上,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闭着眼睛,呼吸有些困难,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床头柜上摆着几本数学书,还有一个旧收音机,正低声播放着戏曲。
小婷轻轻叫了一声:“爸。”
王老师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我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欣喜。他想坐起来,但力气不够,只能由小婷帮忙调高床头。
“小刘来了啊。”王老师的声音很小,但还是那么和蔼。
我强忍泪水:“王老师,您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笑了笑:“老了,不中用了。”
病房里另外几个病人也都是老人,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和家人小声聊天。靠门的床位上,一个老人在教孙子背乘法口诀,那熟悉的节奏让我想起小学时代。
王老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那是隔壁村的张大爷,以前是卖豆腐的。”
即使在病床上,他还是那个了解每个学生、每个村民的王老师。
小婷打开保温桶,是熬的小米粥。她喂王老师喝了几口,王老师就摆手说不想吃了。
他看着我说:“村里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和往常一样。李大爷整天念叨您,说没人和他下棋了。您那三亩地,现在盖了厚厚的雪,等春天…”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王老师笑了笑:“春天啊…”
探视结束后,我答应小婷周末再来看王老师。走出医院大门,外面下起了小雪。
经过一家便利店时,我看到里面卖的烤红薯,想起王老师最爱吃这个。每年冬天,他都会在自家炉子上烤红薯,然后分给路过的孩子们。
“您为什么不去城里住?”我曾经这样问过他。
王老师蹲在田埂上,掰开一个烤红薯,递给我半个:“城里住不惯啊。这里有我教过的孩子,有我种的地,还有…我的根。”
他指了指远处的村小学:“那里有我的一生。”
那天晚上回家,我翻出了小学时的毕业合影。照片上,王老师站在第一排中间,身边簇拥着我们这群小不点。他那时头发乌黑,笑容灿烂,和病床上的他判若两人。
照片背面写着王老师的字:“愿你们都能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但别忘了,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
周末,我买了些王老师爱吃的东西,去医院看他。
一进病房,就看到床边围了不少人。有村里的李大爷,坐在轮椅上;有村小学的张校长;还有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同学。
王老师躺在床上,脸色比上次好了一些,正在和李大爷下象棋。棋盘放在床上,王老师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但脸上带着笑容。
“将军!”王老师轻声说。
李大爷假装懊恼地拍了拍大腿:“又输了!王老师,你就算躺在床上,棋力也没减。”
张校长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王老师,好消息!县里决定保留咱们村小学,还会增加投入,修缮校舍。”
王老师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那些孩子们不用走那么远上学了?”
“是啊,多亏了您写的那封信,还有村民们的联名请愿。”张校长说。
我这才知道,王老师住院前写了一封长信给县教育局,讲述村小学的重要性,还动员村民们一起签名。
小婷站在一旁,悄悄对我说:“其实医疗费已经花了很多,我爸的退休金和积蓄都用光了。我们想卖掉那三亩地…”
我急忙打断她:“别卖!我和村里人商量过了,我们会帮忙照看那些地,等王老师…”
“出院回家。”小婷接过我的话,眼里含着泪水,“医生说奇迹也是有可能的。”
病房里人多了,有些闷热。王老师让小婷打开窗户透透气。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王老师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看着窗外,突然说:“下个学期,我想去学校看看。”
李大爷拍了拍他的手:“一定,一定。”
张校长也点头:“学校的数学竞赛还等着您来当评委呢。”
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善意的谎言,但谁都不戳破。有时候,希望比真相更重要。
“老王,你欠我一盘棋。”李大爷突然说,“等你出院了,我们把这盘下完。”
王老师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窗户,越过医院的围墙,望向远处。那里有他的三亩地,有他教过的学生,有他的一生。
探视时间结束,护士进来提醒我们该离开了。王老师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小刘,麻烦你回村后去看看我的花生地。我埋了一些种子,应该能挺过这个冬天。春天到了,它们会发芽的。”
我点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王老师靠在床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笑,仿佛回到了那片他深爱的土地上。
春天真的来了。
王老师的三亩地没有卖掉。村里人自发组织起来,轮流照料这些土地。李大爷坐在轮椅上,指挥年轻人翻地、播种;张校长带着学生们来学习农耕知识;我周末回村,也会去地里帮忙。
那片花生地里,王老师埋下的种子真的发了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王老师走了,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葬礼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连隔壁村的人也来了不少。大家没有穿传统的孝服,而是按照王老师的遗愿,穿着普通的衣服,像是参加一次村里的集会。
王老师的骨灰按照他的遗愿,撒在了那三亩地里。
“这样我就能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了。”这是他留在遗嘱中的话。
夏天,村小学门口多了一辆小面包车,是村民们集资买的,专门接送孩子们上学。车身上贴着一张王老师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知识,像种子一样,需要精心培育。”
秋天,三亩地迎来了丰收。我们把收获的农作物送到学校,作为学生们的营养午餐。
冬天,下起了第一场雪。我站在王老师的花生地边,看着皑皑白雪覆盖着沉睡的土地。
小婷从城里回来,带着她刚出生的孩子。她在地边站了很久,然后轻声说:“爸,我回来了。”
风吹过,地里似乎传来王老师的声音:“欢迎回家。”
村口的广播里,传来小学生们朗读课文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坚定,像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我知道,王老师从未离开。他化作了这片土地的养分,这所学校的灵魂,这个村庄的记忆。
明年春天,他埋下的种子还会发芽,生生不息。
我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花生种子,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就像王老师教给我们的那样:
“人生就像种地,付出和收获从来都不在同一个季节。重要的是,你要相信种子的力量,相信土地的厚度,相信时间的厚爱。”
退休老师王叔的故事,永远留在了这三亩地里,留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