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她王嫂,其实她名叫陈梅,只是嫁给王家后,大家习惯这么喊她。我家和王家只隔一道矮墙,十几年的邻居,冬天炉子的烟味飘不清楚是谁家的,猫打架的声音也分不出是从哪边传来。
村里人都叫她王嫂,其实她名叫陈梅,只是嫁给王家后,大家习惯这么喊她。我家和王家只隔一道矮墙,十几年的邻居,冬天炉子的烟味飘不清楚是谁家的,猫打架的声音也分不出是从哪边传来。
那年王嫂才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明艳的年纪。她男人王建业做小生意,听说是去广东跑货,船在海上出了事,整条船都沉了,几十号人,一个都没回来。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家里人等了整整一个月才收到消息。
我永远记得那天,村里办丧事从来都是锣鼓喧天,可王嫂家门口却安静得出奇。她没哭,眼睛干得像点不着的柴,怀里抱着六岁的儿子小虎,坐在堂屋那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方桌前,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全家福。小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停问:“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买的变形金刚?”
王嫂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才说:“你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
日子还得过。王建业走后,家里那点积蓄很快就见了底。王嫂没念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本事,只能靠着做些零工度日。夏天给人家掰玉米、秋天去果园摘苹果、冬天去镇上缝纫厂帮忙。那几年,村里男人都往城里跑,只剩下老人孩子和一些妇女。不少像王嫂这样的女人都改嫁了,毕竟一个人带孩子太难。
村长媒婆没少上王嫂家门。那时候村里有句话:“宁可找个瘸子,不当寡妇受气。”可王嫂就是不松口。
记得有次我去她家串门,正赶上镇上蔬菜加工厂的老板娘来做媒。那老板五十出头,老婆走得早,家产颇丰,看中了王嫂的勤快和模样。老板娘带来一袋高级大米和两条烟,坐在那张用砖头垫的桌子前,说得天花乱坠。
“嫂子啊,你就跟了我哥吧,保证你和孩子一辈子吃穿不愁。我哥人老实,不会亏待你的。”
王嫂只是摆弄着手里的茶杯——那是个旧搪瓷杯,杯口缺了一块,上面印着的”劳动模范”几个字都快磨没了。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还等着建业回来。”
老板娘一听就笑了:“都几年了,还等什么呀?死了的人哪有回来的道理?”
王嫂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贴着2008年日历的墙角(那年已经2012了),从一个旧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男人的几件衣服。我注意到那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经常拿出来晾晒的。最上面那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口都磨白了,却干干净净,连扣子都一颗不少。
她抱着那袋衣服,轻声说:“他没死,他会回来的。”
那老板娘见状,叹了口气就走了,临走还对我使了个眼色,大概是觉得王嫂脑子有问题。
村里人背后都说王嫂傻,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守着那个十有八九已经死了的男人。有次在村口的小卖部,几个妇女围在一起聊天,见我来了,故意说给我听:
“听说前两天刘家村那个寡妇嫁人了,嫁了个开拖拉机的,日子过得挺滋润。”
“可不是,男人嘛,就跟筷子一样,断了一双再买一双,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王嫂就是不开窍,那么年轻就守寡,浪费了大好青春。”
她们以为我会把这些话传给王嫂,让她回心转意。可我知道,王嫂根本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日子一天天地过,小虎也在一点点长大。王嫂对儿子特别严格,常说:“你爸爸不在,你就得比别人更懂事,更努力。”小虎确实争气,学习成绩一直是村里最好的。
记得小虎初中毕业那年,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村里人都说王嫂命好,儿子这么争气。可只有我知道,每天凌晨四点,王嫂就起床去镇上卖早点,下午回来还要去地里干活,晚上做些零工到深夜。冬天,她的手上全是冻疮,裂开的口子抹了草药,第二天又裂开,周而复始。
有一年腊月,特别冷。我去王嫂家借盐,发现她正坐在那盏昏黄的台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一件旧夹克。我认出那是王建业的衣服。
“嫂子,你这是…”
她抬头,脸上有种奇特的平静:“建业怕冷,他回来得有件暖和的衣服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接过她递来的盐。那天晚上,我听见王嫂屋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一首很老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
王嫂的固执和信念,在村里成了一个传说。年轻人离开村子去城里打工,老人们陆续离世,村子变得越来越空。王嫂家的屋顶瓦片掉了几块,她就自己爬上去补,那个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直没换,门口贴着的春联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换过,退色得只剩下一片黄。
十五年过去,村里人早就不再议论王嫂了。人家的男人没回来,可她把儿子教育得多好啊!小虎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听说成绩还特别好。
去年夏天,村里通了网,王嫂第一次用了微信视频,能看见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她兴奋得像个孩子,特意去镇上理了头发,还买了件新衣服,就为了在视频里让儿子看到她过得好。
“妈,你别老干活了,我在学校找了家教工作,能挣点钱,你别太累。”视频那头的小虎已经变成了大小伙子,眉眼间越来越像他爸爸。
王嫂只是笑:“不累,妈身体好着呢。你好好学习,别担心家里。”
挂了电话,她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望着天上飘过的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倔强和期待。
