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李秀英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白露刚过,松树叶上的露珠往下滴,打在她的塑料凉鞋上。
我是李秀英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白露刚过,松树叶上的露珠往下滴,打在她的塑料凉鞋上。
她还是那双凉鞋,不知道多少年了。鞋底磨得发白,但每天早上都会用湿毛巾擦一遍。镇上来的督导笑话她:“李老师,好歹买双新的吧?”
她摇摇头,笑了笑:“穿习惯了。”
其实我知道,她工资不高,但每月都会寄钱给在县城读高中的孙子。那孩子学习好,但家里条件不行,父母常年在外打工。
李老师的教室在学校最东边,是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房。墙皮剥落处露出的砖缝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草。窗户的木框已经变形,每到梅雨季节,她都要用塑料布裹住教科书。
讲台上贴着一层厚厚的报纸,黄了又换,黄了又换。她说这样擦黑板时粉笔灰掉下来好清理。
李老师教语文,板书漂亮得不像话。四十年前她是县里师范学校毕业的,当时就因为字好被分配到石碑村教书。本来说过两年调回县城,但一留就是四十年。
她老公在县城开了家小五金店,每个月都往村里跑一趟,给她带些生活用品,顺便给店里进货。听说当年他们俩相亲时,李老师就提了一个条件:“我要留在石碑村教书。”
老公当时以为是年轻人闹脾气,没想到她真的一直待下来。
“你们村出了个固执的女人,”他常跟我说,手里摆弄着生锈的螺丝钉,“可怜我这老头子,看看,都多少年了还在骑摩托车进村。”
话虽这么说,但他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意。
石碑村的学校很小,只有六个教室,一个操场。操场上有根歪歪扭扭的旗杆,是七十年代村里老铁匠打的。
李老师每周一都要亲自升国旗。这习惯保持了四十年,即使后来来了年轻教师,她也不肯让。
“这是我的仪式感,”她说,“我得让孩子们看到这面旗子,就像当年我第一次站在这里时那样。”
年轻教师不理解,背地里还有点嘲笑,但村里人都懂。
因为这旗杆是李老师刚来那年,村里几个老人一起竖起来的。其中有我爷爷,当时还是村支书。旗杆歪是因为埋得急,赶在李老师到村第一天。
“要让这娃知道,咱们虽然穷,但不寒碜。”爷爷当时这样说。
李老师第一次升旗时哭了,她后来告诉我,那是因为旗杆虽然歪,但村民们都穿了干净的衣服来看。
我爷爷过世那年,李老师带着全班学生去了葬礼。她让孩子们齐声朗诵了一首《七律·长征》,那是爷爷最爱听的诗。
村里人都记得那天,李老师的眼镜片上有雾,但声音清晰得像山间的溪水。
秋天的早晨,雾气从山谷里升起来,石碑村像浮在云海上。
李老师的教室窗户开着,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她最喜欢早读课,说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读到这句时,她会停下来,问学生们:“谙是什么意思?”
没人回答。她笑了笑,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群山:“谙,就是熟悉的意思。看那山,我都看了四十年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她的课堂和别人不一样。讲到《水浒传》时,她会带着学生去村后的小溪边,指着水面说:“梁山泊就是这样的水域,只是大得多。”
讲到《红楼梦》时,她会从自己的小菜园里摘来各种植物,告诉学生们哪些是贾府里会种的,哪些是后来才有的。
“书本里的东西,要和生活连起来,”她常说,“不然就是死的。”
村里人都记得,八十年代末,李老师把自己的第一台收音机带到了课堂,让学生们听《新闻联播》。
“知道外面的世界很重要,”她说,“即使我们在这个小山村,也不能被世界遗忘。”
我第一次见李老师是在1995年。那时我刚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石碑村小学教数学。
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盆彩色的小风车,是学生们做的。风一吹,转个不停。
旁边放着的是一本发黄的作业本,封面都快散了,但被胶带仔细地粘好。
我好奇地翻开,里面是一篇篇学生的作文,有的字歪歪扭扭,有的字迹工整,但每篇下面都有她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是我的宝贝,”她看见我在翻,笑着说,“每年我都留下最打动我的那些作文。”
那个下午,我们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她告诉我关于这个村子的故事。
“你知道为什么叫石碑村吗?”她问。
我摇头。
“村口有块清朝的石碑,上面写着’善行千里’。相传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在一次大饥荒中,集体捐粮救济邻村。”
她指着远处:“那山后面就是受过救济的村子。到现在,两个村子的人都互相称兄道弟。”
我有些困惑:“可我没看到石碑啊?”
