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大喇叭因为受潮发出刺耳的杂音,隔几秒又中断一下,像是一个老人断断续续的咳嗽。我撑着伞走过去,听见里面播着什么”捐款”“共渡难关”的字眼,声音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下雨了。这是连续第三天下雨。
村口的大喇叭因为受潮发出刺耳的杂音,隔几秒又中断一下,像是一个老人断断续续的咳嗽。我撑着伞走过去,听见里面播着什么”捐款”“共渡难关”的字眼,声音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村主任老黄的房子烧了。那天晚上,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惊醒了。
我赶到的时候,火已经把那栋黄家祖传的木质老房子吞噬得差不多了。记得老黄结婚那年刚翻修过,青砖灰瓦,门框上贴了副崭新的春联,还专门请了县里最有名的陈老师写的。如今只剩半截烧黑的木梁还在倔强地支撑着,像是不服输的老人伸出的手指。
老黄站在雨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身上的背心和短裤也被熏黑了。他的老伴抱着一个铁皮箱子,靠在邻居家的墙根下无声地哭。箱子不大,大概是火势蔓延前抢出来的唯一家当。
“房本和户口本保住了。”老黄对围观的村民这么说,像是在安慰别人,而不是自己刚失去了一切。
老黄六十出头,在我们沙河村当了二十多年的村主任。说实话,当年选他的时候,村里的一些年轻人是不同意的。老黄只读到初中,文化水平不算高,说话也不利索,脸上的皱纹里总是嵌着黑泥,一看就是终日与土地打交道的人。
但老一辈的人都力挺他。我爹就说:“老黄是个实在人,比那些只会说不会做的强。”
多年来,老黄像照顾自家地一样照顾着这个村子。他为村里办了三件大事:修了水泥路,拉了自来水,建了文化广场。这些在城里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却是我们村迈向现代化的重要一步。
老黄的家不算富裕。他有个儿子,前年在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伤了腰椎,如今只能做些轻活。儿媳妇带着一双儿女在镇上租房子,打点零工补贴家用。老两口养了几亩地的水稻,每年收成不多,却也没缺过谁家的钱。
火灾发生的第二天,村支书老李就召集了村委会成员商量对策。最后决定在全村范围内发起捐款,帮老黄重建房子。
“老黄为村里操了大半辈子的心,现在他遇到难处,咱不能袖手旁观。”老李这样说道。
捐款通知很快就贴在了村口的公告栏上,广播里也连续播了三天。我去缴电费的时候,顺便捐了一千块。邻居刘婶抱着孙子也来了,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块。收款的是村会计小周,他一边记录一边感叹:“咱村的人还是讲良心的,这才第三天就收了五万多了。”
一周后,捐款总额超过了十万。这在沙河村可是个不小的数目。老李亲自拿着存折去找老黄,我正好在老黄暂住的他妹妹家门前经过,听见里面的谈话。
“黄老哥,你看这是全村乡亲的心意,一共十万零八百六十。按现在的价格,够你重建一座像样的房子了。”
我以为会听到老黄的感谢声,却只听见一声长叹。
“老李啊,这钱我不能全要。”
“啥意思?这是大伙自愿捐的。”
“我知道。可是村里还有比我更困难的人家呢。”
隔了好一会,老黄又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老李走的时候看见了门外的我,摇摇头说:“倔脾气,吃亏都要自己吃足。”
又过了两天,村里传出消息,说杨家三婶家突然收到了一万块钱,说是”村集体补助”。三婶的儿子去年得了尿毒症,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已经欠了一屁股债。
后来又听说,张大爷家也收到了两万块钱。张大爷的孙子前段时间查出了白血病,正在省城的医院治疗。
接着,村里孤寡老人刘大娘、因车祸瘫痪的年轻后生小王、还有那个从楼上摔下来变成植物人的李家闺女,他们家里都收到了”村集体补助”。
数目不等,总计约七万。
整个村子都在猜测这笔突如其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直到有人在镇上的建材市场看见老黄在询价木料,手里拿着不到四万块钱准备重建房子,大家才恍然大悟。
那些所谓的”村集体补助”,分明就是老黄从捐款中匀出来的。
我去找老黄问个明白,在他妹妹家门口等了半天才见到他。他刚从镇上回来,手里提着一袋劣质的卷烟,身上的衬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处还有几处小洞。
“黄叔,大家伙听说你把捐款分给别人了,都不乐意。那钱是给你重建房子的。”
老黄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丝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我这辈子没求过谁,也没占过谁的便宜。”他望着远处说,“房子塌了可以重建,我还有手有脚的,慢慢来总能住上新房子。可有些人等不起啊。”
他抬手指了指村子东边:“你看那个杨家三婶,儿子要是等不到肾源,这日子可怎么过?还有小王,年纪轻轻就瘫在床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老黄的话没说完,烟灰掉在他的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他拍了拍,继续说:“我是村主任,拿着村里的工资,有责任替大家着想。”
我正要反驳,老黄的妹妹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一碗咸菜,一碗稀饭,还有几个窝头。她朝我笑笑:“来了啊,要不要一起吃点?”
