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末的午后，邓家老宅前的槐树撒下斑驳的影子。我骑着三轮车路过，看见邓老师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膝盖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相册。

春末的午后，邓家老宅前的槐树撒下斑驳的影子。我骑着三轮车路过，看见邓老师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膝盖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相册。

院子里缝补机吱呀作响。邓师母正在帮人赶一件旗袍。她的缝补店已经开了快三十年，从当年的供销社搬到这儿，又从繁华街口搬回老宅，招牌倒是换了好几块。

“老陈，进来喝口茶。”邓老师朝我招手，“买菜回来？”

“嗯，你呢？今天不去工地？”我把三轮车靠在墙根，用塑料袋挡住车篮里的鲫鱼。袋子上印着”邓家生态猪场”的招牌，大红色的字体。

“小儿子回来，给他放了一天假。”邓老师掸掸烟灰，灰落到一封拆开的信上。

我没说话。全县人都知道邓老师家的故事。他们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县城医院当医生，老二去了省城做生意，小儿子大学毕业去了上海，一家外企，年薪过百万。

但三年前，小儿子辞职回乡，要养猪。

当时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是我送邓老师去医院的。那天他在街上突然抱着胸口蹲下，面色铁青。急诊室外，小儿子邓超一遍遍解释他的决定，邓老师却只是摇头。

“都他妈几十年了，几十年了！你知不知道我当年为了把你们仨送出去，吃了多少苦？”邓老师握着氧气面罩吼道，声音被压得沙哑，“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给我折回去养猪？”

那天晚上医院走廊的灯一直亮着。护士小王说邓老师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

邓超蹲在走廊尽头打电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对不起…不，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

我给邓超送去泡面，问他怎么突然想回乡下。

“老陈叔，您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现在猪肉这么贵，养猪的却赚不到钱？”他不答反问。

我笑：“这还不简单，饲料贵，防疫成本高，销路难，中间商赚差价呗。”

“对，还有环保压力越来越大。”邓超的眼睛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亮得吓人，“但您想过没有，既然路这么难走，为什么前面没人做？”

就是从那晚起，邓家老宅后面的荒地动了工。邓超卖了上海的房子，全部投进去。老邓气得一个月没和儿子说话。村里人议论纷纷。

我经过邓家猪场时，常看见邓超一个人在猪舍前研究数据。他的猪舍和别人不一样——全封闭、自动化，水处理系统做得比县城污水厂还好。

第一年，他赔了。猪瘟过后，别人卖一头损失三四百，他一头赔近千元。

村口理发店的林师傅叹气：“那么好的工作不要，跑回来折腾啥呢？”

第二年，邓超开始做线上销售。他每周会在猪舍直播，手把手教网友辨别真假有机猪肉。偶尔，他还会端出邓师母做的农家菜，一边吃一边和网友聊天。

“你们看，这就是我妈做的糖醋排骨。”那天我刚好路过，听见邓超对着手机说，“好多人问我为什么猪肉这么香，其实秘诀在于……”

屏幕上评论刷得飞快。

那年冬天，他们家开始供不应求，价格比市场贵一倍，却还是卖空了。

昨天县里评选”返乡创业标兵”，邓超上了台。领导问他创业秘诀，他只说了八个字：“用心做事，静待花开。”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邓老师，脸上的皱纹比三年前多了不少，但眼里的光却亮了。

“你看嘛，”邓老师指着相册中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小学一年级的邓超，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这孩子，从小就倔。”

他又翻到一页，是邓超大学毕业照。照片角落里，一只黑猫趴在窗台，模糊得几乎看不清。

“当时真的很生气，”邓老师抿了口茶，杯子上的茶垢清晰可见，“打了一辈子工，好不容易熬出个公务员、医生、高管，结果小的突然说要回来养猪。”

邓师母插话：“那阵子他睡不着觉，天天吃降压药。”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邓老师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后来有一天我去猪场看他，是个雨天。这小子跪在泥水里，给一头发烧的母猪打针。”

“猪是贫血，输完液，眼睛刚睁开，超儿就哭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院子里缝补机的声音停了。邓师母拿出一根红线，在嘴里咬了咬，才穿过针眼。