她苦笑一下:“文革时被砸了,但名字留下来了。教育就是要把这些故事传下去,不要让好的东西丢失。”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的石碑确实被砸了,但碑文是李老师一个字一个字默写下来的。她把它印在了学校的校训里。
李老师的家在学校旁边,是一间老式的砖房。
炉灶上常年煮着一锅稀饭,说是留给那些早上没吃早餐的孩子。
她丈夫有次抱怨:“你这是教书还是办慈善?”
李老师笑了笑:“肚子饿怎么学习?”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袋大米:“这是我带来的,别再用你那点工资买了。”
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老师写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旁边是一张黑白照片,是她刚来石碑村时的样子。那时她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站在学校门口。
照片的一角有点发黄,像是被水打湿过。她从不说那是什么水,但我猜是泪水。
床头放着一摞信件,都是学生寄来的。有的是从城市里寄来的贺卡,有的是从外国寄来的明信片。每一封她都小心地保存着。
有一年冬天,学校停电了。李老师点着蜡烛,在昏黄的光线下批改作业。
“不要紧,”她说,“我刚来时,没有电,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时她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好了,但她仍然能在微弱的光线下找出学生作文里的错别字。
“眼睛是练出来的,”她笑着说,“就像我们的意志一样。”
李老师教过的学生太多了,遍布全国各地。
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在城市里工作,还有的出了国。
最让她骄傲的是一个叫小刚的学生。小刚小时候被诊断出有学习障碍,村里人都说他”脑子不灵光”。
但李老师不信这个。她每天放学后单独留下小刚,教他认字读书。
“慢一点没关系,”她总是这样说,“只要方向对,总能到达终点。”
小刚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片竹林。有天下雨,他在竹林里避雨,发现竹子上有黑色的小点。
他好奇地摘了一些带到学校,给李老师看。李老师大吃一惊,那是一种珍贵的竹荪菌。
她立刻带着小刚去找村长,建议村里可以种植这种菌类。
就这样,石碑村开始了竹荪菌的种植。几年后,这成了村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小刚后来虽然没上大学,但成了村里最好的竹荪菌种植专家。现在他经常被邻村请去做顾问。
“看见没,”李老师常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长处,关键是要被发现。”
退休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气变得有些凉。
李老师的嗓子哑了,但她坚持要把最后一节课教完。
“我们今天学习的是鲁迅的《故乡》,”她说,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这篇文章讲的是离别和回忆。”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粉笔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明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她说,“四十年了,我想我也该有个故乡了。”
学生们都愣住了,有个小女孩突然哭了起来。
李老师笑了:“别哭,我的故乡就是这里。虽然我不是石碑村的人,但我的心早就在这里生了根。”
下课后,我在办公室看到她在收拾东西。
“带得走的就这么点,”她说,指着一个小纸箱,“其他的都留给学校吧。”
我注意到她把那本收集学生作文的本子放进了箱子。
“这个不能留,”她说,“这是我的精神财富。”
我想起自己当年的习作,也在那本子里。那时我写的是关于石碑村的一个传说,关于一块能带来好运的石头。
李老师在批注里写道:“传说很美,但真正的好运来自于人心的善良和勤劳的双手。”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她是如何用这些简单的话,塑造了一代又一代石碑村的孩子。
退休那天,天气晴朗得不像话。
李老师穿着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丈夫前年给她买的深蓝色上衣。
她以为只是简单的欢送仪式,没想到全村人都来了。
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来,放着她最爱听的《梁祝》。操场上摆满了桌椅,像过年一样热闹。
村长是她的老学生,当年还因为调皮被她罚站过。现在这个魁梧的汉子在主席台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老师,”他最后说,“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石碑村。”
有人送来了一束野花,是山上采的。李老师接过来,笑着说这花比城里的鲜花还香。
然后,村长拿出一本相册,交给李老师:“这是全村人的心意。”
李老师翻开相册,第一页是村里最老的照片,拍摄于1983年。那时学校刚建成,她站在校门口,身旁是当时的村民。
照片下面写着:“感谢您带来知识。”
第二页是90年代的照片,李老师带着学生们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
照片下面写着:“感谢您教会我们强壮的体魄。”
第三页是李老师带着学生去县城参加朗诵比赛,获得了一等奖。县城的报纸还报道了这件事。
照片下面写着:“感谢您让我们见识更大的世界。”
李老师一页一页地翻着,每一页都是一段回忆,每一页下面都有一句感谢。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