桌子是临时搭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塑料布。老黄招呼我坐下,自己却只是喝了口稀饭。
“你拿钱给别人,自己吃这个?”我指着桌上简陋的饭菜。
“习惯了。”老黄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已经不太整齐的牙齿,“我这辈子吃过的苦比这多得去了。六岁那年闹饥荒,家里七个兄弟姐妹,我是老大,每天就吃一个窝头,还得分给弟弟妹妹。那时候的窝头可不是现在这样松软,硬得跟石头似的,得先在水里泡一泡才能咬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头喝了口稀饭。很淡,几乎尝不出咸味。
吃完饭,老黄带我去看他准备重建房子的地基。还是原来的位置,但面积比原来小了一圈。
“按原样建太贵了,我跟镇上的木匠商量过,砍掉后面的一间,前面的厅堂简化一下,省下不少钱。”老黄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砖。
这时,几个村民走了过来。领头的是老谢,村里开小卖部的,平日里爱管闲事。
“老黄,我们有话要问你。”老谢皱着眉头说。
“你问吧。”老黄站直了身子。
“大家捐的钱是给你重建房子的,不是让你随便分给别人的。你这么做,是不是不给我们面子?”
老黄看了看来人,缓缓摇头:“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人比我更需要帮助。”
“那你也该跟大家商量一下,毕竟是乡亲们的心意!”有人在后面嚷嚷。
老黄沉默了一会,突然弯腰捡起一块被火烧黑的木块,转过身走向火灾的废墟。
“你们跟我来。”
废墟前,老黄指着那根还立着的焦黑木梁说:“这是我爷爷那辈立的梁,百年老屋了。我小时候,村里闹饥荒,我爷爷把家里仅存的粮食分给了邻居家。他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富裕不富裕,看你周围的人过得怎么样’。”
老黄的声音有些哽咽,却依然坚定:“我分出去的钱,不是不给乡亲们面子,而是想让这份情传得更远。村子里的每一户都是一家人,谁有难处,大家伸把手,这才是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大家都沉默了。老谢低着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
“算我没说。”最后老谢嘟囔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其他人也陆续散去,只留下我和老黄站在废墟前。傍晚的阳光照在那根焦黑的木梁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我说。
老黄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根:“我这辈子没有大本事,就是想当好这个村主任。一个村子,说到底就是一个大家庭。”
我们沉默地抽着烟,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处的山脊。
接下来的日子,村子里发生了奇怪的事。老黄家的院子里,每天早上都会多出不少东西——一袋水泥,几块木板,一堆砖头……没人承认是自己放的,但物资就这样一天天积累起来。
更让人意外的是,一些年轻人自发组织起来,利用休息时间来帮老黄重建房子。就连平日里娇生惯养、不愿干活的年轻媳妇们也来帮忙递水递砖。
“老黄把咱们的钱给了别人,咱们把力气给老黄,这不也挺好?”村里的青年王大壮一边擦汗一边对我说。
老黄的新房子比预想中盖得更快更好。不到两个月,一栋不大但结实的小院落就拔地而起。落成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院子里支起了十几张桌子,锅里炖着大块的猪肉,香气飘了一村子。
杨家三婶的儿子找到了匹配的肾源,手术非常成功,如今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张大爷的孙子白血病治疗有了明显好转;瘫痪的小王通过康复训练,手臂恢复了部分功能;李家的闺女虽然还没醒过来,但医生说有了微弱的脑电波反应……
老黄坐在院子中央,脸上的褶皱里盛满了笑意。他拄着一根拐杖——那是用火灾中留下的那根老梁削成的,上面还能看到一些烧焦的痕迹。
晚上,酒过三巡,村支书老李站起来要说话。他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今天是老黄新房落成的日子,也是咱们村的一个特殊日子。经过村委会一致同意,我们决定设立一个’困难互助基金’,专门用来帮助村里有特殊困难的家庭。第一笔资金,就从今天的酒席钱剩余的部分开始。”
话音刚落,锅里伸勺的刘婶就嚷嚷起来:“我出五百!”
“我家出一千!”卖米的张叔也跟着喊。
“我们青年组可以每月出义务劳动,帮困难户干活!”王大壮站起来,腰板挺得笔直。
老黄坐在那里,眼眶湿润了。他抓起面前的酒杯,想说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声哽咽。
他颤抖着举起酒杯,朝着在场的所有人。大家也都站起来,举起各自的杯子。有人用筷子敲着碗,有人吹着口哨,还有人干脆放声大哭。
这一刻,沙河村仿佛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而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家庭。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老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富裕”。
不是口袋里有多少钱,不是住着多气派的房子,而是心里装着多少人,身边有多少人愿意在你困难时拉你一把。
雨又下起来了,打在新房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村口的大喇叭不知何时已经修好了,里面播着一首老歌,那是老黄最爱听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村子在雨中,显得格外安宁。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