“那天晚上，我问他当初在上海过得怎么样，这小子才说实话。”邓老师的眼睛湿润了，“说是在外企，其实每天做的都是表格和汇报，见客户时连话都插不上，年纪轻轻就有颈椎病、胃病。房子车子看着光鲜，却连睡个好觉都难。”

老宅后面，邓家猪场的塔吊缓缓转动。他们正在扩建第二期。

“爸把一辈子都给了讲台，我把青春都给了格子间，”邓老师重复着儿子的话，“如果人生只有一次，我想过得不一样。”

邓师母插嘴：“那阵子附近的猪一批批死，超儿养的全活着，还不生病。他那个配方，好几个农业大学教授来考察过。”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角落的条凳上放着收音机，正播着午间新闻。

“对了，今年年初那个什么…猪肉科技创新奖，不就是超儿拿了？”邓师母想了半天才记起名字，语气中满是骄傲。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超儿回来了。”邓师母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厨房添饭。

一辆染着泥点的皮卡停在院子外。邓超下车，手里提着几袋速冻水饺和一打啤酒。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

“老陈叔，中午留下吃饭呗！”他大声招呼我，声音和当年的邓老师一模一样。

饭桌上只有简单的家常菜：炒空心菜、红烧肉、一碗紫菜蛋汤。邓超吃得津津有味，不时给父母夹菜。

“对了，爸，明天那个养猪技术讲座您去不？”邓超问，“县里说要请您去讲讲养殖和环保怎么平衡。”

邓老师瞪了儿子一眼：“我懂个屁啊，我就是个教书的。”

“您退休前不就教农业技术吗？”邓超笑着说，“这不是正好。”

“就是，你就去吧，老邓。”邓师母也跟着劝。

吃完饭，邓超招呼我去看他的新场地。路上，我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养猪。

“其实是个意外，”他笑了，“有次回家，看见隔壁李叔家的猪病了，吃了一堆药也不见好。我研究了一下中药配方，居然见效了。后来就想，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

猪场里，几十头猪正在休息。猪舍干净得不像话，连空气中都只有淡淡的中草药味，没有一丝臭味。

“您别看现在规模大了，当初可难了，”邓超指着监控屏幕，上面显示着各个猪舍的数据，“第一批猪出栏时，不少客户都不信这是有机猪肉，觉得我是骗子。”

“那怎么后来就行了？”

“我把整个养殖过程都直播出来，从喂食到防疫，一点不藏着掖着。再加上口碑慢慢传开，现在订单都排到三个月后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爸说你去年买了新房？在县城？”

邓超脸一红：“嗯，给爸妈买的。那房子他们住了一晚上就回来了，说城里太吵。”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一片荒地。三年前，这里是邓超的第一个猪舍。

“老陈叔，您知道吗，”邓超突然说，“我在上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跑步机上，累得满头大汗，却始终原地踏步。”

“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他望着远处的猪场，笑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回程经过邓家老宅时，我看见邓老师站在屋前，悄悄地向儿子的方向张望。阳光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一周后，县电视台要给邓超做专访。采访前，记者问他创业有什么感受。

邓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教了一辈子书，就是为了让学生们看到更大的世界。我也走出去了，看见了很大的世界。但我最后发现，家乡才是我想要的。”

“您后悔回来吗？”记者问。

“我们这一代人，离开家乡时充满期待，觉得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几年后，又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来。有人说我们是逃兵，有人说我们是失败者。”邓超望着镜头，“但我觉得，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就是成功。”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又骑着三轮车经过邓家老宅。院子里，邓老师正戴着老花镜，看一本《现代养猪技术》。

“老邓，这么早看书呢？”我停下车。

“哎呀，晚上讲座要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咱不能给儿子丢脸不是？”

一只水桶倒在墙角，盖子摔得老远。墙上挂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拍摄于邓超大学毕业那年。照片下方，一行手写的小字几乎看不清：“2015年夏，小儿理想成真之日。”

猪场的方向，传来工人们的说笑声。新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