今年六月,是小虎大学毕业的日子。王嫂攒了好久的钱,买了套新衣服,还特意去县城剪了头发。我帮她挑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衬得她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
“嫂子,你这一打扮,可真像城里人。”我半开玩笑地说。
王嫂不好意思地笑了:“孩子都毕业了,也该体面点。”
她收拾了几瓶自己腌的酱菜,还有村里的土鸡蛋,准备给儿子带去。临走前一晚,王嫂突然来敲我家的门,手里拿着一个发黄的信封。
“大姐,明天我去省城,这个你帮我收着。万一…万一建业回来了,你就把这个给他。”
我接过信封,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信封上写着”给建业”三个字,字迹有些颤抖。
第二天一早,王嫂穿着新衣服,拎着准备好的东西,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十五年来,王嫂第一次离开村子这么远。
小虎毕业那天,据说省城下了场大雨。王嫂打着小虎给她买的花伞,手里拿着相机,笑得像个孩子。毕业典礼结束后,小虎带着几个同学和王嫂一起去学校旁边的饭店吃饭。
正当他们点菜的时候,饭店门口来了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头发有些花白,皮肤黝黑,眼睛深邃有神。小虎的同学后来说,那个男人一进门就定定地看着王嫂,眼睛一眨不眨,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王嫂当时正低头和小虎说话,没注意到那个男人。直到那人走到桌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梅子。”
据说,那一刻整个饭店都安静了。王嫂慢慢抬头,看到那个男人,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你怎么了?”小虎担心地问。
那个男人看着小虎,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虎子…你是虎子吧?”
小虎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王嫂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建业…真的是你吗?”
故事到这里变得复杂了。王建业没死,但也不是故意躲了十五年。那次海难,他被冲到了一个小岛上,和几个同伴一起获救,但因为脑袋受伤,失去了记忆。他只记得自己叫王建业,却想不起家在哪里,妻子儿子是谁。
那些年,他被安置在广东一个小渔村,后来遇到一个好心的老板,带他去了澳门做工。他勤奋肯干,慢慢在那边站稳了脚跟,还自学了一些技术,成了老板的得力助手。
“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一个模糊的女人和小孩,但醒来就记不清了。”王建业说,“直到去年冬天,我在一次事故中又撞了头,医生说可能是刺激到了神经,记忆突然一点点回来了。我想起了你,想起了虎子,想起了家。”
他回国后先去了老家,结果发现村子变了样,打听了好久才得知王嫂和儿子的消息。
“我本想直接回村找你,但听说虎子要毕业了,就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王建业的眼睛红红的,“梅子,对不起,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小虎坐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十五年了,他对父亲的记忆只有母亲给他讲的故事和那张发黄的全家福。
王嫂只是静静地哭着,既不说话,也不去擦眼泪。那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在那条新买的蓝色连衣裙上,洇出一朵朵深色的花。
小虎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在宾馆里聊到很晚。王建业给王嫂看他这些年积攒的钱和在澳门买的房子照片。他说:“梅子,你受苦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王嫂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抚摸着王建业脸上的皱纹,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否是真的。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三天后,王嫂和王建业一起回到了村里。那天,好多村民都来看热闹,毕竟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太稀奇了。王建业背着个大包,里面装满了给村里人的礼物。他变了很多,说话也带着南方口音,但笑起来还是当年那个爱开玩笑的建业。
王嫂更像变了个人,眼睛里有了光,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她挽着王建业的胳膊,带着他参观这十五年来家里的变化。王建业看着那个用砖头垫着的缺腿桌子,眼圈红了:“你怎么不换个新的?”
王嫂摇摇头:“换了就不是咱们家了。”
王建业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对金耳环:“这是我第一次挣钱买的,一直想着要是找到你,就送给你。”
王嫂接过来,却没有急着戴,而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个装着王建业衣服的木箱子里:“等过几天,等我真的确定这不是做梦了,再戴。”
那天晚上,我去王嫂家串门。王建业正在院子里修那个掉了瓦片的屋顶,王嫂在厨房里忙活着。院子角落里,那棵老槐树下放着一张旧藤椅,王建业的烟盒和打火机放在上面。
王嫂看见我,笑着招呼我进屋。她泡了茶,还是那个缺了口的搪瓷杯。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我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和满足。
“嫂子,你当年怎么就那么笃定他还活着呢?”我忍不住问。
王嫂笑了笑,看着窗外正在修屋顶的王建业:“不知道,就是感觉吧。他答应过要回来的。”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再说了,那衣服我收着呢,他总得回来穿啊。”
夕阳西下,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播放着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有雨。王建业从屋顶上下来,手里还拿着锤子。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厨房里忙碌的王嫂,眼睛里满是柔情。
王嫂转头对我说:“大姐,明天来吃饭吧,建业钓了条大鱼,够我们几家人吃的。”
我点点头,起身告辞。走出门的时候,看见王嫂和王建业站在厨房门口说着什么,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王嫂这十五年的等待。不是固执,不是傻,而是爱情最深沉的模样。
来源:番茄聊八卦